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希刚出凌煦寝殿,环顾充斥着安乐子谛听邪术的蓝田阁,长叹一声,拂袖动念闪身消失,往寒山而去。
创世数次,下世山川翻覆,日月斗转星移,而寒山亘古未变。
不是灵希钟爱此地,而是寒山勾连下世与极天,实为父神盘古掌中之物,永为极天之柄。
她伫立在寒山圣殿之外,就着清亮的月色遥望自己的背影,久久不敢靠近。
“是你?”
听声音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灵希回过身来,只见一人在暗夜中俯身扫雪,凌乱的发丝上粘着零星雪粒,即便是身披华服,也显得破败陈旧,没有光彩。
“凌琰,你倒是悠闲。”
灵希冷眼打量着他,不知对他那样自负骄傲的人,这般惩戒够他记上几辈子。
凌琰头也不抬,好生扫出一条石头铺就的小路,“我是该活着,看你如何输得彻底。”
灵希眉头轻蹙,被他正中心事,不由手上捏决,暗骂凌琰这厮,不配留情——
“共主!”
只见必镧闪身出现在二人之间,张开双臂护着凌琰,“共主,你答应过留他一命。”
灵希心下暗恨,却只是背过身去,笑骂道,“寒山圣女就是这等风范,难怪为族人所不齿。”
必镧闻言,自知此言不差,颓唐地垂下头来,惹得凌琰心疼不已。
“要人人都像共主这般无情,下世亡了也就亡了。”凌琰轻哧,小声嘟哝,自顾自扫雪,仿佛已然给灵希盖棺定论。
灵希不禁大笑,觉得他荒唐至极。他凌琰,何时也配说别人无情无义了?
“好在你的一双儿女都更像必镧。”长笑罢,她不过轻描淡写地留下这么一句。
如今凌琰的话,她想入耳便入耳,不想理会就权当狗吠。
她径直走过寒山圣殿,其上烫金的纹样受她神泽,深埋雪中熠熠生辉,相较之下,圣殿四周跳跃的烛火都幽暗下去。
“必镧,人界供奉极天的观,立得如何了?”灵希抬手摩挲着困住寒山圣殿的玄铁锁链,低声问道。
必镧听闻,忙转头说些什么将刚想留心的凌琰支开,才上前跪倒,“共主,寒山此举绝不是与您为敌——”
“是啊,”灵希佯作低头沉思,“帮父神积攒功德香火,助他不日冲破混沌之门的禁锢,这下世可还有我立足之地啊?”
必镧忽得直起上身,双膝在雪地上磕出两个凹痕,抬掌郑重,“我必镧在此立誓,立观之事我绝无私心,皆是为了下世稳固——”
她略一沉吟,深恐激怒了她,哽了片刻才低声呢喃,“父神驾驭人心之论,不无道理。”
灵希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上次必镧如此虔诚跪她,还是求她合谋隐瞒凌夕之死。
必镧此生不易,凌夕受了滔天的委屈,壮烈赴死只求解脱,而必镧选择钝刀凌迟,此等坚韧更让人不忍。
灵希递过手去将必镧扶起,烛光之下旧人身侧,还真想演出些慈悲来,
“我自有盘算,只要你将立观积香之事做得越大越好。”
必镧对共主罕见的柔情有些惊喜,眸子里险些要漾出泪花。她本以为共主是来兴师问罪,原来是想通了,当真是下世之福。
她不禁像从前一样,拽上灵希的手,“你放心,一切妥当。”
说罢,必镧便轻笑着,藏好眼角的泪滴,疾走而去,不在话下。
……
灵希长舒一口气,眼神越过那尊亘古未曾积雪的神像,向传言中的极天望去。
那时仍被层层封印束缚的她也曾拼死登上极天,叩响混沌之门,想为凌煦求一道恩典——
想到这里她忽然扶额,有些窘迫地埋下了头,嘴角会心一笑。
全赖混沌里那位的把戏,险些叫她成为凌煦口中谋杀亲夫的凶手。
朝宗节裹上她腰间的痛楚,二人悬在绝壁上的惊心动魄,此刻都成了深入骨血的羁绊,牵动着她所剩无几的七情六欲。
她忘不了,亦不想忘。
可预知梦里凌煦的痛苦历历在目,灵希生怕自己生执,只好撇下这些旖旎遐思。
她转而仰头,眼神蹚过群星,冲着极天的方向冷笑低语,
“盘古老儿,别躲在苍生之后,从今日起,你我正大光明,好好斗上一场。”
只听闻,从极天传来浑厚的嗡鸣,引得寒山顶上每一片雪都好似在颤动。
圣殿本结实嵌在寒山绝壁之上,此时却晃动不止,回响阵阵,仿佛要将寒山长久的安宁洗劫一空才肯罢休。
灵希在越来越烈的寒风与越来越难自抑的战栗中,笑得越发得意。
她知晓,此乃父神之怒,可盘古越是按捺不住,越是让她得逞。
寰宇之内,清浊守恒,下世清气多一分,混沌之内清气便少一分,而浊气多一分,不知能多困那盘古几时。
灵希又想起梦里盘古所言的“埋伏”,连冷笑都僵在脸上,神情如同寒山的深夜一样冷峻,如那尊石像。
她不屑生死存亡,不屑下世苍生,却不想看着凌煦成为父神招揽生灵的工具,那是他一定不屑成为的样子。
——
灵希一举将凌煦撩拨地一夜未眠,凌煦就算乖乖将清心经念了百遍都没能入睡,睁着眼睛在榻上枯等,也没等到共主的神泽出现在他方圆几里。
凌煦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寝殿中出来,只觉得这阁中之景一日一变,令本就没睡的他更加恍惚。
“安乐子!”
他揉揉眼睛,大喝着朝庭中而去,拽过身着一袭嫁衣,却要迈进一只棺椁的安乐子,无奈问道,“你又闹什么?”
棺椁中,三桑闻声突然直起身来,直将凌煦骇了一跳。
三桑平常从不穿红,如今一身华贵婚服衬得他更唯美了几分,与那三两点缀的三桑珠玉更是相得益彰,不由让凌煦都看得痴了。
安乐子见凌煦失神的模样,更是得意洋洋,故意大声道,“小舅舅!”
凌煦猛地回过神儿来,惹得他霎时恼羞成怒,故作小舅舅的威严道,“成何体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瞥过手下浸了红漆、画了华丽纹饰的棺椁,不由心惊肉跳,
“殉情么?”
可这二字刚一出口,再对着棺椁打量一番,连凌煦都未曾想过,尘封的往事还会再次击中他。
望恪……
他无来由地想起那个可称得上是阴鸷的男人。
也是这样的喜棺,被他击个粉碎,一低眸,灵希身上的婚服与她嘴角溢出的鲜血,不知哪个更加刺目。
凌煦身上背的那道至今未曾应验的神谕,已是他津津乐道的,与过去的灵希最深刻的牵绊。
安乐子甩开凌煦,抬手搭在三桑肩上,神情淡漠异常,“小舅舅,做不到两情相悦很痛苦罢,”
她转向三桑,五指环绕他的颈项,“我好歹还有一个听话的傀儡,可你呢?”
凌煦被安乐子的话会心一击,心上仿佛登时插满刀子,思绪变得混沌模糊,一夜的清心经都白念了。
安乐子瞧准时机,心下动念,便为凌煦量身打造了一个绝妙幻境——
只见蓝田阁从喜棺与地宫般的阴森,变得更为诡异。
目力所及皆成灰白,像是香灰做就,轻风一起,刹那间,屋瓦粉碎残垣化灰,悄无声息之间万物陨灭。
见者都只会以为这是魔幻,是虚无,却忍不住心中惴惴,万一这就是现实,末日的来临竟是这样仓促和随意,而苍生的存续不过是一场玩笑。
这边万般萧索,那边却分明传来水声潺潺寒鸦凄厉,又是万物生长。
两种无尽的极端的空间两相交汇,长空之间随风卷起的飞灰似是从前时空的残影,不知何时便会一笔勾销。
安乐子心下一软,小舅舅的心境竟是这样万念俱灰。
她本是嫉妒的,嫉妒凌煦得偿所愿,从未真正失去所爱,嫉妒他的爱意无需跨越生死,滔滔而至。
“比因生死戛然而止更痛苦的,”三桑的手柔柔搭在安乐子的肩头,“是亲眼看着爱意一点点消亡,却无能为力。”
春华秋实的光华一闪而过,
“最难跨越的也不是生死,而是两颗心渐行渐远,”三桑沉声感叹道,“你比我不易,而凌煦比你更不易。”
安乐子转身捧上三桑的手,已然是泪眼婆娑,如今人人都在怪她,可她的委屈,也只有师父能纾解一二。
“师父,若我是小舅舅,我宁愿去恨、去堕落,也不愿让别人眼里没有我!”
她抹去脸上的泪花,抽噎着,却迫切地挤出笑意,
“我是在帮他,我在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