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是幻听。
格温想,她最近总是听到琼的声音,但很快又意识到她们和琼完全不同,她只是在每一个操着同样拉美口音的年轻女孩的嗓子里寻找她熟悉的东西,像扑进一个又一个海市蜃楼。
因此舞池后面出现熟悉嗓音时,她以为自己的渴求幻觉在酒精助长下愈发放肆,已经开始凭空捏造出整个乐队的成员了。这并不好。
“还以为丧尸围城了呢,别的乐队和台下互动是牵着话筒线绕场一周跟人一起蹦,她互动是从台上蹿下来逮着别人吃剩的哐哐一顿造啊。”斯图尔特跟没挤进前排的鲁索描述她看到的景象多渗人。
这片街区除了酒吧只有一家24小时投币洗衣店开着,她们不想再傻站在街上喝冷风,于是拉开玻璃门霸占了洗衣店里唯一一条长塑料椅。刚刚有个印度人拖着沾满呕吐物的床单被套进来洗,想坐下等,看了一眼排排坐的三个人和毫无空位的长椅,带着奇怪的目光走了。
鲁索:“你不是说乐队没了吗?又何来‘我们的鼓手不外借’?”
“权宜之计,”斯图尔特眼珠转了一圈,“总不能跟人说‘不准表演我们的歌!’吧。我们本来就不够出名,有人想唱也帮忙传播了。”至于版不版权盈不盈利,地下乐队大家通常都各让一步,咖位太小计较不起。更何况对方是想用以纪念?
“而且是她先去招惹别人乐队的。”斯图尔特觉得理亏死了,这怪谁?
格温在思考。如果她们问起这段时间她去了哪,为何在听证会的关键时刻借口离开后再无联系,她该怎么回?她编过很多故事,可这次因果太长太复杂,她编不动。原来习惯性装哑巴才是最好的搪塞手段,迈尔斯比她先一步精通糊弄学。
印度人的床上用品注水完毕,洗衣机轰隆一声转动起来。滚筒转动三十度卡住,转动三十度再卡住,不疾不徐,如同一阵平稳的脉搏。三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洗衣机的脉搏就成了她们共同倾听的唯一事物。
“密码多少?”出乎格温意料地,斯图尔特的问题居然不是她这段时间离奇失踪时的去向。
“……什么?”是在问她吗?
“乐队的账户,”斯图尔特用力吸了下鼻子,瞄了眼那件被她毁掉的夹克,“腕带乐队的所有账号都是琼在管,从社交媒体到接受赞助的账户。现在我们不知道密码了。”以前将运营社交账号的杂务推给琼时她们庆幸自己免于从事那些不厌其烦的枯燥自我宣传——演出前两周就开始每天换着文案转发海报呼吁乐迷捧场、和其他乐队账号互动往来、找同样在萌芽期的独立音乐人巩固人脉,这些她们都不爱做,于是统统丢给了琼。而结果是现在再没人能让腕带乐队的在线状态亮起来了。
格温摇头:“琼没有告诉我。”
“但是你绝对知道,”斯图尔特不满地踢了格温的脚,“你跟她住一个房间,就没想过偷看一下密码吗?就算没有,你脑子那么好使,又了解她的所有生活习惯,肯定也猜得到。”虽然脑子还好不好使不能妄加定论,斯图尔特收了声,狐疑地看着消沉到判若两人的格温。
格温刚要张口,手里就被塞过来了一台手机,社交媒体界面已经输入了腕带乐队的账户,键盘准备就绪。“听证会受害者的身份早就公布了,所以乐迷们都知道那是腕带乐队主唱,我们的每一个社交账号评论区都挤满了人。不论我们还会不会继续活动,腕带乐队的官方账号也不能毫无交代地死掉。至少得发个声明,关于琼的,也关于乐队的,”鲁索在输入密码那一栏敲了敲,命令,“快点输。不输我就去输错五次把账户锁掉,烂就烂得更彻底一点。”
格温微微诧异,这是什么自杀式威胁?
“输!”斯图尔特跟着重复。
格温没再反对,就着那面自动弹出的键盘输入了一串字母符号组合,流畅得毫无猜测的迟疑。她们主页上的最后一条还停留在四张预录专辑拼在一起时,腕带乐队所有人跨缝签名的那张合照。消息栏果然全是红点。巨量消息洪涝般涌入时被系统自动折叠成了铃铛图标上的999+,而新消息不断涌入的提示音如同春季野塘的蛙鸣连绵不歇。
鲁索关掉了消息提示音,手指点开未读消息前停滞了一秒,有些害怕。她们其实都没有准备好。斯图尔特和她已经很久没有登录过各自的社交账号,猜到那些在腕带乐队账号下的乐迷得不到回应就会不屈不挠地找去她们的个人主页询问近况。
声明该说什么呢?她们要怎样书写琼?以这样痛彻心扉的方式失去主唱的乐队该如何维系,还是直接发一份解散声明?
鲁索预料过会有相当多的消息出现,它们数量一定庞大到她们无可招架,会讽刺地远远超过一支地下乐队实际拥有的名气与关注。先不论她们的乐迷会遭受多大冲击,其他的听众、甚至那些从来只听榜单流行曲目而不关注室内现场演出的人也一定会循声而来,更不用说听闻遇难者身份想要表达“深感遗憾”、纷纷涌入将乐队账号当作赛博哭墙的普通市民。前者她们如何面对,后者又是否真的与她们有关?
可是消息比鲁索预料的还要多,多得多得多。
“这是……”
“把消息点掉不看,”那块会发光的小屏幕仿佛是美杜莎的眼睛,斯图尔特的视线都不敢往上倾斜半分,“反正全是R.I.P.。”
“不是,”鲁索愣住,瞳孔中倒映出蓝白底页面上黑色的字和图块,但更多的是方片状的插入媒体框,每一支媒体都带播放键,“好像他们在……”
“点蜡烛,发彩虹,双手合十,花环小鸟emoji,问乐队怎么样了,还有‘其他人一定要振作起来!’”就算不登录自己的账号斯图尔特也见过无数次这种情形,噩梦里她收到的所有信息都长这模样,“有没有人把乐队logo P上黑白滤镜发评论区?哦,我们的logo本来就是黑白的!”说完她鹅鹅地笑了起来,笑声很干巴。
鲁索形容不了自己看到的东西,于是在贝斯手故意讲的烂笑话中点了屏幕上的其中一枚播放键。洗衣机三步一刹车式的节律震动声中,不插电吉他的扫弦唐突地在塑料凳上响了起来。
相当耳熟的旋律,就算在梦游中塞给她们一把琴也能弹,因为那本来就是她们的歌。
但不是她们演奏的。前奏过完后陌生的声音扯着嗓子唱了起来,显然他不熟悉摇滚的发声方式,即便降了几个调还唱得歪歪扭扭,却硬生生坚持了半首才停止,有些挫败地扶住吉他。
“我靠,最讨厌这群玩不插电的自我陶醉改编摇滚了,”斯图尔特用手背擦了下眼睛,“软绵绵的。”
鲁索点开了另一个。
更简陋,这次连吉他伴奏也没有了,唱歌的人不仅毫无技巧,当年学校声乐课一定也拿不到及格。手机发出的气球放气一样的声音如同一只蚊子飞过洗衣房,洗衣机进入持续滚动模式,她们在完全卡不上点的节拍中听着随时可能断气的歌唱,而歌唱偶尔能展现出几句似曾相识的走向。
当然演唱者们也不全那么业余。她们点开的最好的视频来自同行,一支曾经在拼盘表演时人气碾压她们的半地下摇滚乐队。那场演出地点在大名鼎鼎的布莱恩特公园,是彼时腕带乐队上过最隆重的一次舞台。她们夹在两支很有粉丝基础的乐队之间,担忧前后人声鼎沸而到了她们台下就鸦雀无声。现在,排在当初的她们后一位出场的那支人气乐队整曲翻唱了她们的歌。
“什么情况啊他们……”斯图尔特瘪着嘴。
格温终于没再吝啬地沉默。她拔掉了耳塞,海绵耳塞被手指木讷又机械地拉扯着,她控制不住力气,很快就扯碎了。即使没看到屏幕上的具体文字,她也猜到了大致情况。原来Never Sleep??的主唱并非突发奇想要演奏腕带乐队的歌,而是……
“真的有这么个纪念活动。”
三颗头凑在一起读那些提及腕带乐队主页的消息,她们的头发顶还冷冰冰的,小小的手机成了北极圈中唯一没熄灭的火堆。亮起来的屏幕上仍然有新视频不停地上传发布弹出来,每一个刚冒头就开始自动播放,每个视频里的人都在唱腕带乐队的歌。
鲁索往下翻了很久。主页的消息栏的确被大量的悼念与公式化关心问询大量冲刷过,但已经完全被翻唱活动取代。她们试图向上回溯这个翻唱活动的发起者,就像在站在一块水泥地上挖,试图挖出三叠纪期间封存在地底某处的化石。鲁索的手都翻酸了,格温接过去继续翻,她翻的速度极快,似乎完全不用看屏幕就感知到了内容是否相关,再毫不停留地略走。
“没有人组织这个翻唱活动,”她说出了所见事实,“是完全自发的。”
最先或许是某个腕带乐队的乐迷在个人主页发了翻唱视频,尔后迅速有人跟着做了。但更重要的是更多来到此地寻访悼念的人陆续意识到,死去的高中生不是一个邪恶六人组的受害符号或是公民谈判的一块里程碑,她并不沉默,声音也没有随着她被埋进土里而消亡。
既然花时间找到了乐队主页,不如再听听她想表达什么。
旋律是最好播散的种火。会唱的不会唱的,好听的不好听的,并无所谓,声音四处传响,火炬接一棒传一棒。甚至他们也没在乎腕带乐队是否会接受这样的纪念——总之这些翻唱视频就像投进投进许愿池的硬币,他们唱了一段扔进腕带乐队的主页下方又离开,陌生人和陌生人的心愿叠在一起,越叠越高。
“连周边都卖断货了!”斯图尔特看了社交媒体后台挂着的商品链接,印着wristband的腕带是第一个卖光的。
明明洗衣房的玻璃门已经挡住了大半寒风,她的鼻涕还是水龙头一样哗哗不绝,她努力吸着可仍旧徒劳,肩膀向前窝起来抽动:“我以为我们的周边有一天全部卖空是因为歌真的好听。”
其实也没错。鲁索念出一位因为纪念活动才知道她们的新粉丝的评论:“旋律怪好的。”
她注意到格温沉默着不发一言,想起之前舞台下斯图尔特抱怨过的“她连哭都不哭”。
“被翻唱最多的居然是《季节病》,”鲁索想了想,“是格温写给琼的歌。”因为这首最像琼才更得人传唱么?
“其他歌大多是唱义警的,义警现在不受欢迎,”格温很配合地接了话,现实地给理想主义者们泼冷水,“这很正常。就连你也不戴腕带了。”
“可是你还戴着,”鲁索早就注意到格温袖子里的东西,她的长袖夹克将腕带遮得很好,就连演奏时也没露出半点荧光,不过可怜的夹克惨遭鼻涕袭击之后就被她挽起了袖子,隐匿在层层衣料下的饰品在她刷手机时偶尔会重见天日,“你依旧信任蜘蛛侠。”
“对,”格温破罐破摔,“你放弃了信任,而我依旧信任,所以我们不是一路人。”如果她们想问询她为何不辞而别,就请姑且拿走这个理由。
“解释,”鲁索还戴着那顶用来掩藏发色的鸭舌帽,帽檐微抬现出两道锐利的目光,“告诉我你为什么信任。试试?或许我会因为信任你而决定信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