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坐以待毙,把希望全权寄托于方岩,就一定可靠吗?如果是官府之中,有人成心要捉拿他,何必以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
茫茫前路,皆是大雾弥漫,难以分辨,可心中的天秤已经倾斜。眼前这个小卒知道他的名字,不如赌一把。
常泽川倒吸一口凉气,站了起来,视死如归:“我跟你走。”
那小卒带着他,穿过狭长的甬道,走到外监,哄乱声被强压下去,狱卒们来来回回地跑,他们混在其中,并不打眼,只是不巧,途中正好迎面撞上何元兴和方岩,常泽川赶紧低下头。
何元兴抖着那张画像,犹自气得不行。
“疯子!简直是疯子!去后院馆舍,找状告人重画一张,再多摹几份,全城张贴出去,重金悬赏,我倒要看看,这些乞丐能不能拿到这份赏钱。”州判官领命离去,继而吩咐身边的州同知,“看看那人还有气没有,反正只是个老乞丐,死了就赶紧埋出去,免得恶心。”
常泽川听到这话,内心一震。
发生了什么?怎么还死了人,是那个驼背吃虫的老苍头?他不敢抬头,害怕与其他人对视,露了头脸,功亏一篑。可脚步还是乱了几分。
他强自镇定,咬着小卒抬起的步子,缩手缩脚地,走得很紧。
却不妨身后有个人狂奔而来,力道甚大,常泽川肩膀被重重一推,往前冲了几步。
那人也摔倒在地,顺势转身,朝何元兴跪趴道:“不好啦!小人看管不利,凶手、凶手死了!”
常泽川眼冒金星,陀螺一般旋转,刚好撞在何元兴面前。
何元兴才吃了老乞丐的亏,不敢贸然伸手去挡,直接一侧身,躲到方岩背后。
方岩扎个马步,稳住下盘,张开双臂,拦住了摇摇欲倒的常泽川,却也看到他的面目,双目大张,刚想遮掩。
何元兴却慧眼识珠地跳了出来,捏着那画像,看了几看,夺步上前,抓住常泽川的手臂:“好啊!大胆嫌疑人,混入我州衙,杀死凶手,意欲何为?”
常泽川不料出来就是现眼,还被戴上一顶硕大的黑帽子,语无伦次:“我,我不是。”回头看,刚刚领路的小卒早已消失不见,自己身着狱卒的服装,简直百口莫辩,“凶手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杀的,难道还是他自杀的不成?”何元兴眯起眼睛,“来者常泽川,可否解释一下,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常泽川心如死灰,难道那引路的小卒是罗教的人,谋杀凶手时引他出来,便是背锅?这其实是一个圈套,他还一头雾水,毫不犹豫地往里跳。
可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姓名?是不是也知道小满,知道水鬼在江府?
何元兴松开他的手,上下打量人一圈,又绕着他缓缓踱步:“你假装曹夫人侄儿,诱骗曹家账房,与一个女贼一起,谋夺白银三百两,而后火烧曹府,如今擅闯衙门,你从内监出来,而龙骨桥爆炸一案的凶手恰好死于非命,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谋夺银子?火烧曹府?”常泽川拧眉。
他总算知道是谁报案,那画像又从何而来了,心中有底,于是矢口否认:“我没有做过这些事,也没有杀害凶手,何来人赃并获之说!今日分明是我在大街上喝酒,两个狱卒话也不说,把我掳来,关到监狱,后来又有一个狱卒让我乔装打扮,说要带我出去,什么都不知道!”
何元兴看他挺着胸膛,趾高气昂,拒不认罪,怒意横生,他轻蔑一笑:“那你倒是说说,是谁把你抓进来,又要带出去?”
常泽川莫名其妙道:“我已经找不到他们了,这种事情如果不想承认,也没有办法。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没有监控。
“你的意思是本官冤枉了你?”
“小人不敢,也许这本是一场误会,请大人招来被告人,我们一起说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何元兴好笑道:“城中出了如此大案,你又形迹可疑,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州衙内,还敢在本官面前装无辜,得寸进尺?来人,速速将他拿下,压入地牢!”
常泽川暗呼不妙,圈套一环接一环,看来这个人是打定主意把他关押起来,屈打成招,只怕之后再没人像方岩那般好说话。
常泽川淡淡看一眼方岩,从他脸上看到紧张。只怕现在,连方岩都不会信他,更遑论来救他?
他后退一步,盯着来人,喝道:“我看谁敢?”
此话一出,两个狱卒都是一呆,疑惑地看着他,又去看何元兴,常泽川见事已至此,只能更盛气凌人,装腔道:“这位大人,您如此武断,不怕耽误了朝廷的大事?”
何元兴不明所以,冷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妄言什么朝廷大事?难道你要与我官府作对?”
常泽川放出大话,反而松弛,他不慌不忙,微微扬起下巴,继续装模作样:“我背后的人,您可未必得罪得起。如今凭你这几句空口白话,就想定我的罪名吗?”
何元兴看他神态自若,抱臂而立,脸上还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欲来而不来、不知何时将至的上官,蠢笨、只会盲从的僚属,太有主见的衙役,乱成一锅粥的谜案……
以及今天,仿佛谁都可以上前来驳斥他一嘴,明明在自己的官署,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控。老乞丐、眼前这个目中无人的嫌犯,仿佛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呵斥:“大胆狂徒!单凭你这身打扮闯到官府,就足以定你的罪!”
方岩劝道:“何大人,先别着急,不如依他,既然状告人在这边,把他们找来一说。”
何元兴强忍怒意:“这小子如此猖狂,我们反要被他捏着鼻子走,听他狡辩?”
州同知还没走远,目睹全程,也上来劝:“大人不如升堂看看吧?”
何元兴更是不满:“难道他背后的人原是你们?”
州同知瞟几眼常泽川,凑近何元兴耳边私语:“大人莫气,这小子生得一副好皮囊,突然出现在这里,大放厥词,狂得没了边,未必无人可依。”
这句话点醒了何元兴。
接到报案,他让人专门查过常泽川的来历,不过是乡野匹夫,没什么身家背景,可这人后来宿在听雨轩,也许确实攀附上什么权贵呢?随意定罪,万一惹来麻烦,自己乌纱帽不保。
何元兴能屈能伸,最终还是退让:“好,就把相关人等都带来,当堂对质,你要继续说谎、胡搅蛮缠,休怪本官无情。”他斜睨常泽川,目光冰凉,“若是坐实罪行,只怕你身后的人也保不了你。”
夜色沉沉,公堂内,烛火摇曳。
正中提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的匾额,皂班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分列两侧,皆是木呆困倦的瞌睡脸。
何元兴反而精神抖擞,他身着青色绣白鹇补子的五品官服,容色冷峻,坐在公案桌后,一拍惊堂木:“升堂!”
声音在寂静的堂内回响,衙役们抖动棍棒,拖着声音齐声唱和:“威——武——”
何元兴扶了扶官帽,挺直腰板,把身子抽高一截,觉得开堂也不算是个坏主意,典章有序,事态回落,又在他掌控之内。
他得以独揽大局,他将调用所有章法。一切黑暗丑恶尽在眼前无处遁形。
何元兴居高临下,瞪着来人,清了清嗓子,指着钱非道:“你把事情细细说来。”
州判官嘴角一阵抽搐,下意识瞟一眼州同知,两人互看去,挤眉弄眼,皆不知何元兴今晚又耍什么官威,明明是大黑天,没有聚集百姓在堂外听审,偏偏又是敲桌又是抖棍的,也不嫌麻烦。
钱非将发大火当天之事和盘托出,短短一日,同样的故事他已说了不下三遍,已经烂熟于心:“此人假扮曹夫人亲随,事后,小人特意找了跟随夫人的冯望求证,得知全没什么表少爷!”
“这两人嫌疑很重,联手抢了三百两银钱仍不算完,竟然胆大包天,入室强盗,我看这放火抢掠之事和他们定脱不了干系!”钱非义愤填膺,“小人本想着,私下找那两人,争取把银子拿回来,实在找不到了,再禀报老板,但是听冯望说,老板和夫人到庄子收拾机户赊帐去了,走得十分急。”
“小人也没辙了,不知要不要报官,愁了一整晚,可哪想当夜就发生了这种事?曹府临难,我心亦忧!这几日,小人一直隐忍未发,苦等曹老板回来主持公道……”
何元兴打断他,细问:“那几百银两分明是在你的手上丢失,这几天为何不去报官?如若你东家迟迟未归,便干脆算了吗?”
钱非早有计量,对答如流:“这事说来,确是小人的不对。当时被那女贼一顿死打,后脑疼痛,什么也想不起来。又见那烧宅盗人凶悍可恨,一时惶然,不敢揭发,怕他们循上门来。”
“唉,小人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病了一阵,昨天才见好,听说曹老板回城,又是一番好找。听人说看见他们二位到怀瑾堂来了,总算寻到机会见上一面,彼此间商议一番,正好碰上龙骨桥爆炸一事,觉得此事非同寻常,不敢耽误案情,立马前来,将这可疑人员告发。”
“这倒是说得通。”何元兴了然地点头,转向常泽川,“这女贼和你是一伙人,她如今躲到哪里?”
常泽川装傻充愣:“谁说这女贼和我一伙,我并不认识她。”
他拱手禀道:“大人,他说我假扮冯夫人亲随一事不假,因我看曹老板和周家人争执不下,遂欲从中斡旋,使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事后再去请罪,此事虽然鲁莽冒犯,但不见得有什么不合法理之事,何况后来那数百两银子,并不在我的手中。”
“在我的协调之下,周家人甚至没有耽误曹府商船的生意,不计前嫌,替他们把货物搬运上船,如时启航,这份工费曹家如今仍没有给到,既然银子是在账房先生这里没的,责任自然在他手中。”
从头到尾,都没见到小满的画像,常泽川猜想钱非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初见那次,小满在容貌上做了伪装,和本人不太相符。她身手不俗,劫财时必有所防备,根本没留下什么人证。
他有意试探:“他口口声声说看见一个女贼,却知道那女贼长什么模样吗?谁能证明账房先生不是杜撰出来一个人物,其实吞了这三百两银子呢?”
常泽川自知无罪,看向钱非,云淡风轻,愈发从容:“这位先生之前的供词也有漏洞,我与你在库房商议时,明明说好的就是二百两银子,你既说三百两,便是自己的贪心了,我听说当时有其他几家商船愿意接手,就是要三百两银子,如果三百两就可以按时发船,何需动用已有隔阂的周家人,白给他们这份便宜?这件事情,大可以去找当时的几家船队来问。”
钱非心下理亏,神色飘忽,扫过帘后,看到曹宽夫妇的影子,强辩道:“谁说我一定要私吞这一百两,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万一周家人临时反悔,多备些银两,还可以和其他商队谈谈。”
他看一眼常泽川,见那少年虽同和自己跪着,但一副淡漠不屑的样子,不由凛然,可口舌翻动得更快了:“你莫要转移耳目,这三百两大可去查,既在我手中,又怎会凭空消失?就是那和你一伙的女贼偷了,没有你假扮这一出吸引眼球,她怎会如此轻易得手?”
常泽川反唇相讥:“我不否认自己所做的事情,当时在码头的漕工、看守库房的帮工,甚至是曹家商船的船员都知我在现场,可你口中的女贼,又有何人看到?谁可以证明?你说她和我一伙的,谁又看到了?”他移目,对何元兴躬身道,“全然不干小人的事,请大人做主。”
何元兴神秘一笑:“并不见得。”又高喊一声,“把证人带上来。”
话音落下,帘后便走出一个年轻妇人,低垂着脑袋,面容憔悴,跪倒在地,说道:“民女刘宁馨见过知州大人。”
她抬起脸,常泽川一时愣怔。
这不是他当时跑到城中随手请来的医女。只见这医女缓缓开口:“民女可以证明,他们二人关系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