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燕在学堂里跟人家打架的时候在一个黄昏。楚歌正在帮忙施粥,突然听闻此事,连忙奔去。到的时候段知燕正和一个小男孩扭打在一起,骑在人家身上,打得脸上全是伤和土,小拳头一下下狠砸下来。她是如此专注,连楚歌已经走到她身后都没发觉。好几个小孩还在旁边起哄,喊打呀打呀,看看你们谁先打死谁!
楚歌冲上去,把段知燕往怀里一搂,要把她脱离战局。结果小姑娘打红了眼,像根树桩子似的杵在地上,往后一挥手,便把楚歌扒拉出去几步。她不知道是谁劝她,依旧骑在那男孩身上,大声说,你别来劝我,今日我非把他打死不可!那男孩鼻青脸肿,却还嘴硬道,好呀,你来打死我。打死了我我父亲母亲不会放过你的!段知燕说我怕你吗?我父亲比你父母不知道厉害多少,就连我哥哥都可以一根手指就把你们碾死!
楚歌听着,不由一怔,心惊肉跳。段知燕打架她还算冷静,听到这句突然心里无端有些慌张,喊道,段知燕,停手!
段知燕这才发现身后人是谁,一回头便被楚歌攥在手里,一下提起来。一瞥见楚歌,她愤怒的目光中便满是泪水,一眨眼,眼泪便滴答滴答落到楚歌手背上。
楚歌摸摸她的头,问她怎么回事。段知燕却又不愿意说。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们见大人来了,也都作鸟兽散。郑思君听闻此事早就跑到这里要帮忙,只不过段知燕死活不叫他过来,他也只好待在外围。闻言走到楚歌身边,大声说,他们说燕燕没爹没妈,是没教养的孩子。燕燕气不过,和他们打起来了。
楚歌心里咯噔一声。段知燕用力擦了一下眼泪,一头钻进楚歌怀里呜呜哭。手掌下温热的躯体像小兽呼吸时的起伏,段知燕哭得好伤心。她心乱如麻,脸就不由板起来,问那小男孩说,你真这么说了?那小男孩说,对,就是这么说了,怎么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擦一把脸上的血,眼里略有狠意,盯着她,冷冷地说,不止我,还有他、她、他们,都说了。你小妹就是没爹没妈,我们又没说错。她还能把他们都一个个打死不成?
他表情不屑,看得楚歌一团火窜上心头。她生气地说,她不是没爹没妈的孩子,你不要乱说。而且我就是她姐姐,她有姐姐。男孩说,姐姐是她妈还是她爹?此话一出,几个还在旁边没走的小孩就笑成一团。一边笑一边拍手唱道,人人种花笑哈哈,只有她喊要回家。问问月亮不说话,原来她呀她呀没阿妈。
歌声里带着嬉笑和歪歪扭扭的曲调,楚歌上去就要打。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带着满眼戏谑嘲笑神色,三三两两地向远方奔去。那原本被段知燕按在地上揍的小男孩也一咕噜爬起来就跑。段知燕从楚歌怀里挣出来,大喊一声站住就要追,但那小男孩儿却跑得飞快,一阵烟似的消失了。
她站在原地,急喘着,冲那远方大喊道,有本事你就回来,有种你就回来!我叫我父亲我哥哥弄死你!你不敢回来你就是懦夫,你也没阿妈!
楚歌从身后将她一把抱进怀里。段知燕拳打脚踢地挣扎了一会儿,便趴在她的怀里痛哭,一边哭一边说,我知道我没有母亲了,也知道我现在没有父亲了。我只有你了,姐姐,你不能不要我,你不能不要我。
楚歌紧紧抱着她,让她在自己怀中哭。这经历引得郑思君也难过,想到自己是真的无父无母了,便也在旁边默默流泪。楚歌左手边一个,右手边一个,泪水沾湿了衣襟。她实在是太过难过,可心头难熬,却怎么也哭不出声。
当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家后,她还在安慰段知燕。此事自然而然被段敬山撞上,问清原因后,他的脸色沉下来,却没说什么话。
第二日,楚歌正在织机前坐,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出门一看,门外呜呜泱泱一片人,有大的,也有小的,把她吓了一跳。段敬山就站在前面,怀里搂着段知燕。小姑娘哭了一夜,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看他们。段敬山把楚歌也叫到自己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说,是谁说的燕燕没爹没妈?出来。
人群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半天后,才有一个少年不情不愿地在父母的推搡下上前,主动出列。那身躯抖得瑟瑟,无论是身形还是面貌都不像昨天的那个孩子。
段敬山也没急着断案,而是搂着段知燕问,是吗?段知燕果断地摇摇头。段敬山说,段某判事,就算是只为了自己,也绝对不会污蔑无辜。到底是谁昨日和燕燕打架?又是谁唱歌编排燕燕没爹没妈?不要想着让别人顶罪,你自己站出来,别叫本官再一个个去查。若你自己承认了你的错处,此事就当翻篇。若是叫我查出,便切莫怪我不曾提早警醒。
楚歌站在一边,看着他。她有些发愣。两年不见,段敬山所带给她的感觉更加的陌生,尽管他们已经互通心意。他再也不是江南段府里那个摇扇散步的富贵闲人了。他现在是朝廷的官员,是从东都被派下来赈灾的人,手里拿着的早已并非是段府的私库,而是正儿八经的皇粮。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再只代表自己,而也代表着整个朝廷的脸面。现在,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绝不是一句虚话。
正这样想着,几个孩子终于从人群里磨磨蹭蹭地出来。段知燕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指着其中一个男孩说就是他。她说着话,嘴巴便一撇,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段敬山心疼得不行,搂着她轻轻安慰,问,还有吗?段知燕迅速地又撇了人群一眼。她张张嘴,好像还想说什么,却又突然犹豫。最后还是说,没有了。
好。段敬山说。
他指着那几个孩子,说,你们给我小妹跪下道歉,磕三个头。
自始至终,段敬山都立于高处,面无表情,冷眼旁观。三下磕完后几人也不敢起身,依旧伏在地上。段敬山拍拍段知燕的肩膀,以一种平淡的却又不容置喙的语气说,这是我的小妹,段家最小的小姐,只是暂居衍州。随后,转头看向楚歌,眼神愈加温柔,顿了顿,才说,而这位,是我的夫人。与我家小妹同等地位,不分左右。
楚歌连忙说,不不不,大少爷,不不不……却被段敬山搂住了腰。一瞬间,她跌落在那深潭似的眼眸中。段敬山看着她,非常认真,眼神像一柄钩子,钩得楚歌的心如火般烧灼,又不停地震颤。
又指着这几个孩子身后的父母,说,子不教,父之过。你们当父亲的也出来,给我小妹和夫人道歉。
那和段知燕打架的小男孩听到他的要求便绿了脸,想要出言理论,却被身后父亲一把拽下。也不知段敬山用了什么手段,这几个专被点出的人便跪下,老老实实地又磕了三个头。又为自己言行无度而道歉。那小男孩许是觉得屈辱,刚磕了一下,眼泪鼻涕就糊了满脸,叫当爹的照着后背猛一拍,生生咽下了眼泪。
这时,被段敬山当众宣布是“夫人”的奇怪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转而是对段敬山这一命令的震撼。对于她而言,她自觉自己不用接受什么道歉,这些小孩冒犯的也不过是段知燕。但当看他们毫无异议、齐齐下拜的时候,她那几乎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的灵魂产生了极大的波动。这么多人目睹于此,只是为了一件事。这么多人为她下跪,也只是为了一件事。
楚歌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味道。这滋味让她头脑昏沉,让她神思尽丧,令她感觉到一股独特的迷茫与恐惧。段敬山一直微微笑着看向她,这让她明白这在给段知燕出头的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讨好。又像是某种宣讲,告诉她自己可以做成任何事,只要她想,只要她愿意——
在送段知燕回房以后,两人走到院中的那棵梨花树下,一抬眼就能看到彼此,离得那样近。段敬山的眼睛像是宝石一样黑,又闪着亮,衬得他愈加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她的肩膀被面前的人扶着,面颊愈加的多了些呼吸似的温热气,一点点扑在脸侧。
段敬山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她一下。这次楚歌不像个木头一样杵着。她轻轻仰起头,借着段敬山将她搂抱入怀的姿势,尝试着回应。她感到段敬山呼吸陡然粗重,无言间却依旧能够展现他的激动与兴奋。楚歌任他亲吻,由他搂抱。她的心里没有什么别的特殊的感受,脑中还盘旋着不久前段敬山让那些人给自己下跪的情形。包裹着手的手掌如此温热,像是他的爱也承担着这样滚烫的热火。这火烧着她的血管,暖着她的心头。楚歌心想,也许,她也真的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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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云中早就发现梁鸿谨有不对的地方。或者更准确的说,这种发觉并不是十分必要的,因为是个人都知道梁鸿谨肯定会清理“郑氏余孽”,这只不过是个机会和时间问题。他有“能用的人”,也有“还不能除的人”。
吴栾的一降再降就是个例子。等到了威州的时候,他甚至连保个偏将都岌岌可危。原因是他在路上又跟赵安文吵了一架。此次不同以往,由于与遣兵有关,故而吵得很大,气得赵安文到梁鸿谨前面狠狠告了他一状。梁鸿谨正要抓把柄,立即便施罚,以扰乱军心为罪名,将吴栾绑在树上抽了十鞭。
最后伤还是路云中帮他处理的。看胸膛鞭伤纵横交错,血肉横飞,新伤夹着旧伤,没一块好的地方。以前在营里也不是没帮过同袍处理伤口,故而也看得惯了,路云中没什么表情,好像对此毫不在意。
两人沉默无言。吴栾越过他的头顶,看向某个未知的远方。沉默了很长一段以后,他说,如果将军现在还在,他又会怎么罚我呢?
路云中说,你也知道他会罚你?吴栾说,我知道。他一定会罚我。就好像此前许平那件事一样。路云中叹了口气,说,你既然明白,又何必受此皮肉之苦?梁将军打的不仅是你,还有所有尚对郑氏有念想的人的心。这么一来,以后大家都不再敢说话,一举两得。
吴栾说,我没你那么多弯弯绕,我只知道我与梁将军不对付。路云中说,你以为我就对付?两人间陷入了一阵沉默。半天后,吴栾冷冷地说,我明白你也有东西瞒着。但将军死得冤枉,你却如此委曲求全。你有再多的理由,我也只看你是个懦夫。路云中淡淡道,若没我这个懦夫,你如今早就没了这条性命,你信不信?
但到底,两人能说的话实在不多。路云中帮吴栾处理完鞭伤后便告辞,在门口碰上了赵安文。两人陡然撞见,都愣了一下。赵安文明显已经在门口听了很久。一瞬间,路云中冷汗直冒,心中杀机一闪而过。这时,赵安文却突然笑笑,说,路副将又挨骂了?
路云中不知他意图,也不敢接茬,只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说,没想到赵副将也挺爱听墙角。他端着满是血水的盆子,走到营地边缘倒掉。赵安文跟上前去,笑道,该听的我都听到了,不该听的我也没听着,路副将放心。
路云中头皮一阵一阵地跳,攥紧了盆沿。饶是他再如何隐藏,紧张还是不由自主从星星点点细碎的动作中流出来。赵安文好似也看出他并不如同往日从容,慢悠悠地说,说句实话,我倒是更佩服路副将这种义气。路云中说,我不怎么义气。赵安文说,郑将军对你有知遇之恩,迟迟不忘旧主恩情,也是应当的。不然,见利便忘义的人谁也不敢用。在这方面,你同吴偏将倒是殊途同归。只不过,最后梁将军用人还是需要考虑到整个朝花岗军的情状。仅懂得一意孤行的人是做不了统帅的。
不等路云中回话,赵安文便走了。一时路云中也拿不准他是恰巧经过还是有意偷听,只能庆幸两人没有说出什么太大逆不道的话。但他却也不敢就此松口气,总觉得赵安文话里有话。两人的关系也莫名其妙发生了些变化,当日听到的东西,梁鸿谨仿佛也不知道。路云中与吴栾都觉得他奇怪。此前明明是他向梁鸿谨告发吴栾出言不逊,怎么现在又是他主动替两个人说好话?
他实在是太过古怪,谁也说不好到底怎样。路云中也只能更加小心,暂作观察,却不想就在这期间出了一件事情:
原到威州,就是为了剿灭徐更叛军。这一伙人人数虽然不多,但这领头的徐更倒是很有些军事才能,突破了数次官兵的围剿,一段时间内威州城外对他毫无办法。唯有此次衍州大地震范围颇广,起义军始料未及,在此天灾中损伤惨重,才给了官兵机会。明威总督鲍祺立即带兵围剿,将叛军逼至吉春山上。
只是徐更的确有些能力在身上,尽管粮草尽灭、被困山沟,他也绝不投降,反倒放出话来还要和朝廷斗争到底。徐军依山傍水,虽然人少,但反倒更不好去寻,再加余震未歇,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进山搜寻的时候碰上地动。
如此,只好借朝花岗军来,不妨碍救灾也不妨碍剿匪。尽管鲍祺对天发誓只要徐更一灭就会立即上书东都,放他们回衍州救灾,但还是有不少人心中十分不悦,只不过不讲出来。梁鸿谨认为只守在山外是等不出叛军的,几次大胆进山搜寻都能有所收获,于是便打算再摸几回路,随后找准徐更位置放火烧山。
可若说他之前的确有些手段,这一决定下来却是让全场哗然。就连文官出身的鲍祺都表示了反对。想也是,如今衍州地动余波未平,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又如何能放火烧山?尽管梁鸿谨表示要先摸清徐更位置再说,鲍祺也坚决表示反对。
他是个文人,鲜少能骂得过这些武将,吵得面红耳赤,大怒之下竟然猛地脱了官帽,啪地一声放到桌上,怒喝道,这是朝廷给本将的衣服,本将自然也为朝廷办事。为朝廷办事,就是为百姓做事。放火烧山无论如何都为天理不容,失了民心,百姓骂的可不止是我们。你们将朝廷置于何处?又将圣上置于何处?若你们执意如此,大不了老子再不当这个两州总督!
见他突然激动,赵安文连忙上去安抚,打了几圈太极才把剑拔弩张的气氛平静下来,但鲍祺反应如此强烈,烧山也是不可能的了。梁鸿谨并不打算与鲍祺直接对上,见他不同意,便也立即修改了口风。鲍祺怒气冲冲地离去后,梁鸿谨才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幽幽地说,可若是不烧山,徐更是不可能自己出来的。
不可能自己出来,又只好如何呢?再探。
可他懂得要将徐更抓出来,徐更却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营地,必然要想办法让更多的官兵殒命于此。故而在某日,官兵照常进山后,却意外受到了徐更的伏击。恰巧那一天为路云中带队,他本想叛军无论如何都一定已经做了准备,却劝说无果,无奈只得带着人进山,正顺着梁鸿谨指引的方向在山路上寻找此前留下的痕迹时,果真遭到了袭击。幸而有路云中当机立断,组织人手且战且退,才没有让官兵减员太多,颇为狼狈地退回营地。
结果回来,就是梁鸿谨劈头盖脸一通骂。看那阵势,若不是旁人拦着,路云中估计都能被他拉出去砍了。他万没想到是如此结局,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却咬牙不吭声,只低头挨骂认错。梁鸿谨等他摆脸子等不来,见他反倒愈加恭敬,也不好再发作,只能作罢。反倒是鲍祺在旁边劝说他莫要动气。梁鸿谨长吁短叹,说此前探得过多,今日叛军也已经做好准备了。鲍祺满肚子火没处发,只能沉默。半天后说,无论如何,我也不同意烧山。实在不行将徐更饿死在山里,这山也不能烧一寸!
路云中挨了骂,挨了罚,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他死里逃生,在帐子里坐了一段时间。他直觉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果不其然,不出半月,忽从东都传来急令,皇帝怒斥鲍祺刚愎自用,罚俸二月并且要求其立即按照梁鸿谨所说剿灭叛军。谁料旨令初下,事情就有了转机:
徐更率众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