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明(下)

    【见汝蒙难,吾心怜之,汝若多情,吾心何如?】

    见程禾情形不妙,徵羽立即对亲信道:“你们先去巷口守着,我等一下就带他过来。”

    待众人退下,徵羽急忙走到墙角蹲下身子:“程禾,你怎么样?”

    程禾并不答话,后背仍一起一伏地抖动着。

    徵羽一把将他拉过来,只见一张面色发青唇色发白的脸,他咬着牙,紧紧闭着眼睛,眉毛痛苦地扭作一团,两鬓和脖颈还渗着细密的汗。

    徵羽手足无措:“你今天吃..吃药了吗?”

    程禾费力地摇了摇头,又将自己缩得更紧。

    “那怎么办?这..这也得一点点戒,你不是每天都在减量吗?你的药包呢?”徵羽着急道,她可不想在这个场景下帮程禾戒|毒。

    “我不想..我不想吃药..我要戒掉,我要戒掉可是我好难受,我要死了徵羽..我不吃就会死..怎么办徵羽..”程禾几乎是喘着粗气断续着说完这几句话,光说话已经快用尽他全部的力气。

    徵羽焦头烂额:“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可这得一点一点戒,不然你会死的!程禾,这里还不安全,不然你先..先吃一点平复一下,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她话一出口就十分后悔:我堂堂大庆官员怎能唆使他吃阿芙蓉粉?可凭他现在这样是绝对走不出这条巷子的。

    程禾干涩地吞咽了一声,艰难道:“那我先吃一口,就吃一口..”说完他飞速从怀中揪出一只粉包摊在掌上,将整张脸埋了进去。程禾面容狰狞地吸食着,吃完后瘫靠在墙角,片刻后舒服地闭上眼睛,张大的口中发出阵阵令人不适的气喘声和粉末的臭味,那张雪白的脸上蹭满又黑又绿的粉末,一点人样都没有了。

    徵羽呆望着他,心里一抽一抽的。

    程禾缓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茫然道:“我也不想..我也不想沾上阿芙蓉啊徵羽..我不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要..”泪水从他无神的眼中失控溢出,一瞬间,双颊又多出好几道黑绿色的泪痕。

    徵羽的心突然刺痛起来,伸手拥住了他:“这不是你的错..”

    程禾也抱住她,慢慢地,他的双手下移,柔柔地环住她的腰,他将头偏过来,用唇去触碰她耳边的发。徵羽耳畔一颤,只听他喃喃道:“你别嫌弃我..甘愿..”

    徵羽立即用力推开他,站起身子,背过去整理自己的头发。

    程禾被一推反倒清醒几分,他回过神来,抬头望着她的背说:“对..对不起..我刚刚认错了..”

    “你吃了阿芙蓉粉自然会产生幻觉,刚刚的事你别误会,我是怕你发作的时候自残,到时候回去我不好向圣上交代。”

    “我——”程禾还未开口,徵羽又抢道:“要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在吃什么,就把脸擦干净,我们得抓紧时间了,快点。”说完又朝前走了好几步,与他隔开长长的距离。

    =*=

    徵羽带着程禾随亲信们来到一家客栈落脚,这家客栈在谯明岛上地处偏僻,离怀月肴那一带很远,六位亲信奉命来谯明岛调查时就住在此处。安顿好程禾后,徵羽又带上两个亲信去周围仔细巡查了一圈,确保没有可疑人员后才安心回房。

    未时三刻,众人用过午膳稍作小憩,徵羽没有心思睡觉,坐在客房的堂中思考白天发生的事情。

    “你怎么不休息一下?”身后传来程禾的声音。

    徵羽回头,他的脸恢复了雪白,头发整齐,衣衫洁净,只是神色略显憔悴。

    “你从伽蓝号逃跑那会儿刚退烧,功夫也只恢复了六成,现在可全好了?”

    “嗯,差不多吧。放心吧程大人,不把你安全送回大庆我是不会倒的。”

    程禾哼笑一声,坐下来问道:“你在想吴掌柜和那条街的商贩?”

    徵羽思索道:“万宝号刚出事那会儿有人来谯明岛打听过,可岛上这些人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不清楚,当晚的渔民也说没有见到大船沉没。刚才我的亲信告诉我,渔民没有亲眼目睹船沉,其实是因为那晚根本无人出海,因为他们都收到消息说那晚海上有大风。”

    “岛上的渔民都收到了消息,而开荣阁的人却不知道?那消息是谁放的?”

    “还能有谁?你想想,开荣阁四十一人穿着整齐的衣袍从谯明岛的码头登岛,再浩浩荡荡前往怀月肴用膳,这条路沿街的商贩却声称没有见过他们,因为这整条街的商铺都有吴掌柜的人。他能控制这么多人,放点消息出来只让渔民知道还不简单?就算他没有在酒菜里下药,他也联合那些人做了伪证。程禾,很显然,他是帮凶。”

    程禾疑道:“你之前说你的亲信验了几具遇难者的遗体,他们体内并未中毒,而是生前被迷药所晕,再溺水身亡。而我诓那吴掌柜,说开荣阁的人被酒里的毒给毒死了,他居然当了真,这说明他根本不知道酒里下的不是毒而是迷药,所以马步前换酒一事他应该没有参与。既然如此,他有何必要联合整条街的人做伪证呢?我看他也不一定是帮凶。”

    徵羽道:“暂且不说吴掌柜,那个马步前总归是凶手吧,他可的确是换了酒的。”

    程禾却说:“马步前换酒不代表他下了迷药,因为吴掌柜曾有售卖假酒之嫌,说不定许康是忌讳这个,才让马步前提前换酒的。”

    “不可能,”徵羽斩钉截铁道,“如果许康怕怀月肴有假酒,那直接换一家食肆不就好了,他根本不会冒险带那么多兄弟去喝的,他才不是那样的人。所以马步前换酒定有蹊跷,我已派人在岛上搜索,不知他是否还会出现在此。”

    程禾蔑笑一声未再多言。

    “说起马步前,我总觉得这名字在哪儿听过。”徵羽又道。

    黄昏时分,徵羽随三名亲信乘船前往打捞出阿芙蓉箱子的地方,又在附近海域仔细转了转,想要找到沉船的案发地点。程禾不愿与徵羽的亲信留在客栈,便一同前往。

    与此同时,大庆皇城的百姓出门上街,去迎接从安柔归来的靖海军。原来裴大将军已顺利平乱,率众将士凯旋而归,靖海军的队伍自大鸿码头一靠岸,沿街百姓皆高声欢呼掷花相迎,裴大将军骑着马,身后背着凤和长剑,一身戎装铠甲,一路面带笑意,气宇轩昂,八面威风。

    这晚下起大雨,行人纷纷回家避雨,街上很快空无一人,镇海大将军府外却现身一女子,一身严严实实的斗篷,深色的面纱遮住了面容,叫人看不清样貌。这女子在门外等了又等,终于由大将军府的管家出外,将其领入府中。

    这场雨一直下,一直下,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雨停已过亥时。夜深人静,那女子离开大将军府后匆匆赶路,很快消失在湿冷的夜。

    =*=

    十一月廿七,客栈,徵羽与程禾分析起昨晚的发现。根据他们夜里的勘察,案发的海域确实有一块巨大的礁石,但就算是黑夜,也能被行船之人提前察觉。再者,许康对东璃的水路十分熟悉,就算夜间起雾也一定能提前避开那块礁石,因此徵羽他们推断沉船一事绝非天灾,而是人为。

    程禾道:“马步前有问题,吴掌柜也有问题,如果他们的目标是许康,那怀月肴和整条街那么多人可以趁着月黑风高随时取了许康的性命,或直接对他下毒,他们却没有那么做,偏要等开船后再下手,还要了整船人的性命。”

    徵羽接着道:“若那几箱阿芙蓉也是凶手所放,那就说得通了。凶手杀了整船的人,再放入阿芙蓉嫁祸给他们,有口难辨死无对证。如此看来,他们的目标恐怕不但有许康,还有整个开荣阁,他们不但要毁了许康,还要毁了开荣阁。到底何人会与开荣阁有如此深仇大恨?莫非是程有炎..”徵羽不慎脱口而出。

    程禾双目一转,即刻正色道:“这与我义父有何干系?许康是大庆官商,皇城里有那么多掌柜的眼红他,怎么就不能是他们做的?况且这凶手倒也不一定与开荣阁有深仇大恨,也许只是想把事情做得干净点,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徵羽道:“可是你义父三番五次联合陆路营为难开荣阁,不正是因为当年乌岳泉号绑架一案?这还不算与开荣阁的深仇大恨吗?”

    程禾的脸顿时又红又白:“我义父乃堂堂大庆水师提督,难道没人教过你没有证据就不要随意污蔑朝廷官员吗?”

    徵羽急道:“你在伽蓝号的舱室里明明说过你义父对你..为何现在又如此维护你义父?”

    程禾面色更加难看,他眉梢微微颤抖,声音气息也逐渐不稳:“我警告你,我在伽蓝号上说的那些话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我..”程禾忽然语塞,伸手抓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又接连倒了好几杯茶喝下去,还嫌不够,干脆抓起茶壶,解开壶盖,摇摇晃晃地送到自己嘴边。

    徵羽觉察到不对:“程禾,你怎么了?”

    “我实在太渴了,太渴了..”半温半凉的茶水汩汩流下,程禾豪饮几大口,这才颤颤巍巍地放下茶壶,喘着气偏过头道:“不对徵羽,我好像又要..”

    徵羽一惊:“什么?你今天早上不是才吃过两回?你不是在减量吗,怎么反而越来越频繁了?”

    果不其然,程禾的身子又开始发抖,他整个人向后缩着,手往怀里不停摸索,摸出一只粉包。

    徵羽上前夺过粉包:“不行,你不能再吃了!”

    “我就吃一点..我在戒了,就给我吃一点,.”程禾起身去够,被徵羽一把推开,他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双臂支撑着却怎么也没力气站起来。

    徵羽见他又发作了,心里既觉得他可怜又恨他没用,气道:“程禾,你为了甘愿就忍一忍,今天不许再吃了!”

    可程禾此时浑身痛痒难忍,早就顾不得什么甘愿,他拼命向她爬去,一把扯住她的腿央求道:“就给我吃一口,求你了徵羽,我求求你了,就一口就好,就一小口..”

    “不行,不行,不行!”徵羽心一横,一脚将他踹开,哪知她力气太大,程禾被甩得撞上凳子,发出“砰”地一声响,程禾一下晕了过去。徵羽大惊,立即上前查看:“程禾,你还好吗?”怎料他突然睁开眼睛,抓起徵羽的手臂就是一口,徵羽惊叫一声松开了手,粉包掉落在地,程禾双眼通红,瞬间伏在地上拆开粉包,将头埋了进去。

    徵羽盯着手臂上的牙印又羞又愤,从双颊红到了耳朵根,然而她余光一瞥,却见地上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又开始吸食起来,刚要破口大骂,门外忽然传来她手下的声音:“大人,您在里面吗?您还好吗?”

    原来刚才的动静惊动了徵羽的亲信,徵羽正要开口,却又被程禾抓住了腿,她一回头,那张脸又绿又黑,一双通红的丹凤眼正乞求地盯着她,对她拼命摇头,见徵羽皱眉,那双手也抓得更紧。二人僵持片刻,徵羽只好开口对门外道:“无妨,不小心碰翻了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你回去吧。”

    下属在门外应了一声便退下了,待脚步走远后,程禾这才松开徵羽,地上的粉包已经空了。徵羽将程禾揪起来扔在凳子上,怒喝道:“说是就吃一口,你看看你吃了多少!”

    程禾呆呆地望着地上空空如也的那片纸垂下了头。

    徵羽怒不可遏,继续斥道:“这样还怎么戒?再这样下去你还有命回大庆吗?就算回去了你以为你还能继续到市舶司里去当你的吏目大人吗?”

    程禾低着头一言不发,徵羽更加怒火中烧,一把揪起他的衣襟:“你死了吗,说话啊!”

    程禾缓缓抬起头,双眼失神,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徵羽气不过,直接拎起他送到里屋的镜桌前,狠狠按着他的脑袋对着镜子道:“你看看你这个鬼样子,被甘愿看到会如何?你义父看到又会如何?”

    程禾盯着镜中自己模糊不清的面容看了一会儿,泪水从红红的眼中流下,他双肩微微颤着呜咽起来:“我也不想这样子..我讨厌自己这副样子..怎么办徵羽,我控制不住自己啊..我不想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说着他起身要离开镜桌,徵羽仍在恼怒,仍使劲按住他:“不准躲,看看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想想下次发作的时候还能不能吃这么多了!”

    “我不要看..我不要看..你让我走啊徵羽..”程禾挣扎起来,徵羽却毫不留情地制住他不让他走,程禾坐在镜桌前几番用力都挣脱不得,突然一下子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腰间哭道:“徵羽我求你别让我看了,我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我想回到从前的样子..徵羽你帮帮我..”

    徵羽浑身僵直,程禾继续抱着她哽咽道:“我恨我自己,我恨夏沐昭云那个贱人,也恨伽蓝号上所有的海寇..是他们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恨他们..我好恨啊..”

    徵羽感受到程禾肩膀的微微颤动,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程禾接着道:“假如甘愿没有射出那一箭救你,你早就被夏沐昭云喂了阿芙蓉,早就变得和我一样不堪,到那时,靖海将军就会知道戒断阿芙蓉是多么痛苦,就会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无助,就会明白我有多恨伽蓝号上的海寇..”

    是啊,程禾被伽蓝号的海寇残害至此,那当年被乌岳泉号的海寇害到丧子的程有炎,一定对相关的人更加恨之入骨吧。

    “我不明白为何老天要这样对我..我明明是为了调查他们私运阿芙蓉之事,为何老天爷偏偏要让我染上这该死的毒药..徵羽,你说这是为什么..”

    徵羽心一软,鬼使神差地拍了拍程禾的头发,低声道:“这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染上阿芙蓉的..下次你发作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我帮你戒。”

    程禾这才逐渐平静下来,他松开徵羽扭头转回镜桌前,把剩下的茶水倒在手帕上,将脸一点一点擦洗干净。余光中,他瞥见徵羽正对着手臂愣神,于是走上去道:“刚才的事实在抱歉,你的手臂还好吗?给我看看。”说完就要去碰她的手,徵羽立刻退后几步道:“程禾,我答应帮你戒|毒是看你可怜,绝对没有别的意思,等你再发作时我就立即帮你戒。还有,我劝你跟我保持距离,再过几天我就要跟裴俊成婚了。”

    程禾顿了顿,笑道:“保持距离?那是自然,你以为我要做对不起甘愿的事吗?”

    徵羽道:“你会不会对不起甘愿,这还真不好说。你在大鸿码头查阿芙蓉,遇到危险时宁愿置自己的安全不顾都要救她的命,可为了仕途又会毫不犹豫地丢下甘愿答应赐婚。呵呵,我还真看不透你对她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程禾嗤之以鼻:“我为了仕途?徵羽大人难道就不想升官封侯?你坐到今天这个位子,要是跟我说你没有丝毫野心,我会信吗?”

    徵羽瞪了他一眼,未再理会他。她虽然也十分想继续升官封侯,但如果她是程禾,让她辜负对自己极好的人去换取仕途前程,纵然给她一个大庆镇海侯的高位,她恐怕也会忍痛拒绝。

    =*=

    这天傍晚,徵羽的亲信禀报,客栈四周被吴掌柜的人盯上了,徵羽本想将计就计抓住那些人,但想到离与裴俊的婚礼只剩三日不到,眼下又救了程禾,便命亲信护送程禾撤离谯明岛返回大庆,自己则要再去万宝号沉没的海域探查一次再折返。可程禾不肯先回大庆,徵羽只好带上他,二人乘船再度来到事发之地。

    徵羽望着汪洋大海,想着许康曾一遍遍渡过这大庆与东璃来回的海路,脑中浮现出五年前她与许康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徵羽大人又有何新发现?”程禾问。

    徵羽定定地回过头:“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开荣阁出海东璃的行船被海寇劫持,许康前来报官,我随靖海军奉命前往,从东璃海寇手中救下了那条船。当时马步前还是许康的长随,在开荣阁里替他打理琐碎事务,他也作为人质被海寇押在船上。”

    “所以呢?马步前以前做过东璃海寇的人质,这与此案有何关联?”程禾不解。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夏沐昭云私运阿芙蓉至大鸿码头,她是东璃国师的人,而万宝号的箱子中发现了阿芙蓉,你说会不会是..”

    “你怀疑马步前那时就被东璃海寇收买了?”

    “许康很久都没有亲自去东璃做买卖,都是马步前替他去的。可是这次,许康临走前同我说过好几回,有一笔大买卖他必须亲自去一趟,而他寄回开荣阁总部的书信中提到,这次的买家是位东璃的贵人。”

    “所以你怀疑,这次去东璃谈的生意也是马步前这个外事掌柜给他当先行官介绍来的?”程禾问。

    “不错。”

    “这可真是个大胆的猜测,却也不无道理。”

    二人又来到那块礁石附近,虽是黄昏,但那礁石侧面的形状颇为尖锐,乍一眼看就能注意到,实在没有不提前避开的理由,让人更加确定沉船是有人故意为之。

    小船继续在周围海域转悠,海上起了刺骨的大风,浪势渐猛,不时有浪花溅上两人的衣袍,除此之外小船本身却稳稳当当,徵羽想起怀中那枚薄荷香逑。

    程禾瑟缩着指向不远处道:“风浪太大不宜行船,那边有片小洲,不如我们先上去靠岸,等风小了再走吧。”

    徵羽见天色已黑,不想耽误返程的时间,又自知有慈悲之泪在身行船不会出事,便说:“这样的大风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停下,现在靠岸的话恐怕今晚都回不了大庆了。你放心,我有经验,船一定不会沉的。”

    程禾不说话了,他摇摇晃晃走向徵羽,抓住她的衣摆。

    “你做什么?”徵羽回头质问。

    “不是..徵羽,我..我难受..”程禾费力吐出几个字。

    隔着衣服,徵羽能感受到他手臂的颤栗,她心里“咯噔”一声:“你现在难受?现在就开始了?”

    程禾刚要答话,忽地双膝一抽倒在船上,徵羽被他扯得也踉跄一下,她心想:这下可好,刚答应他帮他戒|毒,这怎么在船上就发作起来了..风浪越来越大,海风从四面八方呼哮着钻进程禾的衣襟、袖口、眼耳口鼻,他战栗得越来越严重,还伴着阵阵抽搐,徵羽见势头不妙,只得立即调转方向朝最近的那片小洲行去。

    小船一靠岸,徵羽立即扶起程禾上岸。这片海中小洲尚未开化,似乎无人居住,也没什么建筑,徵羽拖着他走了好久才找到一片稀疏的竹林,她将程禾放在竹子边,又捡了些碎竹枝在空地上搭好架子,然后取出火折子燃上篝火。

    此时的程禾早已浑身痛痒难忍,见他伸手往怀里摸去,徵羽上前阻止:“程禾,你不准吃,我帮你戒,我帮你戒!”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小捆绳子将程禾的双手捆在背后,又去解他胸前的衣服。

    “你这是..”

    “当然是把你的药包全都收走!”徵羽三下五除二摸出了他衣襟内所有的粉包,全部收进自己的衣袖中。

    程禾急忙挣扎道:“不行,你给我留一点,不然我会死的!徵羽你先给我吃最后一口再收走,我求求你给我吃最后一口!”

    徵羽毫不留情道:“绝对不行,今天晚上你一口都不准吃!我答应要帮你戒就一定要帮你戒!”

    明明篝火就在一旁,程禾的身体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的额间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他的唇干燥得快要裂开,喉咙中发出一声声粗气,他倒在地上控制不住地翻覆,徵羽赶忙将他摁住道:“你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

    “徵..羽,我要..死了..药..给我吃药..”程禾央求道。

    徵羽不安起来,她怕程禾真的死在这座无人小洲上,可她也不会别的戒|毒的法子,只能焦急地看着他,一遍遍重复道:“程禾,你忍一忍,为了甘愿,你忍一忍!”

    “药..给我..吃药..”程禾声嘶力竭,他使出全身力气扭转身体,试图将捆在手腕的绳子挣脱,他一次次将手重重地锤在地上,火光映衬下,洁白的手腕已被绳索擦出了鲜血。

    徵羽见状慌忙去解他背后的绳子,想将他的手换个姿势捆在前面,让他不那么痛苦。谁知绳索刚一解开,未等徵羽反应,程禾猛地跃起,死命揪住她的衣袖,试图抢夺她藏起来的粉包。

    徵羽拉起自己的衣袖向回扯:“快给我松手!”

    “你敢拦我?”程禾突然双眼发红力大无比,抓住徵羽的胳膊又是一大口。

    徵羽一声尖叫,缩回胳膊一看,上面多出一道鲜红的血印。程禾还是没找到粉包,他再次去捉徵羽的手臂,这回徵羽心头一横,一个甩手,程禾的嘴角刹那流下了鲜血。

    程禾被打懵了,他整个人向后仰倒在地,腿脚仍阵阵抽搐,他张大了嘴,牙齿还在打颤,徵羽拿来半截竹子塞入他口中,又重新将他双手捆在胸前。他死命咬着竹子,两鬓的发早被汗水打湿黏在眉眼之间,徵羽用手指替他拨开发丝,然后握住他的肩道:“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过去了。”程禾一边发抖,目光一边落在她手臂的血印上,他盯着那道血印,又看了看徵羽,丹凤眼中竟流下一滴泪。随后,他咬紧口中的竹子,紧紧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程禾反复抽搐,反复出汗,反复发出绝望的声音,又反复挣扎翻滚。徵羽陪着他,一趟趟给他打水解渴,一遍遍地叫他坚持,还时不时将他手腕的绳索稍微松开一阵,直到他再度发作时又不得不把它系紧,她一夜未合眼。

    天将明时,程禾终于不再闹腾,他安然睡去,呼吸也变得平稳均匀。海上的风退了,但十一月凌晨的竹林十分湿冷,篝火忽明忽灭,徵羽担心程禾虚弱着凉,便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盖上。她凑近时,隐约从他身上闻见那股青桔石榴的清新气息,她在他身边躺下,感到四肢沉重无比,心情却终于舒缓过来了。

    如今许康还活着,程禾又将那毒草戒了,今日应该是十一月廿八,待她小睡一会儿,醒来乘船回到大庆就能将程禾带到圣上面前复命,过两日就能与裴大哥成亲。重要的事都完成了,一切也都在好起来。

    徵羽的身体越来越放松,鼻边那股青桔石榴香时隐时现,令她心神更加安宁,渐渐地,她闻着那股淡淡的香气睡着了。

    快天亮了,就睡一小会儿。她想道。

    =*=

    再醒来时,头顶晴空万里,冬日阳光洒上大地,将土壤烤得微微热。徴羽抬了抬手,身上盖着两层厚实的外袍。她坐起身,褪下最上面那层外袍,正要还给程禾,身旁却没了踪影。

    徴羽在竹林中找了好一阵都没看见程禾,于是离开竹林来到海边,直到见他在海岸边坐着,手指头还拨动着冲上岸来的浪花,她这才松了口气。

    “你不冷吗?”她走过去,将外袍还给他。

    程禾抬头,他的脸和唇都恢复了些血色,眼中的红血丝也散去不少。“你的衣服给我盖了大半天,万一徴羽大人冻病了谁还带我回大庆?我可不会划船。”他微笑道。

    “大半天?”徴羽望了望天,见太阳有西斜之势,疑惑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我这是睡了多久?”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在我头顶,照得我都睁不开眼,应该是午正时分。你睡得很沉我就没叫你,也许又过去两三个时辰。”

    徴羽一愣:“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那现在岂不是已经申时了?我竟然睡了大半日?”

    程禾点点头。

    徴羽拍拍程禾的肩膀急道:“走吧,我们现在就回大庆。”

    程禾拽住她的袖子:“徴羽大人,我估摸着此刻申时刚刚过半,你看这海边风景如此美丽,不如我们再欣赏片刻,待夕阳西下之时返航,天黑之前必能回到大庆,你意下如何?”

    徴羽四顾,从这无人小洲的海岸远眺,空中万里无云,海水一望无际,海面闪着阳光映射的点点碎金,此刻风平浪静,偶有海水翻成白浪,一卷一卷拍击在海滩上。

    程禾说得没错,谯明岛海域离大庆并不遥远,在此地停留一时半刻再返航也来得及,于是她点点头,与他一同坐下。

    “昨天夜里谢谢你。”程禾开口。

    “不必谢我。我答应帮你戒,你返航之前戒掉是好事,回去以后我也不会与别人提起。”

    “你的手臂现在还疼吗?”

    徴羽隔着衣袖摸了摸手臂,她醒后检查过,经过好几个时辰那块血红的牙印已消去不少,只留下两排粉痕,按上去有点微痛。她摇摇头:“没什么感觉了。”

    程禾沉吟一声。

    “你现在身体感觉如何?”徴羽问。

    “还会出些虚汗,不过不难受了,你睡着的这几个时辰我也没再发作过。”

    “那就好。”

    程禾用手指拨弄着翻卷上岸的白浪,问徴羽道:“徴羽大人是靖海军,水性一定很好吧?”

    徴羽点点头。

    程禾又问:“可以教我吗?”

    徴羽看了他一眼:“现在怕是来不及的,等回去以后也,也不方便了。”

    程禾笑笑。

    天边飘来几片云彩,慢悠悠地挪动,泛着点嫣红,海面在光照下化成了浓烈的橘黄。程禾站起身子舒展一番,然后褪下鞋袜,径直走进洁白的浪花,徴羽立即跟上去:“海浪莫测,你不懂水性,切不可大意!”

    程禾回头笑道:“我就在浅滩走走,不会有事,徴羽大人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咯。”说完继续向前走。

    徴羽瞪了他一眼,只好也褪下靴子跟上去。

    十一月的海水冰冷冰冷,两人一前一后光脚走着,徴羽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可程禾也无所顾忌地走着,仿佛他一点都不怕冷。他走到浪花没过小腿的地方停下,抬头欣赏起天边的云霞。

    他望着天空,轻轻道:“谢谢你帮我戒了阿芙蓉,徵羽。因为你在,我此生还有机会看到这样的美景。”

    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令她不知所措,她磕巴道:“我,我也得感谢你挺过来了。”然后默默在心里说完后半句:感谢你昨晚没死在这里..

    正想着,海面起了风,一卷浪头冷不丁打来,两人来不及躲,被浪花打湿了半边衣裳。

    “赶紧走吧,待会儿浪大了。”徴羽掉头往回走。

    “等等,徴羽。”程禾在她身后说。

    “嗯?”徴羽一回头,一捧水泼在她身上。

    “你这是做甚!”未等她说完,又一捧水泼来。

    徴羽擦擦眼睛,头发也沾了水,她愤愤然瞪着程禾,程禾却翘着嘴角道:“徴羽大人不是水性很好吗怎么会被我泼中?”

    “你再动试试!”徴羽二话不说弯腰拨起一捧水向他泼去,程禾毫不示弱以更快的速度反击起来,边泼边嗤嗤发笑。

    两人泼着泼着,程禾笑得越来越大声,徴羽不知怎地也跟着笑了起来,玩了一会儿,程禾突然停下:“累了,玩不动了。”

    徴羽停下来看着他,见他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上,极白的脸上映了些云霞的红,一双丹凤眼笑盈盈地盯着自己,嘴角也高高扬起,丰润的唇上还粘着水珠。

    她晃了神。

    此时,程禾慢慢凑过来,凑得很近,很近很近,近到她只能闻到青桔石榴的香气。

    “你,你做什么?”

    “我啊,不做什么,你的耳---”

    “我耳朵没红。”

    “不,不是这个,你的耳垂上有水。”

    ...

    返航的船上,徴羽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站在船头,手中紧紧握着薄荷香逑,逼自己想一想开荣阁的事情,可想着想着又自责起来:这会儿与这姓程的一起,心里想的却也不是裴大哥,我是多糟糕的一个人!

    她回头看向程禾,见他正盯着自己,忽地脸颊一烫,迅速将脸背过去:“就快到了,往后我不会再保护你,你自己千万小心!”

    “徴羽,倘若我..”这时,他走到她身后,在她耳畔轻声问出一个问题。

    她听后十分震惊,眉头紧缩断然答道:“我不能愿意!”

    程禾见她神情厌恶,便只是笑笑,未再说话。

    十一月廿八,戌时,夜已至。徵羽与程禾刚踏上大鸿码头,便得知大庆皇城里出了翻天覆地的大事,与那裴大将军和许大掌柜都有着莫大的关系。要知何事,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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