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卓映秋对衍之说,站在山道的后出口,衍之把背上背着的金丹丢到地上。
他们已经和吴家村中的百姓告别,村民们已经从山道的另一边往附近的另一个山里村落去了。在那个不起眼的从前从没被官府注意过的地方,会有归元的人接应他们。
卓映秋和衍之带着敌对的金丹,怕对方有什么追踪这位金丹的手段,不好跟他们走太远。于是便带着那枢密院的金丹换了条路走了很远,总算找到一片小空地。
这里光秃秃的,有一块裸露的石头,两边都是往下的山崖,没有许多草木。裸露的石头在风吹雨打之下有些圆润,台面上是个修士歇脚的好地方。
不过这个好,对于郑回来说就没那么好了。
这人被衍之放到地上,也不站起来,坐在那里龇牙咧嘴。
他的两只手软绵绵地垂在身后,这两个王八蛋为了不让他跑了把他的手打断了。虽然对于修士来说这伤很容易治疗,但骨断筋折,骨头扎进肉里的罪郑大少爷是一点没少受。
卓映秋在他身边蹲下,伸手捏住了他的脸,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在当俘虏啊!”郑回快破防了,这不是他不想说,他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他知道一些珍贵的秘密,但那是他郑家家长们的内部利益考虑,或者是朝廷上的动向,又或者是枢密院宝贝的功法法术。那些破玩意郑回觉得对仙尊弟子来说都是耳旁风一样的无趣内幕,他丝毫不在意说出它们来让自己好过点。
但一来那些东西都不是以他为主,无法回答他‘做了什么’这个问题。
二来……就算它们都和他有关,仙子这么问他知道个屁到底在问什么啊!!
比被拷打不知道的事更难受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啊!
痛!太痛了!
卓映秋沉思片刻,又看看衍之欲言又止的表情,嗯,回过味来。
她换了个问法:“你知道朝廷派这支军队来做什么的。”
郑回表情木然一瞬,然后委屈:“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枢密院的小小官员,朝廷的决策我也不……”
“你知道。”卓映秋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挣扎,“你知道,朝廷为了不让归元做大,有了旱灾不赈灾,派你们来鲨灭活不下去背井离乡的百姓。”
郑回本来生动的挣扎抗议的表情完全凝固在那个瞬间。
仙尊的弟子用那种清冷不染尘埃的面孔看着他,面无表情,素白的面孔上,眼睛黑的仿佛不反光。她捏着他下吧的手指冰冷而坚硬,让他身上的冷汗更冷了。
“你知道,却还在为朝廷做事。”漆黑眼睛的仙子悠悠地注视着他,“你不该死么?”
郑回的冷汗瞬间从额头上渗出来,甚至觉得自己被打断的双手都没那么疼了:“别别别!仙子!有话好说!我从不主动伤害百姓!这实在是身在其位迫不得已。我的一身修为都是朝廷允许才能修得的!我父母亲朋全家老小都在朝廷手里,我也没有办法违抗啊!”
卓映秋面无表情,冷酷的好像冬天湖冰上倒影的月亮。
“为了一家老小就做丧良心的事,按照大炎的标准也算不得什么好人吧?”她冷冷问道。
郑回能感到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收紧了,甚至更加用力地隔着皮肤捏上了自己的骨骼。
郑回大惊失色:“绝对没有的事!不是,我是说,您说的对!我,我不是君子,可是为了大义就舍弃家人的,那是圣人才能做到的事啊!就算我做不成圣人,天下许多人都不是圣人,也不该死吧!您大恩大德,看在我没有对百姓主动出手的份上别杀我吧!”
他说的有点道理哦。
卓映秋甚至还思考了一小会。
随后,她清醒过来:思考什么?思考个屁!修仙界拳头大的鲨拳头小的,谁管你有没有道理。
这人见到他们俩,有技不如人落到他们手里,看来为了方便只能灭口了。
她的眼神让郑回浑身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
“等等!”金丹修士仰头赶忙去找衍之,希望另一位金丹有点别的说法。
让他失望了,衍之脸上写着听映秋仙子安排的大字。
不要啊!可是郑回不想死啊!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更多的大炎百姓!”情急之下,他心中灵光一闪,一咬牙一闭眼,豁出去大喊,“如果不把缺满修士的发展掐灭,仙门也会灭了他们!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灭了没有阻止缺满修士的大炎朝廷!连累无数无辜百姓!”
“归元从起事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被消灭!我们自己有点苗头就动手,总比拖到最后让仙门出手生灵涂炭好吧!”
他闭眼喊完了,紧张地睁开眼睛一条缝,去看卓映秋。
卓映秋没有杀气了,却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这种事是可以说的么?”仙子很好奇地看着他,这样子突然又不恐怖也不苍白,眨巴着眼睛,完全就是个少女的模样了,“你们瞒了这么久,就为了瞒这点事啊?”
……这可不是一点事啊……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郑回,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
卓映秋并不意外她要和仙门对上。
说实话,自从她家门惨剧之后,卓映秋早就知道这世界的一切人都是她的敌人。虽然最近情况变得有点奇怪,好像她从被这敌人单方面压迫的情境中有点翻过身来有要出击的趋势了吧……
无论如何,她并不奇怪。
衍之很奇怪,作为太一宗养大的半妖兽,他多少还有点正统性在身上。
虽然这正统性随着他师父作为太一宗长老被排挤到碧凰城去世,自己又作为半妖兽被追杀之后有所动摇吧。但因为衍之自己特殊的血统,也很难说这种动摇是衍之对自己身份的动摇还是对仙门正义性的动摇……搞不好这小子会把自己定义为被好人仙门针对的反派,而不是反过来。
衍之没有把这种奇怪表现出来,他毕竟还是俘虏,而且自己也对归处很茫然。
他俩这样就不好鲨郑回了。把这家伙打包起来,准备带回去给师父看看。
第一个吐口的大炎修士诶,不容易。希望师父看在这种重量级消息的份上,蝴蝶不要总是装死了(。)
他们还不知道,此时此刻,远在大炎国都安平,面对着仙尊的枢密院张院首,对两位仙尊说出了同样的话。
“我怎么会不知道皇帝此举是倒行逆施,非但能得到百姓真心的拥护,反而会把人逼向归元。”
坐在沃兹华斯下首,端着茶杯的张院首回忆了一会过去,很是遗憾地摇头,“我也曾经是凡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会不知道呢。”
塞西莉亚想说未必,我看你们这修仙界就有很多人有了点修为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这种症状比较少见,但凡人心真是肉长的,这种症状就应该只在有至少元婴以上修为的法外狂徒身上出现才对……至少不至于下放到新城公主那么抽象的筑基级。
她没说,半是因为懒得说,半是因为沃兹华斯在用气氛让她闭嘴。
后者这会正两手握着一杯茶水,一脸沉痛地点头:“是啊,这事也让我们很长时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院首您是这样的有古代君子的风度,却对这样惨的事情不采取行动,我们怎么想也想不通背后的理由。这件事真是困惑我到今天都没有解开啊。”
“仙尊谬赞了。”张院首苍老的须发皆白的脸庞上露出一丝苦笑,“我称得上什么君子呢。”
“院首当然是君子了,当时院首在朝廷上……”
“岂敢岂敢,那是我应该做的……”
“您不可妄自菲薄,古人说君子就是……”
“仙尊这样说真是羞煞老夫……”
他们商业互吹一段,这部分内容从女士脑子旁边经过了一下就跑走了,没有什么有意义的痕迹留下来。
也不是完全都溜过去了吧……偶尔女士会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都是没文化,沃兹华斯这老小子什么时候补习了那么多?
他好心机,他坏坏。
那边俩男人吹完了。
院首低头,看向手中的茶杯。
他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
“感谢仙尊这样信任我们,您这样,我……”
我虽然知道仙尊有自己的目的,知道这些事一定会采取下一步行动。
但是……
“我想告诉您的是,大炎说是凡人的国度,但从没有一刻从修仙界离开过。”
“那些邪修从不攻击大炎,仙门也不在此地开宗立派。各大派为皇帝保驾护航,传授枢密院和各大家族仙门正统功法……有他们的要求。”
“大炎没有灵山,灵气由缺满修士修行吞吐而出。如果没有缺满修士,大炎将变成万物不生的死地。这片土地因缺满修士而生。仙门允许缺满修士在大炎传承。”
“但相对的,仙门不允许缺满修士筑基。”
“几千年来,乃至于没有记载的,我可以预见的千万年来。大炎的缺满永远停留在练气。”
“每一代缺满修士都想补全功法,想要推翻皇帝,想要建立做事的人得正统的国度。但他们没有成功过。”
“不。”老爷子摇摇头,自嘲一笑,纠正道,“一旦他们成功补全功法……仙门便会把所有懂得此种补全之法的人全部灭鲨。”
“为免有漏网之鱼,这种灭鲨总是扩大化。历史上记载的两次,所有身体里有一丝灵气波动的非正统修士,全被仙门派来的使者鲨尽。”
“我们没有办法。大炎需要缺满,百姓需要缺满。但缺满只被允许做缺满。这片土地就像某种利用缺满又限制缺满的牢笼。”他摇摇头,一时仿佛老了好几岁,“我时常觉得,我们,皇帝,都不过是看守这灵气不足的牢笼的狱卒罢了。”
他看向沃兹华斯和塞西莉亚,后者既出乎意料,又似乎好不令院首意外的,并没有震惊之色。
也对,只有这样的仙尊,才能持之以恒等待他将事情原委亲口托出。
“知道仙门不让缺满修炼的缘由么?”沃兹华斯轻声问道。
“这就不是我这个小小化神该知道的了。”老爷子摇摇头,“仙尊,恕我直言,这件事恐怕不小。老头子有时候会想,幸好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恐怕活不到和您二位这样对坐交谈的一天了。”
沃兹华斯垂下视线,肯定地轻轻颔首。
“你猜的是对的。如果你知道,就无法活到和我们交谈的这一天了。”
就像卓映秋的父母,就像棠梨的巨树。
就像那些被销毁的故事,被灭失的传说,被掩盖的历史,被折断的传承。
“如果我意料不错,归元的功法被您补完的事恐怕很快甚至已经被仙门知道了。”张院首说道,“他们不日就会有所行动,甚至派来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那挺好啊,这里面的内幕我可以去问他们。”出人意料,沃兹华斯笑了起来。
“您不害怕么?”做了一辈子循规蹈矩人物的院首问他。显而易见的,仙尊对于仙门来说很强,但仙门可以有很多仙尊,可以有大乘真仙,甚至可以有圣人。在严格按照拳头说话的修仙界,仙尊并非无敌。
“我如果说我不害怕,那只会是因为我有一些不可复制的让我不同于普通仙尊的因素,并非是仙尊该给出的回答。”沃兹华斯答道,“我们也只是合道而已,自然也是会怕的。”
张院首不理解,他为了本来和自己无关的小小求知欲要做到这种地步。
“但往好了看,至少我已经是仙尊。”沃兹华斯慨叹一声,看向院首,微笑了起来,“仙尊的修为还是有一点分量的,我们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中,毕竟能做到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