无为殿中，鸦默雀静。
宿仓在首，十二道门门主望着底下长跪不起的青年，噤若寒蝉。
云微是门中最年轻天资最高的弟子，弱冠结婴，旷古一人。
没曾想，他竟与妖魔厮混。
宿仓还记得，十六年前，见他的第一面，那是一个冬日。
他云游时被妖魔所骗，妖魔掩盖妖气，伪装成修士，意在吸取他的修为。
小少年天生剑骨，无师自通，背着一把木剑，走到他身边，用一双沉静而干净的眼睛看他。
“爷爷，这只妖是你的朋友吗？”
既是妖，那定然不是朋友。
宿仓重创妖魔之后，带着这个孤儿回到宗门，并且亲自取名为“微”，赐号为“浮舟”。
而今——
“小微，你糊涂啊！”
“妖气在你眼中无所遁形，你怎会不知她是一只妖？”
跪在殿中的青年腰背挺拔，眼神坚定，显然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宗门，要与妖魔成亲。
若是被其他仙门知晓，指不定会怎么耻笑他们。
堂堂道君，竟然爱上了一只妖。
“三日，我已将修为散尽，现在我是一个普通凡人，望宗主与门主恩许，我自请离宗。”
宗主痛惜地闭上眼睛，元婴期修为，旁人用尽一生难以企及的境界，就这样被他散得干干净净。
当初，就应该杀了那只小狐妖。
“纵然你现在是个凡人，也是我玄英仙宗的弟子，我绝不会让你随那妖魔走，你既想跪，那就在这里跪着。”
宗主冷着脸，甩袖离去，众道门门主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是好。
玉真门门主云收光顶着众人目光汇聚的压力，就差钻地洞，掩头遮面，躲躲藏藏溜到他身边。
“小微啊，这妖都生性散漫，说话做事率性而为，向来不可轻信，今日她说喜欢你，明日她就会把你抛掷脑后，你何必为了她伤宗主的心，你看看，你将宗主的心伤得多深。”
青年抬起眼帘，仿佛没听见他这番话，苦苦乞求：“师父，求你放我离开，小狸还在山下等我。”
云收光无可奈何，重重地叹息一声：“你怎么就这么不听劝，你是人，她是妖，人妖殊途，为师很仁慈了，若非为师，宗主早就将她杀了，你好生留在这里反省反省，你真的要为了那只小狐妖抛弃为师，抛弃师兄师妹，搞得师门反目？”
“……”
“霞山已经去劝她了。”
“三师兄——不，小狸她法力微弱，她——”
“你放心，霞山不会伤害她，霞山是世上心肠最软的人，你把小狐妖带进山门的第一日，他就知道了，你看他做了什么？那么多疗伤药，他一兜全给你们了，你好好想想吧……”
青年垂下脑袋，神色低落。
他与小狸相约三日后，山门下的界碑前，红枫树下相见。
他散去修为，她化妖为人，一起离开此地，去凡间，过寻常人的生活。
今天，是赴约离开的日子。
此刻，她在等了。
山门下，红枫染血，艳艳夺目。
少女缓步踏上第一阶石阶。
“诸位同门，随我出剑，不可让这妖魔踏入碑界内一步！”
界碑后是玄英仙宗及其庇护下的百姓，一旦越过界碑，后果不堪设想。
界碑前，万剑齐发。
少女似乎未觉，提步踏上第二阶石阶。
围剿而来的万剑阵，在触及少女裙裾的一瞬，坠地而碎。
一只三人高的三尾红狐影自少女背后显现，随着狐尾摆动，无数道黑紫色雾气自少女周身逸散。
紫雾穿过防御结界，蔓延至界碑处。
“这——”
瞬息间，界碑前的弟子被涌入结界内的诡异紫雾抹去生息。
少女裙裾上的红绦带像是吸饱了血，颜色越发浓郁。
无人再阻，她顺利地踏上第三阶石阶，走到界碑前。
少女抬眸，一双红色竖瞳望向界碑上的“玄英”，呆滞的眼神倏忽诡异地笑了。
“云舟，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
少女伸手抚上界碑，久经风霜而屹立千年的石碑在她指下一寸一寸裂开。
护山结界破碎，十二道门伏魔钟齐响，声震云霄。
云微转头望向无为殿外，天穹下，无数弟子御剑而出。
他们所去的方向正是山门。
云微眼神微微一震，起身走向殿外。
“道君，不可。”
守殿弟子横剑阻拦，云微现在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只能站在殿门前，望向天间。
只有大妖入侵，十二道门伏魔钟才会一齐响。
小狸还在界碑前等他，她只是个刚学会化形的小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放我出去！”
云微虽散去修为，可剑术还在，他的负雪也在。
守殿弟子知道他剑术精湛，不欲与其相斗，拱手道：“道君，勿叫我等为难。”
他们也是受命行事。
云微看着横在身前的剑，反手用剑柄击晕他们后，没走两步，便远远看见宿仓御剑飞来。
他停下脚步，握紧负雪，眸光微沉。
宿仓御剑停在他身前，脸色凝重。
看着他手中的负雪，和那因紧握而泛白的指端，眼神深沉地点了点头。
“很好，你已拿起了剑。”
云微眼里浮出一丝困惑。
宿仓道：“上来，随我下山。”
云微不敢相信地愣了一瞬。
宗主会放他离开？
亲自送他离开？
“还快不上来。”晚一刻，死伤的人便越多。
云微踏上他的剑。
长风猎猎，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十几年前来到宗门的时候，大雪纷飞，宗主牵着他，一步一步走上山门。
“微儿，修道在于修心，修心需束身自重，不可勿快其心。今日诚心问道，这台阶便要一步一步亲身踏上去，爷爷陪你慢慢走。”
云微垂头看向身前的垂暮老者，不知什么时候，他头上又添了几缕白发。
“霞山，别去！”
“师父，我要把他们都救回来。”
诛魔剑阵下，云收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三弟子飞入那股夺命紫雾。
紫雾弥漫山林，住在山林中的百姓与前去阻拦的弟子皆无生还。
他的小三子……
云收光痛苦地转回目光，继续与其他门主一同施法结阵。
云端之上，宗主指了指山中石阶上的紫衣少女。
少女紫裙染血，踩着脚下的尸体，拾阶而上。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良妖。”
言语间，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闯入视线。
是三师兄！
青年出剑，剑端触及少女的衣襟，她身后的狐尾瞬间刺穿他的胸膛。
云微眼瞳紧缩。
“不、不可能……”
“这是假的！”
“小狸……只是个修炼两百年的小狐妖……”
千般解释，都抵不过亲眼所见。
云微攥紧手中剑，纵身跃下。
紫雾中的少女心有所感，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
少女仿佛有一瞬的回神。
落地的刹那，灵气汹涌，青年境界节节攀升。
长阶之上，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紫雾如同难以越过的天堑，将他们生生阻隔。
少女红唇翕动，眼神痛苦而绝望。
她好像说了什么，谁都听不清。
他听清了。
听见她说。
“……杀了我。”
云微慢慢走过去，恍恍惚惚，好似走了一个世纪。
那一日，红叶翩飞，本该是相约共赴余生的爱人，死在了他剑下。
——“妖就是妖，难改凶性，她早就归顺大妖，怎么来赴约，小微，别执念了。”
——“师兄，那一日，小狸未曾赴来过，我那天正好下山，没有看见她。”
——“她死了，妖作恶，死了也不足为怪。”
——“师父，我只求你一件事，那一天，我可下过山，赴过约？”
——“不曾。”
一段段记忆碎片在眼前映现，似真似假，恍若梦境。
云微，她是她先负了你，妖，生性狡诈，以玩弄人心为乐，天生就该死。
该诛。
云微，你没有错。
——“……云舟，我不想你忘了我……是我太贪心……”
——“忘了吧，忘了今日……忘记今日的小狸……忘记……你我从未赴约……”
——“对不起……”
云微，因为你的一己之欲，师门覆灭，视你为亲弟弟的三师兄惨死在妖魔手中。
你以何颜面面对那些无辜的百姓、同门？
你是罪人，罪无可赦。
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沉寂多时的峡谷，忽然间黑雾翻涌。
昏迷的青年猛地睁开眼神，双瞳漆黑如墨，一股强悍的灵气波动自他体内激荡开来。
护法的二人皆被灵力冲击得血气翻涌，唇间溢血。
风习习赶紧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方宜苏，担心地在两人身上来回瞧：“师姐，你还好吧？”
“不妨事。”不过是灵气逆流所致罢了。
秋水流将疗伤药递给赵尧光后，正欲俯身查看云微的状况，就见他飞身而起，双眼黑气流溢，眼神空洞，显然是——
“他入魔了。”
风习习怕极这几个字，拉紧他的衣袖，躲到他身后。
“别怕。”
秋水流握紧她的手，紧盯着天间那道逆风的身影。
青年双手打诀，负雪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剑。
漫天之下，铮铮作响。
片刻，剑阵落成，杀气肆意。
就在众人提心吊胆时，剑锋齐转，所指的方向正是峡谷地裂。
他想杀死那条恶龙？
峡谷之下，传出恶龙痛苦地咆哮声。
远远望去，剑阵下，火龙被封印化作的锁链束住，在熔岩中翻滚、挣扎。
“镇妖塔中的妖魔难以杀死，不可再这样下去。”方宜苏心中不安，她拿出传讯符，正要传讯，就见束缚住恶龙的枷锁应声而断。
须臾间，地动山摇，陡峭的峡谷不断坍塌。
恶龙腾跃而出，天间那座本该是虚假的镇妖塔幻影轰的一声，坐落在断脊之上，镇住脱困而出的恶龙。
遥遥千里，远在岱舆，其间有归墟海阻隔，远离人间的镇妖塔，此刻借恶龙脱困降临人间。
一旦封印被破，人间将会沦为妖魔的屠宰场。
镇妖塔的金色封印一层层显出，团团黑雾自塔身蔓延。
“好重的怨气。”
四人御剑一步步朝峡谷边界退。
方宜苏借撤退的空当，通知附近的仙门疏散百姓。
“为什么人间会有怎么多怨气？”风习习记得，从初到下界时，金玉城的风府中也暗藏了许多怨气。
这些怨气像是刻意被人制造，放出一样。
“小师妹，你大概不知，人间连年战争，不知死了多少人，只是我等身在仙门，身在世外，才不至被战争波及。”
风习习歪头，忽然想到在陈绥两国的交战，还有在郢阳地牢中枉死的凡人。
这些一定是天昊的阴谋。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镇妖塔顶层的小门突然断裂，声音细微，可如同撞钟般，震得人心发慌。
镇妖塔中每只妖魔都是为祸苍生的万年大妖，以他们现在的修为，这么妖魔捏死他们，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风习习攥紧拳头，倘若有妖魔从裂隙中逃出，她就一把火烧过去。
就在蓄势待发之时，一个染血的身影踉踉跄跄从塔中走出。
“师父！？”
风习习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定眼细看，出来的人浑身是血，脸上血迹斑斑，但的的确确是云清。
她怎么会在镇妖塔中？
风习习飞过去，有人比她更快。
天上剑阵归一，掠过他们。
云清微微抬头，看向来人，眼神微微震颤。
“四师兄？”
青年双眸空洞，仿佛被摄走了神魂，自她身侧走过，趁着封印裂出的一丝缝隙，飞入塔中。
封印瞬间复原，云清的手抓了个空。
“师父。”
风习习急忙过去扶住她，“师父，别去，四师伯他入魔了。”
“我知道。”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难道这场浩劫真的无法阻止？
云清转头看了眼天真稚嫩的小徒弟，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