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
深夜。
浑身干痛的旧病发作,虽不严重,依然扰的皇后难以入眠,倚在榻边,愁眉不展。皇后是国母,按大曜礼制,无法为母亲戴孝,她便将寝衣换成暗沉的玄金二色,聊表祭怀。
朝云以为她仍想着靖国夫人,边奉上安神汤边劝,“皇后娘娘别伤心了,老夫人是仙逝,又尊荣万分,娘娘应该高兴才对。”
“叫本宫怎么高兴的起来?”
皇后看了眼黑漆漆的药汤,无力摆手,“父亲和君明都瞒着,皇上怕还不知道各地灾荒饥馑,这种时候大操大办,将来万一东窗事发,岂不都成罪证?再说,百姓正苦于年关,传到民间,本宫和父亲的名声。。。”
她的思虑正在要紧处,可靖国夫人已经厚葬,事到如今,朝云唯有宽慰皇后,“娘娘又杞人忧天了,这是皇上的孝心,怎么能怪到娘娘头上?娘娘只管歇息吧,老夫人泉下有知,也不希望娘娘为她伤神呀。”
皇后闻言愁绪愈深,忧疑的摇头,“本宫总觉得哪里不对,父亲似乎有什么瞒着本宫,连皇上,都叫人越来越看不透了。。。”
她忽然抬头,“皇上呢?”
暮雨正捧着夜里温茶的金暖炉进来,闻言顿时抱怨连天,“还用问么?又是南薰宫。奴婢以前还不信那些传言,如今倒像真的。奴婢看,八成如嫔会什么妖法,再不然,就是死而复生,否则皇上怎么总迷迷昧昧的,精气神都差了?”
皇后听到死而复生,眼神微妙的忽烁了下,疑似恐惧的情绪一闪而没,随即呵斥,“不许怪力乱神!晓谕六宫,以后再有此等流言,定不轻饶。”
暮雨有些不服气,却不敢争辩,喏喏答应,“是。。。”
皇后将自己裹进锦被,模样不似发冷,倒像躲避,“好了,本宫困了,熄灯吧。”
梦里有个清寒孤瘦的影,看不清楚脸,却明显就是静妃。静妃身穿敛服,背对着她,幽怨的坐在玉兰树上,轻缓低柔的呼唤,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皇后想要靠近,可她往前走,树也往前挪,永远隔着天堑。
除夕。
因靖国夫人离世,皇后旧病复发,卧床数日,凤仪公主又远在边疆,协理六宫的端妃秉承谨慎作风,办了个中规中矩的夜宴。既不至于冷清,失了皇室体面,又无甚新意,挑不出错处,热闹中透出别样的规矩和微不可察的落寞。
舞姬的水袖盘旋,带动香炭散发的暖意,随烛火摇曳。
殿外烟花绽彻朱尘,纷纷灿烂,辉光如昼。年幼的皇嗣们天真欢脱,不懂得避讳,多已跑出去观赏烟火,在高台上呵着手笑语盈盈。
年长些的隐约知晓变故,都规规矩矩坐在原位,不敢擅自离席。熬到亥时,齐生生起身举杯,祝祷大曜万年昌盛,民安乐业,来年五谷丰登,祝祷皇帝万寿无疆,圣明安泰。
只是连贺数声,皇帝依旧直直坐着,充耳不闻。
端妃见状,忙轻声笑着提醒,“皇上?皇上?”
“嗯?”皇帝如梦方醒,眸光扫过她,竟是冰冷的,“怎么了?”
端妃装作懵然,微笑丝毫不变,“皇上,孩子们正祝祷呢,来年国运昌盛,龙体安康。”
“好,好。”
朕举起玉杯,虚虚往前一递,敷衍的客套,“都坐下吧。”
歌舞再起,殿内重新热闹欢腾,端妃才玩笑般试探,“皇上方才想什么呢?想的那样入神。该不会是哪位妹妹吧?臣妾可要吃醋了。”
朕并不打算瞒她,将石榴酒一饮而尽,“如今秦王婚事已定,朕就难免想起君曜,他的婚事也早该定了。”
端妃听出皇帝要抬举君曜半嫡半庶的身份,甚至隐隐有让君明君曜同时成婚的意思,不禁心慌。她知道穆家虽是皇帝肱股,暗地却有把宝压在大皇子身上的意思,便装作中肯的劝道,“皇上思虑的是,只是曜儿后年才到成婚的岁数,急也不在一时。倒是封王开府,下聘过礼都繁琐,至少得半年多,确实该早早开始筹办。”
又旁敲侧击,“不知皇上中意谁家女儿?”
朕仅仅想用君曜敲打君明,压压君明的气焰,并不真心以君曜为太子候选,他生性柔弱,恐怕难堪大业。被端妃一问,不禁叹息感慨,“朕正发愁呢,按理,该与他的母妃商议,可豫贵妃那幅样子,呵。。。”
端妃看了眼皇帝左下方空荡荡的位置,心头百般滋味,“不如,臣妾过几日与皇后娘娘商议,先选出一二十名门闺秀,再请皇上从中提取。”
“也好。”
朕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端妃闲话,心里沉甸甸的烦躁,不时透出人群瞥一眼正襟危坐,早早展露帝王之姿的大皇子,恨不能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责问。
“皇上!”
胸口堵到最难受的时候,有个小太监快步近前,满脸喜色的捧上竹筒,“启禀皇上,公主从北固关送来书信。”
“哦?珍宁的书信?”
朕一下精神的坐直身体,急急催促,“快,小圆子,快呈上来。”
小圆子知道朕日夜挂念珍宁,乐颠颠的打眼扫过,献宝般捧给朕,“皇上,公主说伤已痊愈,过两日便启程回京,元宵前后便到啊!”
“哟。”端妃最体圣心,忙锦上添花的起身行礼,“公主玉体无损,得胜还京,真是大喜事,臣妾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好,好啊。”
朕笑的合不拢嘴,暂时忘掉秦王的那些腌臜事,向端妃连连招手,“来,爱妃,陪朕好好喝几杯。一会儿,朕也陪爱妃去看烟花,叫他们放个最鲜亮的。”
“谢皇上。”端妃掩袖饮尽美酒,玉容泛起粉红,难得的撒了个娇,“那臣妾要十捆锦绣河山。”
“好好好,都依爱妃。”
锦绣河山是近两年才贡上来的新样式,宝色绮丽尚在其次,炸开来花火硕大,一捆便可照亮整个皇城。如今十捆入云,顷刻间片片燎原霞光,遍地皆春。
宫嫔皇嗣们乐得说笑拍手,只有皇帝仰望高天,眼底沉沉,仿佛在下什么决心。
后夜再翻花上锦,不愁零落向东风。
绚烂的烟花无穷无尽,放到最鲜亮的时刻,一队花枝招展的舞姬簇拥着宁嫔进殿,眼波流转,妖娆万分。
冬夜再暖,风也是刺骨的,纵然经过殿内炭火烘烤,依旧得穿件薄袄才够,宁嫔却只穿着轻薄的红纱,将粉肌雪肤大半暴露在外。手腕脚踝的金铃铛泠泠作响,一下就吸引住皇帝的目光。她犹嫌不足,腰肢款摆,玉腿旋抬,艳色之浓烈,几乎不适合在宫宴上跳了。
如此大胆的行径,惊得欣美人目瞪口呆,酒杯都差点没拿稳。
上首的婉嫔笑着安抚她,“妹妹入宫时日尚浅,又循规蹈矩的,害怕这阵仗也在情理之中。虽说后妃最首要的是贤德,像宁嫔此般,叫皇上耳目一新,也不算错。再说,宁嫔是北胡公主,胡人没那么多规矩。”
欣美人头回听到宁嫔身世,感激的冲婉嫔颔首,“谢婉嫔娘娘告知。”
婉嫔长久无宠,又总是枯燥的帮端妃看账本,难得开了话头,便继续说道,“她也怪可怜的,只有一个皇子,还被送到北胡,母子不得相见。瞧那模样,定是想多些宠爱,好求皇上迎回君华。可惜,皇上未必会如她所愿。”
最后一句声线极低,仿佛说的并非宁嫔,而是她自己。
欣美人没察觉婉嫔的感伤,提起皇上,她立刻眼泛星星,满含崇敬,“皇上是明君,做事总要考虑天下,不能为儿女私情掣肘,这是对的。其实皇上心里,必然也想君华殿下,否则怎么都说天子难做呢?”
这倒对了婉嫔胃口,将她无宠的境遇与诸多苦痛,归咎于皇上胸怀四海,不能处处皆全,显然是能缓解心病的。听罢欣美人的话,顿感难得遇上知音,都自觉忽略皇帝对宁嫔炽热的眼神,推杯换盏,说起悄悄话来。
宴会正在兴致高涨时,小圆子悄悄附在皇帝耳畔,提醒道,“皇上,子时将近,秦王殿下该出宫回府了,要拜别皇上。”
皇帝正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搂着往怀里钻的宁嫔,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小圆子重复几遍,才如梦方醒,“哦?这么快?”
按理,皇子开府,该选在和暖的春季离宫,皇帝却叫钦天监配合着强说好,挑除夕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将秦王扫出皇宫,难免有些冷情。
偏皇帝不肯落人话柄,非要摆出一副慈爱的君父面貌,温和的招手,“君明啊,来,过来。”
君明心中不快,只碍着母后与父子情分,才依旧恭恭敬敬近前。尽量不去看皇帝怀里搂着的宁嫔,也不去管皇帝醉醺醺的仪态,拱手行礼,“父皇。”
礼行的堪称风度翩翩,瞬间将皇帝比了下去,甚至有些不似人君了。
皇帝眯起眼,藏住压抑的情绪,变得愈发亲热。竟破天荒的主动去握君明的手,带着酒劲,轻轻拍他的手背,虚伪的笑,“好儿子,长大了,真是长大了,瞧瞧,快跟父皇一般高了。开了府,要更加勤于政务,江山迟早交到你手里,明白吗?父皇以前住的东宫破旧,又偏远狭小,配不上君明。朕想好了,待你成了婚,有了儿女,就再为你建一座太子府,修的宏伟高大。。。”
君明闻言连忙拒绝,“父皇,儿臣深感父皇厚爱,秦王府之豪华,已令儿臣受之有愧,岂敢再虚耗人力?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间,夜眠八尺。父皇若有意,只需到时钦赐牌匾,容儿臣换上门头,便心满意足了。”
这番侃侃而谈,更衬得朕像个不爱惜民力物力的昏君,他倒成呼之欲出的贤明太子了。
朕气极反笑,动摇交战的内心终于敲定了,当即边点头边称赞,“好,不愧是朕属意的太子啊。”
“谢父皇器重,儿臣一定努力。”
幸而身为嫡长子,又势力渐大,众人早猜测他会做太子,并无多震惊,只是纷纷祝贺寒暄。
朕再也看不下去被簇拥的“太子”,和他那副凌驾一切的做派,装作醉极,搂着宁嫔回内殿欢娱。
宁嫔邀宠心切,根本没看出皇帝在拿她发泄,还以为是醉酒的缘故,才无法控制气力,于是拼命忍着。
转念又想到皇后嘱咐过她,要再生育晋封,做宠妃,才能要回君华的话,更不叫疼,反而勉力配合,期盼早些怀上皇嗣。
阴差阳错间,侍奉的皇帝还算尽兴,开恩跃升两级,赶在年前,封了个婕妤。
京城。
秦王府。
巍峨的殿阁层叠交错,隐在灯火渐熄的夜幕中,如同尖利兽牙。府门前摇曳的一排红纱灯笼被风吹动,忽高忽低,竟有些像蜘蛛妖异的眼。
夜半风寒,君明并未注意到这些,下了马车就裹紧披风,大步进门。
虽然是除夕,没有大臣前来走动奉承,遂了皇帝的意,秦王府的仆婢们依旧等在门前,说些吉祥的套话恭贺他乔迁。君明心内再烦躁,也不好发作,勉强笑了笑,吩咐看赏。
终于进到内殿时,只觉筋疲力尽,才强撑着架子支持身体坐下,在皇帝面前受到的委屈猜忌,就一股脑涌上心头。说不清是累是恨,千般晦涩滋味,冲的他头疼欲裂,想要立刻休息。
“秦王殿下。”
想要什么,偏不能如愿。
一个近侍悄悄进来请安,见殿内没有外人,方才奉上竹筒,“梁将军密信,靖国公请殿下过目。”
小历子接过密信,查验后展平了,呈给君明,“殿下。”
君明略做扫视,便逃避般撇过头去,显然并非好消息。
近侍怕耽搁太久,催促道,“殿下,梁将军未料及凤仪公主出关相救,没能除掉沈冉,如今悔之不尽,只恐皇上疑心,所以请示殿下,是否该跟随公主回京。请殿下速速决断,奴才也好赶紧禀告国公。”
君明想了一想,“外祖父怎么说?”
“国公说,如今公主要回京,按理只需张振与沈毅二人护送。独独可恨那沈冉,借口婚期将近,上表请求皇上,要同回京城,待公主成婚再返边关 。皇上本未苛责,也未下诏召梁将军回京。奈何沈冉已经上表,殿下的婚事更在凤仪公主之前,梁将军若毫无表示,恐怕反而叫皇上生疑。”
君明捂住前额,越听越难受。若命梁聿震回京,万一遭到皇帝贬黜,或明升暗降,失去兵权,那多年心血必将付之东流,娶他女儿也成了死棋。何况北疆藏着那么大的篓子,一旦由皇帝亲信接手,势必查出虚实,到时人为刀俎,说什么都晚了。
皇帝表面看起来温和,却喜欢循序渐进,慢慢收网。这种忽然发难最是狠辣,往往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叫他实在不敢冒险。
思虑半晌,方才下定决心似的抬头,“沈冉上表之事,未必没有父皇授意,倘若他们串通一气,要瓮中捉鳖就糟了。至少,大婚前绝不能回京。”
食指轻叩桌案,又问道,“如果暂不回京。。。有什么借口可用?”
“无非是整顿边防边务,以备北胡趁年节作乱,能拖两三个月最久。”
君明微微颔首,“好,两三个月足够了。外祖母才刚过世,父皇就算恼怒想发难,也得忍着。让梁聿震上表,北疆军务繁杂,要以国事为重,无法赴本殿婚礼。另外不要明说回京的日期,看父皇反应,然后定夺。”
“是。”
“告诉外祖父,明日起,多令朝臣进表,催逼父皇,早立太子。”
“是。”
等近侍离去,已过子时,秦王府一片冷寂。
小历子见君明眼下隐隐泛青,心疼道,“殿下,既已安排妥当,就早些歇息吧。”
熬到此刻,君明反而不困了,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得的,灰蒙蒙的清醒。似春晨薄雾,迷得眼前模糊,深吸一口,头脑肺腑却凉浸。
他打了个激灵,带着细细血丝的双眸微垂,“那副棋盘呢?”
小历子被问的愣了片刻,才慢慢反应过来,“殿下的爱物,奴才怎么敢忘?同殿下的书案笔砚,都搬到西殿了,殿下若要,奴才这就命人抬过来。”
君明已经开始气短,不再开口,只是挥了挥手。
小历子办事麻利,很快带着两个侍从,将棋盘连带黑白玉棋子,轻手轻脚的摆在君明身侧的案上。
“都下去吧。”
君明屏退众人,缓缓起身脱掉厚重外袍,去掉冠带。
才建好的府邸少火气,殿内的炭盆烧的时间短,又不够多,他便扯过锦被,将自己慢慢缩进其中,只偶尔伸出冰凉指尖,一颗颗排布冰块似的棋子。
漏声迢递,东方即青,不知是否错觉,更漏越滴越慢,仿佛混合了冰碴,临近冻结。
盘内翻云覆雨的旧局破了无数次,纵然万千变化,终究方寸之间。
可惜太过年少的他,还不能完全明白,盘外任何决定,都和更漏悄悄滴下的水珠一样,再也无法回头。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长泽十五年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