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泽川同样也没想到,常泽雨居然发迹了,混得那么好,威风八面地一出场,救他于水火之中。直接把何元兴吓成傻子,抖如筛糠。
夜幕如墨,黑得沉郁,春虫低吟。
常泽川被请入内室,一间蒸着香薰的小卧房,稍微修整了一下,换上柔软崭新的衣裤,裹着锦被,斜倚在铺就古香缎棉褥的太师椅上,身子陷进去几分,一种久违的舒适感包裹着他。
窗外,芭蕉叶迎风招展,流滚的雨珠,久久坠下一点。顺着枝杈的缝隙,飘进来丝丝缕缕清风,凉爽,挟着庭院新泥、植物的芬芳。
干净,惬意。
已经丑时了。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直到现在才算安定下来,再没有无端的事故,再不用去东奔西跑。
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一盏素纱灯罩,烛火在里面跳动,一帧一帧,将屋内的木色桌椅物件拉出长长的影子。旁边,茶杯氲着热气,袅袅水汽升腾,逐渐模糊了视线……
常泽川半阖上眼皮,恹恹欲睡。脑子仍然轴转,想着常泽雨的事,断断续续。
这几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升官发财了吗?鱼跃龙门,为什么不回家?那个破碎不值一提的家,被他彻底抛却了吗?
如果他是锦衣卫,岂不可以联系到上层,便无须忧愁水鬼的事,小满也安全了。连家里的债务也不用担心了吧?想必二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他怎么不早点出现?现在也不算晚……可怎么走得那么快啊,之后要去哪里联系他?他和自己这个弟弟,还有多少情谊可讲?
何元兴轻轻推开房门,瞧见常泽川歪在椅边,双目迷离,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小声道:“小常公子,到榻上休息吧?”
常泽川瞬间睁眼,看到来人,放下心来,淡淡道:“不用,我回去睡。”
“这一晚定累坏了吧?”何元兴像是早有预料,坐到对面,从善如流,“回去也好,睡得踏实,衙门简陋,怕是招待不周啊。”
“公子手里原先那身衣服已令人拿去烘洗了,二天再给您送过去。还有适才那个庄老爷,还记得吧?他本就是专程来保你的,我看你们二人故有交情,便让他过来送你回去。再等一等,应该在路上了。”
他双手捧上茶水,满脸堆笑,声音里透着十二分的讨好,“请用,请用!”
常泽川接过茶水,扑面而来一股岩骨花香,见青花瓷杯里的茶叶乌润褐红,在滚水中舒展沉浮,汤色橙黄明亮,轻抿一口,岩韵甘醇,余味悠长。不由称赞:“好茶。”
何元兴笑得谄媚:“公子有品,此茶乃是我珍藏多年的武夷山大红袍,平时舍不得拿出来,今日幸得公子光临,才敢以此相敬,小常公子若喜欢,我让人装几包给你拿去。”
翻脸比翻书还快,这茶哪里是给他,应是给那锦衣卫备下的吧,常泽川戏谑地睨对面人一眼。听着这位知州大人言不由衷的奉承,竟很受用,可惜常泽雨不领情,只能让小弟来承受这一切,他随意应下了。
何元兴一喜,搓着手道:“也拜托小常公子,与你哥哥好生说开,这不过是一个误会……”
常泽川左手轻捻杯盖,刮开一道细缝,凑近唇边,轻缓吹气,浅口抿着,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不是误会,知州大人莫不是看我身上没着飞鱼服,就好糊弄一些吧?”
“哪里哪里。”何元兴身子一哆嗦,忙起身拱手作揖,解释道,“常小公子说笑,这件事都是本官有眼无珠,听信小人谗言,错怪无辜之人。”
何元兴看他举手投足间,仪态舒朗优雅,尽是贵公子做派,心中懊悔不已。
人都三番两次暗示身份,怎么他就听信了曹府的话,认定这小子是破落户农家子,无依无靠。一般的人,又怎会住在怀瑾堂里,他真是猪油蒙了心,不然,何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常泽川放下茶盏,狐假虎威道:“也许不是知州大人的错,可我想知道,是有谁在背后害人——那原告,究竟有多大能耐?你和我说,我就不让哥哥细查了,这事便算了。”
何元兴赔着笑,无奈道:“公子,实不相瞒,那人自称是曹府中人,威逼利诱让我将你定罪。他给的银子实在是,唉,小的这衙门上下,也都指着这些银子维持生计呢,一时糊涂就……”
常泽川脸色微变。曹府和他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是钱非,也不至把他往死里整吧。他目光锐利,盯住何元兴:“因为点银子,何大人就不顾是非曲直,草菅人命?”
何元兴赶忙摆手,一脸惶恐:“不敢不敢!其实那人只说把你放到牢中,吃点苦头,倒不至于要公子性命,本官也是依法行事,这案子说到底,也定不了您的罪呀!”
他看常泽川一脸狐疑,干脆全部坦白,又保证道,“事情确实如此!倒不是本官为自己开脱。那人黑黑胖胖,看样子……和公子有些嫌隙,我听说他也是你们盱眙县义堂村的人,或许是假借曹府之名,暗报私仇。”
何元兴久居官场,看破这一点不难,不过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要讨好锦衣卫,自然转头间就供出人来。
常泽川脑海瞬间浮出一个人影,刘德明,指节攥紧了。他轻哼一声:“你现在为一点银子好处颠倒黑白,难保日后不会因为别的利益再做出糊涂事来。我虽暂且无碍,但这衙门若总这般行事,百姓如何能够安心?”
何元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小常公子教训得是,我以后定改过自新,您说还要怎地,才肯饶我这一回。”
“这样吧,”常泽川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指尖敲打着桌面,“咱们去牢里,你把因为今晚案子无辜牵连的人全放了。”
“好,好!” 何元兴不敢有丝毫异议,忙不迭道,“自然要放,现在就放!”
他弓身在前引路,一边走一边点头哈腰。
两人来到外监,牢子们瞧见知州,都站直身子。
何元兴不愿进去,只在外面冲人大手一挥:“快,把那些闲杂人统统放了!”
狱卒们跑动起来,铁门再次打开。夜已深,牢中气氛沉闷,众人低迷,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蔫吧、一言不发,不似常泽川刚来那般的光景。狱卒招呼他们出去时,兀自发着愣,眼神麻木,不安。
常泽川走上前,大声说:“诸位确实都是被冤枉的,如今可以回家了。”
“真的?”
众人这才慢慢反应过来,顿时一片哗然,纷纷感谢,之前寻娘子的那人尤其激动,热泪盈眶,率先跪了下来:“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呐,若不是您,我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黑糊糊的地方受多少罪!我真怕……真怕这辈子都见不着娘子了。”
他嘤嘤哭泣。这一晚上惊心动魄,关了放,放了关,官兵来了走,走了去,还死了人。生如浮萍、命如草芥,那些当官的都不把他们当人看!
所有人出时,都经过常泽川身边,或朝他磕头跪拜,或朝他行礼感谢,即使是之前没说过话的,都对他浅浅一笑。那位与他有过冲撞的青年,过来冷脸点个头,算认下这好意。
大家都很相信,是常泽川听到他们的冤枉,去外面费力气,担保大伙离开。
其中一个面容白净的妇人,抱着哄睡的孩子,对常泽川微微福身。她仰起脸,看见少年也对她淡淡一笑,心又狂跳起来,赶紧埋下头。可他却再没和自己多说一句,像是不认识一般,那副笑容,对谁亦是。她甩掉纷乱的思绪,快步离开了。
最后出来的是周大骏。
常泽川已有不好的猜测,问他:“那个驼背老头怎么不见了?”
周大骏告诉他原委,长长叹了口气:“已经没了。两个小牢子进来,一卷草席,把他拖走,埋掉了吧。”
他絮絮道,“那画像一展开时,大家都认出来了,其实也看不清呢,不太确定,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敢说,记着常表弟那几个铜板的恩情,或者不想出这个风头。之前和你拌嘴的那黄毛小子,还想大喊,我和刘大哥,就是那个开饮子铺的,赶紧堵住他的嘴。”
“官老爷就叫人排队来细细地看,那老乞丐人那么老,居然飞窜过来,冲在前面,抢了画来,把那个官爷脸都气绿了。谁知道他还有那种身手,可能也是记着你给的那几个铜板吧……只是可惜啊,没有机会花出去了。”
周大骏看秀娘表弟眼眶里泪花闪动,怕他意气用事,忙道:“你不用内疚,也犯不着为这个去和当官的算账,不值当!他那身子骨,一看就亏空得厉害,多半是早就不行了,只是凑巧,凑巧的事儿。”
常泽川鼻子泛酸,眼泪一条线地掉下来,好笑道:“这个老乞丐,那么不讲卫生,倒讲起义气……”
可他辜负了老乞丐的好意,还是被当场发现了,有没有画像区别不大。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个一无所有的老头子,却掏心掏肺地要替他遮瞒,就算豁出性命。
他不敢深思,赶快转移话题,“对了周大哥,你把那些玩意儿给我吧,我帮你卖出去。”
周大骏故作轻松地一笑,把胸前的小包解下来递给他:“嗐,这玩意儿,肯定是卖不出去了,全部送给你吧。其实能平安出狱,我就很满足了。”
常泽川接过:“等闲下来,我再去村子看望你们。”
周大骏憨笑,露出两排牙齿:“哎,好!秀娘说得没错,常表弟是个好人,有空便来,平日里保重啊。”
外监,最大的这间牢房里,再没人了,哄臭的气味还没散去,青黑的石壁,好像重得厉害,把四周的空气挤压变形。
他撩开泪珠,仍然闷得喘不过气。
何元兴看见常泽川一个人站立良久,略有踌躇地小跑过来,偷瞄他脸色,喏喏问道:“常小公子,庄老爷到了,咱们走吧?”
常泽川嗯一声,转身离开,穿过甬道时,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死了的那个老乞丐埋到哪里了?”
何元兴虽不知其意,但还是回道:“像这般无亲无故的人,只有南郊的野狗岗了,怎么了,小常大人?”
“没什么。”常泽川面上恢复了平静。
从地牢出来,那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已在院中等候了,他来回踱步,手执骨扇,摇得很快,扇出凌乱的风,隐隐透出几分焦躁,待听到脚步声,才收起来,温和地笑,十分关切:“你没事吧?”
“什么事都没有。”何元兴上前抢答,“只是太晚了,精神不好,庄兄赶快领着小兄弟回去,好好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