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国公府。
不知是那场暴雨的缘故,还是凤仪公主离京的缘故,短短一日,天就迅速转寒,深秋干冷的风变为隆冬刮骨的刀,吹得家家闭门,人人着袄。
路氏世代公侯,支叶硕茂,是传袭多年的显赫荣华,加上靖国公两朝开济,更如日中天,较寻常世家不同。
七进七出的大宅宽敞雅致,连处处栽植的花草树木,亦学宫中分四季杂植,以保春夏秋冬,繁盛不断。
才入了冬,换上丝袄缎裙的婢女们已经忙碌万分,连因时节不对而光秃的花木都系好彩绸,枝头甚至绑缚妙手裁成的纸花,百紫千红更胜春。
靖国公正在书房练字,不时抬头一观窗外梅花,意态消闲。
心腹小厮轻手轻脚进门,见靖国公停笔蘸墨,方才开口,“启禀国公,城门守军来报,今早江南知府进京,说是向陛下述职的。”
靖国公微微皱眉,“大曜旧例,地方官员四年述职一次,该明年正月朝觐才对,怎么冬月初就来了?”
不问还好,一问小厮就起了劲,边说边手舞足蹈的比划,“听守军说,是得了件奇珍。江南的老渔民,从河里捞上块斗大的千年寒冰,冰中一金一银,两条异彩龙鱼,嬉游自在,是难得的祥瑞。江南知府怕等到明春,神鱼会出变故,想尽快进献给陛下。守军全瞧见了,十几个壮汉,抬着好大一鼎冰水,神冰浸泡其中,隔着好远都能看见异彩纷呈,人人皆言是真祥瑞。”
靖国公年纪大了,见多识广,冷笑一声丢开笔,嫌弃的拿帕子擦手,“什么祥瑞!分明是找通玄的匠人,给鱼鳞贴金银箔片,假做出来的!年纪轻轻,不好好当官,整日净弄些奇巧媚上,早晚把他换掉!”
小厮看靖国公不悦,忙附和道,“就是,今年年成差,各处报灾,哪怕是真祥瑞,陛下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你懂什么?就因为多灾多难,更需要这些祥瑞,赏他还来不及呢。”
靖国公瞥小厮一眼,又叹了口气,“不必理他,眼前北疆才是正事,送给梁将军的书信可曾到达?”
“国公神机妙算,送信的人按国公指点的路线,正赶上大军。”小厮不着痕迹的拍个马屁,继续道,“梁将军请国公放心,他虽不敢有违急行军的命令,却有主意耗死沈冉。”
“嗯。”
靖国公神色稍霁,背过手慢慢踱步,“沈冉那老东西冥顽不化,一昧忠诚皇帝。他若死了,沈毅根本领不起十万大军,慢慢都得归我们,离功成就指日可待了。”
窗外风过,含苞的梅花轻摇,雪虐风饕愈凛然。
午后。
金龙殿。
墙角的错金燎炉内雪炭明灭,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无烟却极暖,混合着氤氲的苏合熏香,室内比春日更温暖芬芳。
重重叠叠的锦帐内,皇帝正在沉眠,眉心随梦境波澜时舒时蹙,难以安宁。
梦中的皇帝置身漆黑海域,一望无垠,无处寻岸。想进半步,前方扬起滔天巨浪,连忙退避,又撞上怪异鱼群,东躲西藏,直弄得疲惫不堪,万分沮丧。
浑身湿透,狼狈到极点时,墨海忽然升起一轮硕大明月,光耀万里。惊涛骇浪霎时平静,水妖鱼怪逃遁无踪,唯余柔和涟漪阵阵外泛,如同仙迹。
明月照耀处,缓缓显形个乌衣男子,长袖一挥,便有金龙出水,对他俯首叩拜。
那身影让皇帝觉得极其熟悉,却怎么都看不清楚,于是拱手礼询,“请问神人,入朕梦中,有何指教?”
乌衣男子轻笑数声,转过身来,竟然是君明的容貌。
“君明?”
皇帝这才看清,他身上穿的哪里是乌衣,分明是玄色龙袍,不禁愠怒,“大胆!竟敢私穿龙袍!见朕为何不拜!”
“呵。”君明在笑,眼神却冷得像冰, “朕乃天子,真龙俯首,明月在怀,何须拜你?倒是你,见朕为何不拜?”
不容置疑的指向皇帝,叱道,“老朽之辈,应当速死,朕念旧情,留你性命,即日沉于海墟,永不得见天日!”
话音才落,皇帝还来不及反驳,已经言出法随,被无尽巨浪吞没,越沉越深。想要挣扎,凶神恶煞的鱼鳖早为了上来,吃肉嚼皮,痛彻骨髓。
“不!”
皇帝大叫着,猛地坐起身,冷汗浸湿寝衣,恍惚的拍打着床榻。
“皇上!”
小圆子带着几个内监侍婢冲进来,撩起床帐,让光线照进来,“皇上,皇上怎么了?”
微弱的日光被纷扬初雪映的冰寒无比,叫朕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好歹恢复三分神志。
“皇上又做噩梦了吧?快喝口清茶,去去梦魇。”
小圆子捧来热腾腾的香茗,又吩咐侍婢们,“皇上出冷汗了,快烧热水,伺候皇上沐浴更衣。”
说着想起什么,叫来个小太监,“去,派个人,到宫门告诉向大人,要多等片刻。”
朕正边被宫婢擦汗,边心有余悸的回想噩梦,隐约听见向大人,追问道,“小圆子,什么向大人?”
“回禀皇上,是江南知府,向良向大人入京了,求见皇上。”
小圆子见朕一脸迷茫,提醒道,“皇上忘了?向大人前些日子奏请提前进京述职,皇上批复允准他来的,批的时候还跟奴才说笑,说向大人脑子不清楚。”
朕乍然回神,不禁奇怪,“宫门?还下着雪,他为何如此着急?”
“是啊,按理,该候在驿馆,等皇上传召,再来觐见的。”
说话间,内监们已经将浴桶注满热水,伺候朕进去沐浴。
小圆子卷起袖口,亲自取香胰为朕沐洗长发,边按边继续道,“听宫门守卫所报,向大人带来一大块千年寒冰,里头竟封着两条活生生的神鱼,异彩纷呈,祥瑞万千。奴才看,定是向大人怕神鱼飞走,想赶紧进献给皇上。”
“神鱼?”
或许是泡去冷汗的缘故,朕此刻的清醒更胜往常,联想到那个噩梦,一股无法言说的异样涌上心头,便催促小圆子,“快洗干净,宣他立刻到金龙殿来。”
小圆子有些惊讶,“金龙殿是皇上的寝殿,召见外臣,似乎有不妥。。。还是等奴才将龙发擦干,换上朝服,到前朝召见为好。”
“冬日湿冷,拿炭炉来烘也得一个时辰,朕等不及想看神鱼,就抬到这儿来。”
“是。”
小圆子毕竟是内侍,不敢太越俎代庖,只能赶紧替皇帝穿好中衣,披上外袍,又吩咐多添炭盆,想争取在江南知府赶来之前将皇帝浓密的长发弄干,至少能束发戴冠,免得太过失仪。
谁知那江南知府像是属兔子的,进宫搜身,整理官服,查验官帖,抬冰鼎的壮汉换成内侍等等耗时之事都没能拖住,才三刻钟,便听得传报在外。
小圆子刚擦到半路,一下攥紧了手里的绸巾。此刻不束发,恐失却天子之仪;匆匆冠带,又怕半湿半干的,惹皇帝闹头疼病。直急的抓耳挠腮,在心里大骂江南知府。
皇帝却无暇他顾,抬手就道,“快传。”
祥瑞之事,可大可小,有时关系国祚。小圆子不敢多言,只能尽量将皇帝的袍服束齐整,长发散着也无可奈何了。
殿门吱呀打开,江南知府谨慎低头而入,离朕还有十步,已经跪伏在地,礼仪倒丝毫不错,“微臣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寿无疆,大曜江山永固。”
身后抬鼎的内监们收到小圆子眼神示意,轻轻将鼎放在殿中。
朕看江南知府想开口,怕他把奏折里说过的事再说一遍,忙制止道,“不必长篇大论了,朕已经听说祥瑞,只是想亲眼看看。”
“是。”
江南知府这才敢微微抬头,余光瞥见屏风后未及移走的浴桶,以及坐在床榻上,长发披散的皇帝。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皇帝的寝宫,顿时觉察异样。
他着急觐见是有缘故的,皇帝只收到报祥瑞的奏折,为何也急着见他?
还没想明白,皇帝已经起身走向大鼎。他赶紧重新俯身,跟随皇帝的方向移动膝盖。
皇帝瞥了眼鼎中神鱼,忽然发出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虽然隔着冰层,皇帝还是敏锐的看出鱼已经半死不活,游动时,鳞片间的缝隙隐约露出丝缕本色,显然是巧手匠人贴上的金银箔片。
见状皇帝并未失望,反倒早有预料似的,不仅没有揭穿,还赞道,“好!果然是神鱼,上苍降此神迹,不止与朕,也是爱卿治州有功啊。”
“吾皇英明神武,全是陛下功德所至。”
江南知府不愧是世家公子出身,溜须拍马起来也带些风骨,情真意切,仿佛看见上古明君,“陛下德泽万里,功盖千秋,此乃上苍降福啊!预兆陛下寿与天齐,四海归服,帝业永存呐!”
小圆子领着的一帮内侍都鬼灵精的,见状全跪下称颂,“四海归服,帝业永存!”
朕心里着急,却只能开怀大笑,“好!好!都重重有赏!”
江南知府见表面文章糊弄过去,这才切入正题,“臣斗胆觐见,其实是有更奇异的事。”
“哦?”
“臣刚见到这两条神鱼时,神鱼曾口吐人言,说出两句天语。臣不敢泄露天机,请求单独禀奏陛下。”
朕从善如流,立刻道,“小圆子,将鼎抬到前朝,召集群臣,为祥瑞赋诗作文,传于天下。你们都下去吧。”
“是。”
殿门开合,终于安静下来。
不知是噩梦的后劲,还是那桶热水泡的,朕脱力般后退,坐倒在床榻,吓得江南知府想来搀扶,“皇上。。。”
殿内再无旁人,朕干脆招手,示意他跪到床侧,轻声叹息,“你是个聪明人,不会着急忙慌的,就为献两条病鱼给朕吧。”
江南知府重重颔首,红了眼眶,“皇上英明,臣,臣实在是无法可想了,才冒死作假,以求面圣啊。。。”
猜到他接下来说的不会是好话,朕干脆捂住前额,靠在软枕上闭眼,“说吧。”
“皇上。”
江南知府带了哭腔,叩首连连,“今年春涝,淹死无数稼苗,夏至早过端午,又六月就立秋,蝗灾接着四个月大旱,春苗全化为灰烬。好容易引水挑担,挨到秋收,一场暴雨,让仅剩的麦穗都发了芽,霉的霉,烂的烂。。。皇上知道,臣是不分五谷,不沾春水的迂腐旧族,看了地里惨状,都忍不住落泪,实在是民生艰难啊。臣治下江南,乃鱼米丰硕之乡,尚且如此,真不知其余各州百姓是何情形。。。”
话到此处,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臣不肖,蒙圣恩治理州府多年,往往得过且过,有负陛下。如今江南路上,到处是饿死的平民,臣还看到,看到野狗与饥民互相撕咬,谁先死,就吃掉谁。。。才秋末冬初,已是如此,再不赈济,后面的事臣不敢想啊皇上。。。”
他哭的涕泪交加,不顾仪表,用官服衣袖拭泪,真是伤心到极点。
朕睁开眼睛,咬牙切齿,“为何不早报?”
江南知府震惊的抬头,“怎么?皇上果然不曾看见臣的奏章?臣自夏初已上报数次,一直不见回音,怕京中有变故,心急如焚,所以才假借献宝,冒死前来,面禀陛下。”
电光火石间,朕已经明白问题所在,忙亲自伸手,去扶忠心耿耿的江南知府,“爱卿,爱卿,快起来,难为你了。”
虽然他是朕提拔的,恐朕有恙,被各方势力换掉,才如此费力。但论迹不论心,能千里迢迢,顶着重重风险来勤,已经胜过大多地方官。
当即亲热拍着他的手,夸赞安抚,“亏有爱卿,否则朕还蒙在鼓里。快别哭了,等会儿肿着眼睛回驿馆,未必不令人生疑。”
“是。”
朕将自己随身的龙纹丝帕递给他,江南知府忙战战兢兢擦脸,好容易止住眼泪,将帕子恭敬收进怀中,又正色道,“臣还有一事,不敢不禀。”
“爱卿但讲无妨。”
“皇上恕罪!臣罪该万死!今春曾一时糊涂,向皇上报了假。”江南知府看皇帝通情达理,毫无怪罪之意,横横心,一股脑全倒出来,“李护李将军平叛时,曾借剿贼作掩护,替秦王笼络地方官。言语间,透露殿下以未来皇帝自居,还向臣索要兵械。臣见其用心不良,推说缺铁少匠,蒙混过关。”
朕早起疑心,闻言不算震惊,只是催逼他吐干净,“不止吧?各地壮丁徭役税收,都大有问题。朕正奇怪呢,哪里都对得上,又哪里都对不上。”
“皇上英明,是。。。是秦王密令,不许将大肆杀戮的事情上报,可,各州府多的斩了数万,少的也得上万,赋税徭役若还按以往,根本瞒不住。臣等迫于无奈,斗胆,斗胆私加税赋,多抓壮丁。秦王派来的人说,说。。。”
“说什么!”
“说皇上近年多病,恐怕寿不久长,只要我们懂事,一旦秦王登基,就都是功臣。”江南知府说完,吓得不断磕头,“臣说的全是实话,绝无欺瞒,求皇上降罪。”
朕又是寒心,又觉得可笑,“你看朕,是快死的模样吗?”
“不,不不,皇上龙虎精神,必能千秋万岁。”
朕被他脱口而出的恭维弄得苦笑,沉默了片刻,方才询问重点,“他向你索要多少兵械?”
“不曾说个数字,只问臣库中有多少,除了兵械,甲胄战马也都要,有多少要多少。”江南知府边禀报边偷偷瞧朕,生怕朕压不住怒气,把他砍了,咬牙才勉强说完,“李将军言道,多多益善。。。”
“呵。”
皇帝并未动怒,倒笑的有些停不下来,“好个多多益善,他的心,太大了。”
“请皇上明示,臣等该当如何?”
皇帝收住笑意,眼神晦暗,“给他,不是要兵械吗?给他。若朕记得不错,江南闲置的兵械尚有□□千,全送给他。”
江南知府有些不解,“皇上。。。这。。。这如何使得。。。”
“朕要抓他个现行,让皇后看看,她养出的好儿子。”
提到皇后,江南知府不敢搭腔,只低头称是。
朕揉揉酸胀的眼睛,思索道,“那些消失的奏折,恐怕是落入靖国公之手了。朕会在各州府安排,每月十五将密奏放置府衙牌匾后,入夜自有人去取。”
“臣懂了。”
江南知府欲言又止的,忍不住追问,“皇上,灾民。。。”
“你回去开仓放粮,不要说是朕的旨意,再上道罪己的奏折,禀报私自放粮。免得靖国公知道了,怨恨你给朕报信。”朕叹了口气,头疼不已,“其他州府,朕会想办法的。”
“臣遵旨。”
江南知府郑重的磕了个头,“陛下圣德,体恤黎民,上苍有知,必定护佑陛下。臣就此拜辞,请陛下珍重。”
殿外沙沙的细雪越下越密,逐渐遮过银炭的细微爆裂声。朕明明什么都没做,却累的心神俱疲。躺回龙榻,蜷缩进温暖的锦被,再也不想动弹。
诗到随州更老成,江山为助笔纵横。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