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春病重的消息传到宫里,天元帝十分关注,派太子亲来探望。
董春于病榻上挣扎行礼,未果,却未曾说想让苗瑞回来的事。
此时公然提要求,未免有挟恩图报之嫌,反而易弄巧成拙。
不光董春本人不好开口,他那几个身在朝堂的弟子、儿子,都不好开口。
眼见董春昏昏沉沉,无法交谈,董苍等人请太子去外头坐。
回忆起往事,太子不免唏嘘,又委婉问起董春可有什么心愿不曾。
毕竟这把年纪了,太医也说不大好,没什么可藏着掖着不敢说的了。董府更是早就把后事所需物件备下了,一是想冲一冲,二也是预备着随时使用。
短暂的沉默后,董芸拭泪道:“陛下待父亲恩重如山,父亲常说得遇明君,此身难报……”
一番话说得太子也是眼眶酸胀。
世间最大憾事,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白头。董春非武将,可他也实在可以算一位难得的英雄。
董芸平静了会儿,又泣道:“奈何天意难违,终究是到了这一日……老爷子如今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前儿还说叫下头的人准备朝服,他该上朝了;昨儿又数人头,说怎么人不齐全……”
她似乎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哽咽起来。
众人皆是一脸悲色,董苍胡乱抹了把脸,难得有点弟弟样儿,给董芸递了块新手帕。
太子跟着劝慰一回,复又去里头看了几眼,这才回宫复命。
“……听太医的意思,也没多久了,或一二月,或三五日,都说不准。”太子黯然道。
天元帝听罢,半晌无言,过了许久才说:“拟旨……”
董春这辈子,不能说完全没有私心,但他确实做了能做的一切。
临终就这么点心愿,天元帝没办法不设法满足他。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两全。
“人不齐”,缺谁?
苗瑞这个弟子,董娘那个外孙女。
前者尚可凭一道圣旨召回,还未必赶得上;而后者,是真的有心无力了。
圣旨很快写好,天元帝用了印,命人五百里加急发出去。
这已经是除了军机大事之外,能用的最高规格了。
太子走后,天元帝一个人呆坐半晌,然后忽然起身,去后头书案上翻找起来。
那里堆满了各地群臣上的折子,成百上千,他一个人翻了好久都翻到,动作越来越粗暴,隐隐带了点烦躁。
“哗啦!”
一个没放好,其中一摞奏折本子顺势滑落,又撞到了隔壁几叠,哗啦啦掉了满桌满地。
听见动静的胡霖赶紧进来,就见天元帝还在弓着腰眯着眼乱翻,不禁吓了一跳。
“陛下,您找什么呢?奴婢帮您找吧,仔细伤了手。”
天元帝没有说话,一把将他推开,沉默着继续翻找。
胡霖向后踉跄两步,站稳,看
着满头白发、脊背佝偻的皇帝,不知怎的,忽然就掉了泪。
陛下,终究也老了。
天元帝找了很久,才终于从书案角落一叠不起眼的折子底部抽出来一本。
他已经有些累了,抓着那本折子缓缓平复着呼吸,然后慢慢走回到临窗的榻上坐下,戴上水晶眼镜,打开,再一次翻看起来。
“臣老迈,难当大任,唯恐误国误民,每每思及,诚惶诚恐,心神难定……惟愿陛下怜悯施恩,另选能士,延续家国,臣俯首以拜。”
这是苗瑞去年就上的辞呈,他看过的,但没有准奏,甚至连批复都没有。
因为他想不出任何驳回的理由。
董春的意思,天元帝明白。
苗瑞毕竟是封疆大吏,莫说师父,便是生父亡故,想回家奔丧也得先上奏表请示。
如此一来一回,前者又走不得官道,后者又要等朝廷批文,必然赶不上。
但经由太子转述,天元帝本人下旨加急传递,苗瑞那边接到圣旨即刻返程,尚有一线希望……
包括秦放鹤在内所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来得及吗?
纵然圣旨来得及,但交趾毕竟太远了,苗瑞已经不年轻,根本经受不住日夜兼程……
天元五十三年六月初,阿嫖和董娘一行发现陌生大陆,登岸后与原住民遭遇。
因双方语言不通,交流中出现误会,发生冲突,数人伤亡。
但阿嫖等人毕竟训练有素,且携带的兵器也更先进,更具杀伤力,很快取得胜利。
随后,她与对方进行了艰难的沟通,并以所剩不多的大禄特产表达善意,双方终于实现初步的和平共处。
与此同时,董春得知朝廷下旨召回苗瑞,心头大定,在太医署的全力救治下,病情奇迹般稳定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老爷子心里有了指望,硬生生吊起来一口气。
同年七月,阿嫖等人补充了基础物资,短暂休整后沿海岸线纵向考察,在新大陆建立临时据点,分片进行探查。
期间她们数次与原住民遭遇,双方都很警惕,但也都比较克制,没有再发生流血事件。
根据《新大陆疑似物种图鉴》,众人确认这就是正确的目的地,但因生长环境、时节不尽相同,诸多物种极其分散,一时难以搜集完全。
七月末,苗瑞水陆轮转,日夜兼程进京,直奔董府。
而此时,董春已经陷入昏迷,只剩下一口气。
同样须发皆白的苗瑞进了卧房便跪倒在地,膝行上前,趴在董春榻前,含泪泣道:“恩师,不肖弟子回来看您了……”
他连唤数遍,已数日不曾睁眼的董春竟悠悠转醒,艰难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好。”
苗瑞一怔,放声大哭,继而晕厥。
天元五十三年七月二十八,董春去世,享年八十五岁,谥号文忠,以国礼葬。
苗瑞因长途奔波、悲痛过度引发旧疾,留京疗
养。
天地君亲师,此为人生五尊,以前二者为仙,后三者为人,凡崩逝者皆要守丧。
其中“君”“亲”乃律法明文规定,“师”未有,然师父、师父,师即为父,世人也多默认以父之规格守孝,故而董春去世后,庄隐、汪扶风,同时上奏,自请丁忧。
几乎同时,远在新大陆的董娘忽于睡梦中哭醒,胸口沉闷,悲痛不已。
“阿嫖,一定是家里出事了!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她的血亲大多在京城,轻易不会遇到危险,有可能出事的,只有外祖父!
两个姑娘抱头痛哭,却也心存侥幸,希望来日归国,能再次见到那位富有智慧的老人。
为尽快完成任务,二人开始主动接触原住民,向他们打听那些物种的所在。
双方进行了漫长而艰难的交流,在这个过程中,阿嫖甚至初步学会了他们的语言……终于有所收获:
天元五十三年八月,发现土豆。
直到这会儿阿嫖等人才弄清楚,她们来的时间不对,人家的土豆已经收获,剩下这点儿还是背阴处晚熟,没长好的,一颗颗只有婴儿半个拳头大小。
土豆高产,似这种程度的,除非年景特别不好,不然当地人都不太爱费工夫去挖。
老黄等人都对这种陌生的作物感到好奇,“石头蛋子似的,能吃么?”
煮熟后,阿嫖和董娘身先士卒,各吃了一个,分外惊喜:味道竟然相当可以!
而且饱腹感很强。
此次成功极大鼓舞了船队成员,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阿嫖等人继续辗转各地,深入打探,又陆续发现了计划中的红薯、辣椒等物,还有许多据当地人说可以吃,但秦放鹤没提到过的物种。
本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原则,众人每种都采集了许多,并向当地人虚心请教种植方法。
原本对他们颇有敌意的原住民见来人并不侵略,只一味搜罗吃的,认定这些人的故乡一定很贫瘠,竟隐约起了恻隐之心……
瞧瞧,会造船、造兵器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饿得四处流浪?
董娘强力压下心中不祥的预感,化悲痛为动力,精心绘制了一系列物种和地形图册。
她曾师从宫廷画师路易,揉合了中西画法,力求写实写真,绘制的画册栩栩如生,无数大禄朝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物种自她的笔尖倾泻。
她凭一己之力,给所有大禄人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
其中最令人震惊的,是这里成片成片的巨大仙人掌,奇形怪状、长满尖刺,有的甚至比人还高。
但就是这种奇怪的东西,却能开出极其美丽的花,成为干旱地区人和动物救命的水源,甚至还有人专门将外皮剖开,取出里面脆生生的嫩肉吃!
董娘大着胆子尝了,不能说难吃,但确实无毒无害,只是有点吃不惯。
除了物种之外,阿嫖等人也发现了许多在原本的她们看来极其令人震惊的事情:
越往南走越热,这是她们早就知道的事,但如果走得太南,气温竟又会慢慢降低,如同在大禄时,她们由南向北走一般!
按照老黄历来看,本该是大禄冬季的,可新大陆竟炎热无比,连当地人也说这是一年中最热的几个月!
这是怎么回事?
新发现令阿嫖和董娘感到新奇而亢奋,仿佛发现了某扇崭新的大门。
但新发现不仅于此。
有一段时间,她们在当地驻扎,出于各种原因与本地土著关系融洽,阿嫖还组织了一场蹴鞠赛。
她本人没有亲自下场,只与董娘在旁边乐呵呵看着,看那颗不断飞腾、滚动的藤球。
期间有人一脚将藤球踢出界,那球在空中滑翔片刻,落地后顺着斜坡滚走,芳姐拔腿去追,身体渐渐消失在斜坡下。
过了会儿,抱着藤球的她复又出现在视野尽头,先是头顶,然后是上半身……
阿嫖一开始也跟大家一样笑着,可笑着笑着,航海过程中见到的某些场景忽然与芳姐的身影重叠,还有那些冷的热的交替流动的海水……
她好似突然被一道闪电击中,脱口而出,“天圆地方是不对的!”
这个世界,果然是圆的!
不对,是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