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病

    蜘蛛侠满怀兴味作聆听状的时候,她会有一只眼睛缩小一圈,另一只仍然睁得大大的,眼角却会拉尖,再加上她抱起了手臂,没有人面对这样略带挑衅的态度仍然憋得住心底的话。

    “我和你们一样希望这座城市变好,‘引领纽约的未来’,”墨菲的顾问办公室墙壁上用公文图钉裱着一张纽约市区划图,她走到区划图边与之比肩,表情和市政厅各处可见的新市长模范挂像一样凛然,“而我为纽约作出的贡献全城都有目共睹。”

    好个鬼啊,连徘徊者都忍不住合拢了爪。不是把他人住得好好的房子推倒了建个新的就叫慷慨,霸凌者一拳揍倒同学再把人扶起来给颗糖不是善良而是有病。

    “倒也不是谁都有将困于窘境的市民们扶持起来的能力,”她仿佛能看穿徘徊者的面具直达他心底,揪出他的疑虑一丝一丝观摩,“事实证明之前掌握权势的那些人懒惰愚蠢又无能。他们就像推草垛的人,当这座城市照常运转时他们推着草垛向前滚,看起来无功无过,没什么值得批判或称赞的。但城市一旦变得令人焦头烂额,你会发现他们还是只会推草垛——和蜣螂没什么区别。正因为他们没有人愿意也没人敢接下这座城市,它的治理权才会像草垛一样被推到我手上。”

    “那些因此而死的人不会在天堂为你鼓掌,”蜘蛛侠的声音很冷,但却在颤抖,“你做出这些就为了获得市民的信任?邪恶六人组听命于你,是他们先摧毁了普通人的生活才会出现对你的重建工作的需要。将救世成果建立在普通人苦难上的人可没脸自诩为英雄。”

    “但有更多人因此活了下来,人都是在苦难中汲取力量的,”墨菲或许原本就习惯了在任何情境中宠辱不惊,这是她曾经的职业素养,但此刻她的冷静更接近于对这个诘问早有预料,“以前的纽约市民可没这么警觉,城市生活给人提供了极大便利,人们关注自我又麻木不堪。一个华尔街的白领清早去买咖啡的时候,会为便利店门口帮他开门的流浪者问声好么?他们关心他人么?他们珍视什么价值?他们是否懂得在保障自己的生活同时扶助他人的生活?就连贫穷与富有的分层都成为了一件他们大可以在街头安然目不斜视的事情。当有危机袭来时,他们关于自保的想象贫瘠得只有裹上所有的值钱财物迁居他州,仿佛将曾经的居所抛之身后问题就不复存在。”

    “而现在你们能看到,如今留下来的这些人比两年前更充满警惕,懂得防备与自保,两年间更差的环境逼迫他们学会了求生——现在几乎每个纽约人都知道最近的避难场所在哪儿,多少具备了急救知识,懂得团结与照料他人,即便不知明日命运将驶向何方也习惯了照常工作、上学,不会因为动荡就被吓得龟缩不出不事生产。你会发现苦难让他们和这座城市的联结更深了。‘命运属于纽约人自己,’”墨菲重复了那些张贴在各处的新市长海报上的宣言,眼睛弯起来,灰色的瞳孔浓缩在一道狭窄的眼缝中,像刚睡醒的狼睁开眼的一刹,“听证会上我们看到了如此多有着不可摧折的精神意志的人,所有人都被迫极速成长起来学会在丛林中为他们所捍卫的价值攫取资源……就像你那位在听证会上不幸罹难的朋友一样——她很好,所以我为她感到悲伤。”

    “纽约成长了。”

    这算什么成长?墨菲的意思是她依靠邪恶六人组给纽约制造灾难,这样人们就能学会更好地生存?

    况且她也没资格提起琼。蜘蛛侠的声音更低沉也更不稳定了:“呵,你不觉得这些话自相矛盾么?你钦佩且培育美德,却又最终害死了符合你期待的市民?”

    墨菲屈起双指,用第二个指节敲了敲行政区划图,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市政数据。因为项目繁多,每个数字都又小又浅,但只要概览这张区划图,整座城市的运转状况便在她掌握之中:“我不计算单个人的死活,我笃信的是群体的生命力,如果个体的消逝能够让更多的人不再麻木地过着出门上班回家吃饭的机械生活,而是醒过来为自己战斗,那么我认为个体的消逝是值得的。”

    钉着区划图的软木公文板墙后,两扇窗户如同照相机取景框静静放映着纽约的夜景。这间顾问办公室的窗景很好,弥补了它被布局在厕所隔壁的尴尬。虽然两年来大都会的夜晚前所未有的萧条,但曼岛最核心处依旧灯火通明,跨越市政厅公园积雪的喷泉和树木光裸的枝干远眺,下城区的高楼挂着联排霓虹打亮的广告招牌,高级公寓的轻奢艺术灯管和华埠小旅店的节能灯泡一同在玻璃镶面的写字楼上被来回折射不知去何方,而所有比肩建筑的缝隙中,帝国大厦顶端的变色灯如同一根指针,针尖所指之处恰好是墨菲指节在地图上停留的地方。

    “哪门子战斗?”蜘蛛侠哈了一声,“人活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战斗,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本来没人得战斗,是你在他们的生活里插上了邪恶六人组这些靶子,把城市变成战场,他们才需要战斗,这分明是你制造出来的战争。”

    “你会是一个好学生,”墨菲对她的理解能力作出肯定,不论对方是否对这夸赞嗤之以鼻,“没错。我给纽约的人们放置了敌人用来训练他们。这是一个危机实验,醒过来的人会首先获取武器保护自己,会与同样充满战意的人们联系紧密,会涌现杰出的领导人。当这一切发展到成熟时,他们就具备了消灭邪恶六人组的能力——是的,邪恶六人组注定是会被消灭的,不论他们是否愿意被消灭,而他们的消亡则标志着纽约普通人的胜利。”

    甚至不论一开始是否愿意成为“邪恶六人组”的一员。格温想到了囿于精神病院的沙人。

    徘徊者冷笑:“邪恶六人组为你卖命还真是卖得荣幸。”

    “这就是一次免疫实验。一个从无菌室长大的人往往会死于最轻微的疾病,因为她的免疫系统毫无准备。而给人体注射疫苗就是在训练抵抗力——先注射少量的病毒,激活调动休眠中的免疫细胞杀死这些病毒,从此以后免疫系统就对病毒有了记忆。下一次再有同样的病毒侵袭时,免疫系统就会遵循之前习得的路径来消灭它,而不至于毫无防备。邪恶六人组就是我给纽约城打的疫苗。”

    “我在教他们如何应对灭顶之灾。”

    “我很庆幸在纽约的这个实验进行得还算顺利。唯一不顺利之处,就是你们。你们出现得太早了,在民众尚未完全成长起来之前就为他们作战,像保姆,像把鱼喂给嗷嗷待哺的雏鸟的成鸟,像免疫系统还未开始工作之前就越俎代庖的、被滥用的抗生素。人不能总期待他人来救。他们依赖你们,便会懒惰地寄希望于他人而怠于觉醒,可是当真正的灾难到来且连义警都束手无措或早已堕落时,他们又能寄希望于谁呢?”

    “有病才要打针,没有流感病毒瞎打什么疫苗,”蜘蛛侠捕捉到了墨菲这套理论的隐含前提,不可思议,“不要把你的被害妄想症强加在城市上了。整个城市最大的病毒就是你,除了你和你搞出来的邪恶六人组之外,人们本就没有需要对抗的东西。这些危机分明是你凭空制造出来的。”

    “真的没有吗?”墨菲被蜘蛛侠的问话刺得挑了一下眉,“有没有危机,危机会从什么地方来,你不应该是这里最清楚的人吗?”

    什么?

    墨菲的用词是You,起初令人以为她指代的是面前的两个人,可听到后文的单数时,就连徘徊者的紫色火焰都花屏般闪了闪。

    墨菲专注地盯着蜘蛛侠,现在轮到她抱着胸了。在刚刚的自白中,她应答的问题多数来自蜘蛛侠而非徘徊者,这原本看上去与两位义警一个话多一个话少的个性相符。但现在他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在这个会面中墨菲的确更将蜘蛛侠当作沟通的目标。

    她不是毫无缘由地坦然,这放在哪个反派身上都直白到傻,她在用自己的坦然来获得她想要的那个东西。

    “两年前,我观察到了一个异象。最初所有的媒体报道都将它描述为不寻常的天气现象、不幸突发的蹊跷地震和出逃的精神病患者——看吧,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知识体系内的语言努力解释超出他们想象的事物,并且自我安慰地将事件带过。但我知道不是这样,”墨菲有些疲劳了,用指节按了按眉心,她的彻夜伏案并不作假,“当时我刚结束一台手术,从医院走廊尽头玻璃向外看,看到医院下方一幢工业楼的天台上,有个人凭空出现在了半空。”

    墨菲笑了起来,那是个有些无奈的笑:“一开始我甚至怀疑是过度疲劳眼花,或者那不是一个人,毕竟它穿得从头到脚满身黑,一抬腋窝就像双臂流血。除了在万圣节没有哪个孩子会穿成这样。”

    “可是他受了伤。他惊慌逃窜,像刚从某场追杀般的众叛亲离中摆脱出来,又像急着去找什么东西或哪个人。我好奇,虽然追不上他,但我找到了他的血迹。他的血样很奇怪,在显微镜下接近被辐射过而自主分化的细胞样本,但同时又在迅速衰败消亡……就像,新生的细胞并不适应这个世界而不断被排异反应挤出去。可是为什么会有细胞不属于这个世界?”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怀念的意味,“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像所有即将发现新知的学者那样兴奋地颤栗,因为我知道有一扇人类从未突破的大门已经打开,而它会掀起颠覆性的观念革命,甚至更实际地影响到我们的生活。”

    “在几年之前金并的企业尚存时,学界曾有小道消息传说他在召集科研人员研发能够穿越不同宇宙的仪器,但这些传言随着他的商业帝国覆灭而归于尘土,大家对探索平行宇宙的兴趣仿佛也随之消亡。可那一天我意识到,平行宇宙或许不是疯狂的痴想而的确存在,甚至早已有人先我们一步掌握了通往其他宇宙的能力。”

    墨菲女士怀恋的笑容已经消失:“那么来的人会是谁?如果那一天到达我们宇宙的人不是一个看上去无害的小蜘蛛侠,而是意图毁灭或殖民这个宇宙的终极反派呢?”

    “你现在还觉得疫苗是杞人忧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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