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厢房内,贺珩看着渐行渐远的迎宾队伍,直到队伍的末尾拐过小巷,再也看不见了才回头问道:“你收到请帖了吗?”
江予熙还没等坐定就把面纱扯下,一路上带着这个为了掩饰身份反而变得更加引人注目的东西,简直要把她憋屈坏了。
“收到了。今天一大早就收到了,房叔还絮絮叨叨了半天,知道我要出门非要我戴上这个破布,怕我又出什么事。”
贺珩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一只胳膊撑在桌子上,歪着头看她,“有我在你能出什么事。”
江予熙给了他个“你再这样就滚出去”的眼神,无奈地开口:“就是因为你才会出事。”
这次的宫宴是元帝为西域王接风而举办的,说好听点就是彰显本国气度,与不远万里来此朝贡的西域存续友好关系,表达对西域的尊敬和重视;说难听点就是大哥要收保护费了,看看小弟今年给进贡了什么好东西,顺便给小弟展示一下大哥多有钱多宽容精神文化多丰富,让小弟最好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否则开打了什么好处也占不到。
这种宴会本来江予熙是不应该参加的,可谁让贺珩在御前撒了个弥天大谎,两人又去西南度了个“蜜月”,在元帝看来,这和成婚了有什么区别,烫手山芋突然裂了个口,真是天赐的软肋啊。
贺珩曲拳咳了一声,开始用一种让江予熙难以忍受的语气说道:“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处在他的监视下……”
在鸡皮疙瘩还没起来之前,江予熙当机决断:“打住!说正事。”
贺珩一脸遗憾地停下,简短地说道,“西域新王即位,此番是新王第一次进京。西域混战四年,扎格鲁血洗西域十一部族,是个狠角色。”
江予熙:“等等,什么是十一部族?”
贺珩沉了沉语气,“西域与大梁不同,西域部族众多,且都有自己的地盘和势力。每隔三年,西域便会有一次投票,选出实力最强劲的十一个部族,由他们组成议事阁,决定西域各种事务,而这其中最强大的那个部族首领,便是西域王。”
江予熙沉吟道:“可这样的话,部族之间纷争不止,大部族垄断所有资源,十一部族内部也会为了西域王的位置相互厮杀……”
贺珩点点头,“没错,西域权力更迭是常有的事,可扎格鲁——”
贺珩的话音顿了顿,皱着眉说道:“很难解释为什么是扎格鲁。”
江予熙:“什么意思?”
贺珩:“扎格鲁所在的部族仅仅位于中上的位置,常年被十一部族之一的葛尔欺压,按理说没有那么多力量去和其他部族抗衡。但不知为何,仅用了四年时间,扎格鲁吞噬了周围大大小小十余个部族,最后血洗西域,十一部族中硕果仅存的只有三个,扎格鲁一跃成为西域王。”
江予熙缓缓道:“正好和蛮族叛乱的时间重叠了……”
四年前蛮族叛乱,朝廷原本考虑过让驻扎在边境的西宁将军前去平叛,但当时西域动荡不已,边境上也有不少冲突,为了不让朝廷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保险起见还是让西宁将军留在西北,贺珩这才临危受命,接了平叛的重任。
当然,这其中有没有元帝的私心就另当别论了。
突然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江予熙感觉脑子要成糨糊了,为什么扎格鲁势力壮大的那几年正好蛮族爆发叛乱?他们到底是怎么联系上的?
还有半月城,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能力在西南布局?他又为什么要把向来中立的贺家拉下水?
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编织而成的大网将所有人扣下,每个人都是虫蚁,躲在暗处的蜘蛛悄然欣赏着小虫垂死挣扎,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看着眼前毛茸茸的头顶,一个很久以前道听途说的故事不合时宜地从贺珩脑海中浮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就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我之前听说过一些事情,关于……你的。”
“嗯,我的?”江予熙突然被打断思路,一双还没反应过来的眼睛有些懵懂地望向贺珩。
“嗯……”
贺珩突然觉得随即的话有些残忍,正想着怎么扯个谎圆过去,就听见江予熙迫不及待地开始分析:“不会是关于我身世的吧?虽然我的身世确实存疑,我们查了那么久都没查到什么线索,但你之前听过的无非就是我生母的身份吧。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南安将军从未留下关于她的什么记载,就连房叔那样的老人都说她是将军带回来的女子,姓甚名谁也不得而知。我小时候外面传的可难听了,什么江南戏子啦,露水情缘啦,还有说就和将军成亲之前我母亲就怀孕了,南安将军就是因为发现我不是他的亲生孩子才出家的……”
江予熙说的自己都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贺珩小心翼翼地观察面前笑红了脸的小姑娘,确认她是真的不在意后才斟酌地说道:“那倒不是,是和皇后娘娘有关的。这次西域王进京,我突然想起来了。”
西域王?
江予熙脸上浮现了一丝疑惑,在脑海大量的记忆里翻找后,她终于抓住了一个片段的小尾巴。
一些模糊的人脸在她记忆里停留片刻,温柔的轻语、粗犷的身形、上座那人爽朗的笑声,有人轻轻抱着她,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心底一处柔软的角落好像被人用钝器砸了一下,一种毫无理由的酸楚蔓延全身。江予熙被这种莫名的情感短暂震惊了一下,正想要仔细搜寻,那些吉光片羽般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江予熙不是什么坚持的人,出了探寻身世这件事,世上一切都是小事,更何况是那些陈谷子烂麻子不知还有几分可信的记忆,于是她干脆说道:“你是说皇后娘娘不喜欢我的事吧。”
饶是贺珩这种见惯了角斗场的人,也被江予熙的直言不讳惊到了。
片刻后,他语气寻常地说道:“你如果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江予熙毫不在意,说道:“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很小的时候,曾被皇后娘娘抱去参加过一场宫宴,当时就是西域王来京朝贡。据说当年皇后娘娘对我照顾有加,看样子是想让我养在宫里,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让我回家了。从此皇后娘娘对我就不怎么关注了,到现在的形同陌路,真是好多年过去了。”
传闻中的主角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地说着宫廷秘史,还是关于自己和当今皇后的那点龃龉,只是当事人显然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
“大家都有目共睹啊,难道要我说皇后娘娘对我很好吗?说出来也没人信。”
况且她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龃龉,当时一个不记事的孩子,只能靠位高权重的姑姑照拂,可姑姑就是不想搭理这个拖油瓶,那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她对我的讨厌倒是莫名其妙的,南安将军在出家之前就远离朝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若是因为这件事迁怒于我,也没有道理。可能我就是单纯的不招她喜欢吧。”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会很微妙,有人白头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有人从见第一面开始就相谈甚欢,也有人天生排斥彼此。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的缘故,江予熙对人际关系看得很淡,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她不会去想着讨位高权重之人的欢心,也不会因为他人的漠视而气恼。
“算了,不说这个了。扎格鲁野心昭昭,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突然发难,我担心……”
贺珩听着江予熙说自己不招人待见的话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他天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于是只能强行扭转到另一个安全的话题上。
“你担心陛下想一石二鸟之计,让你和扎格鲁两败俱伤?”
贺珩轻蔑地笑了笑,“伤的只能是他。”
江予熙:“那你担心什么?”
朱雀大街上,使团臃肿的身影已经消失,除了围观的好事者追过去外,一根西域的毛都不剩下了。贺珩回想着刚刚看到的三个外来者的背影,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只能说道:“你有没有感觉西域王很不一样?”
江予熙:“……什么叫很不一样?”
贺珩皱了皱眉,“就是很奇怪……其实他们三个人都很奇怪,有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可到底是哪里不协调我也说不出来。”
没等江予熙吱声,贺珩就觉得自己还是太多疑了,“唉没事,可能是他们胖的胖瘦的瘦,看着让人不顺眼想打一顿吧。”
西域王/西域使臣们:你了不起!你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