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元八年的最后一天。
按照惯例,宫里会在这一天,举办隆重的跳傩仪式。
所谓跳傩,便是由一百二十童男童女,高举火把,围成一圈,齐唱驱鬼词。中间则有四人扮成方相氏,另有十二人扮作十二神兽,手拿兵器,大跳驱邪舞。
舞毕,还会将象征邪祟瘟疫的火把,送出城外,以求来年平安顺遂。
今年中原各地瘟疫大起,这跳傩仪式,自然是更要好好操办的。
赵镇坐在高台之上,看着中黄门引领着还未装扮的童男童女们,提前熟悉场地。众人慢慢散开来,预演阵型,中黄门手不断比划着,似乎在交代着什么。
赵镇手指在案上有节奏地点着。
以往宫里这些仪式,他都不过是个旁观者,如今入主未央宫,心境自然大不相同。
他朝下一指,“去,告诉他们,都靠过来些,离那么远,谁看得清楚嘛!”
身后小黄门忙应下,旋即转身,登登跑下高台。
眼看着台下小黄门的身影,向那人形圆阵靠过去,不消多时,果然百十人齐齐朝这边挪了过来。
“嗯,这还差不多!”赵镇心中暗爽,嘴角也再无法压制,高高扬了起来。
还没笑多久,身侧亲信空青俯身耳语道:“大人,陛下叫人来传话,说有事想见大人。”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不就是想去护国寺,看看那白月茹是否安好么,也罢!”赵镇皱起眉,撑膝起身,“今日除夕,晚上有走绳幻术的表演,明日还有大朝,为了他能乖乖配合,少给我惹些麻烦,就让他见见也无妨!”
皇后得知消息的时候,皇帝和赵镇已经出了长安了。
连翘有些着急,“娘娘,咱们现在去拦,恐怕也来不及了。”
“拦什么拦?”皇后其实心里也没底,但仍嘴硬道,“大不了被阿父训斥一顿!反正那白月茹早晚都是要死的,提前几个月又能怎么样?一想到除了这个心腹大患,我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挨骂也是值得的。”
…
茹夫人住的禅房在后山,皇帝也不用苏善搀扶,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石阶。
赵镇也不打算上前,在石阶下负手而立,一副胜利姿态。
回望一旁的青松,于寒风中傲然挺立,苍翠如初,不正是如自己一般,大器晚成么?
想到这,赵镇又将背挺了挺直。
一旁来人通报,空青侧耳听了之后,面色凝重上前。
“大人…”
“何事啊?”
空青硬着头皮道:“茹夫人她…”
赵镇蓦地转头,“她怎么了?”
“昨夜羌活来过。”
羌活是赵镇留给皇后的人,专门处理见不得光的事。
“不好!”赵镇一惊,忙朝石阶上跑了几步,大喊:“快拦住陛下!”
已经来不及了,禅房内传来悲愤的嘶吼。
赵镇冲上去,只见皇帝正抱着茹夫人的尸身,痛哭流涕。
茹夫人面色青紫,眼睛大大瞪着,还充着血,嘴巴也阖不起来,脖颈上一圈紫黑色的扼痕触目惊心。
皇帝颤抖着去摸她的小腹,衣物底下的触感不再柔软,一想到她腹中的胎儿,更是心如刀绞,不禁哀嚎道:“茹儿,朕来迟了,朕来迟了呀…”
赵镇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会直接派人,来杀了茹夫人。
若他知情,说什么也要拖到正旦之后,再让皇帝知道,或者再不济,也要处理掉尸首,不让皇帝看到这一幕。
都怪他,把皇后惯坏了。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他暗暗下了决心,索性就这个机会,与皇帝把话都挑明。
配合也好,不配合也罢,他赵镇虽然一把年纪,也没个嫡子,可他仍不介意自己做皇帝!
哭了半晌,眼泪都哭干了,皇帝这才颤颤巍巍起身,如行尸走肉一般,怔怔来到禅房门前。
赵镇侧过身,给他让出一条路,身后的守卫也都纷纷照做,左右两路分开。
皇帝步履蹒跚,登登朝前走了几步,猝不及防冲到一名守卫跟前,猛地拔出佩剑,转过身,剑尖直指赵镇!
“赵镇,你明明答应过我,会留她们母子性命的!你答应过我的!”他双眼猩红,已经顾不上称谓,歇斯底里吼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陛下应该想到的。”赵镇不慌不忙,沉声答道,“陛下的皇长子,只能由皇后诞下。”
皇帝悲极,举着剑的双手不住颤抖,“你何须如此?她们母子根本入不了宫啊!”
“只要这个孩子活在世上一天,对赵氏就是威胁。”
“你,你!”皇帝目呲欲裂,“你原本就没打算让她们活,对不对,对不对?!”
赵镇呼出一口灼热的气,上前一步,用手抓住剑身,不顾鲜血滴下,将剑尖抵在自己胸口,一步步朝皇帝逼近,厉声道:“对,没错!她们根本不可能活。卫蓃,你不如睁开眼瞧瞧,如今到底是什么局势,你无德无能,能在这个位置活下去,已经要感激列祖列宗给你这身血脉,你竟还妄想保下旁人!”
剑尖微微刺破赵镇的衣物,感受到阻力,皇帝被迫向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小腿撞到一旁的香案,才停下来。
博山炉升起的烟被撞散,又很快聚拢如初。
皇帝的面色变了又变,显然赵镇的话,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若我是你。”赵镇继续诛心道,“我便庆幸我还有用,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不然的话,我早就跟卫赢和卫柬一样,化作一抷黄土了。”
皇帝明白了什么,惊道:“是你,原来是你!”
“是我又如何?”赵镇摊开双手,叫嚣道,“时彧倒是一心护着你,可最后不也是被你的猜忌,弄到大权旁落的地步?如今玉人军已经遣散,没人救得了你了。”
“当啷”一声,皇帝手里的剑落地,他双手捂住脸,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赵镇冷笑,面上混杂着得意和鄙夷的情绪,接过空青递过来的细布,蘸了蘸伤口的血迹,随手一丢,“好好照顾陛下,等陛下休息好了,我们便启程回宫。”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看着面前的茶,续了又凉,凉了又续,赵镇终于失去耐心,拍案起身,正要发作之时,皇帝红着眼,迈进了门。
他不悦道:“陛下叫老臣好等啊。”
皇帝显然还沉浸在哀伤中,哑着嗓子道:“太尉,能不能好好安葬她们母子?”
“这是自然。”赵镇随口应下,抬腿率先出了门。
皇帝自顾自点点头,顺从地跟了上去。
还未走上几步路,不远处树上的寒鸦不知被什么惊起,四散而去。
赵镇毕竟是行伍出身,立即警惕起来,提拳至肩上,示意手下众人静止观望。
四周静谧得不像话。
赵镇感觉不妙,飞快朝身后做了几个手势,随行的金蝉军们迅速动作,一边抽出佩剑,一边将赵镇和皇帝团团围住。
“小心!”
不知谁喊了一句。
下一瞬,漫天箭雨接踵而至。
众人忙提剑去挡,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可箭雨中还夹杂着强弩,好几人瞬间被射翻在地。
赵镇大喊,“退!”
众人簇拥着,将赵镇和皇帝护送回禅房,剩余的十几人也都一股脑挤了进去,本就不大的房间,登时变得局促起来。
“太尉,外,外面是什么人?”皇帝惊慌失措。
赵镇哪有心思理会,心下不断盘算着。
护国寺这一隅的禅房,都是老旧的木屋,有的屋顶还铺着稻草,要是对方使用火攻,后果不堪设想。
他快步来到后窗前,用力一推,探头朝窗外看过之后,心都凉了半截。
窗外只有数步宽的窄路,隔一段还放着一堆柴火,再往外便是两三人高的石墙,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陛下可还安好?臣救驾来迟!”
高亢清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皇帝先是被吓得一个哆嗦,随即面露喜色,便要转身去开门。
“你想死么?”赵镇一把将人扯住,压低了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仔细想想,若他真是来救你的,会不顾你的性命,乱放箭雨么?”
皇帝一怔,看了他半晌,稳了稳心神,扬声问道:“门外,是何人呐?”
“熊渠军,侯勐。”
熊渠军?
皇帝与赵镇同时瞪大双眼。
侯家的熊渠军,不是早在三公之乱之时,就被剿了个干净吗?剩余的残部,也早都销声匿迹了。
没想到,竟在这时卷土重来!
赵镇只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还不止一次。
门外侯勐继续叫嚷道:“赵镇老贼,还不赶快束手就擒!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客气了!”
第三句,赵镇终于辨别出这个声音了,不禁愕然,“原来是他!”
也不等他多想,侯勐下令,“放火!”
冬季天干物燥,加上易燃的稻草,不过几个呼吸间,火势迅速蔓延。
滚滚浓烟顺着门缝、窗缝钻了进来,呛得众人猛烈咳嗽。
已经有人耐不住,冲出了门,重新获得空气之后,也顾不得架在脖颈上的刀,纷纷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赵镇和皇帝也先后跑了出来。
用力咳了几声之后,赵镇缓缓抬眼,对面前人道:“果然是你。”
他面前站着的白面男子,与皇帝年纪相仿,一身戎装,单手按在佩剑上,英气逼人。
男子身后,铁甲士兵一字排开,胸口皆有巨熊的纹样。
“侯勐。”赵镇沉声道,“还是该叫你吴言?”
侯勐面上仍然挂着那个标志性的笑容,道:“我是临阳侯,侯倦的儿子,今日护国寺一役,将会载入史册,该让太史令如何写好呢?”
赵镇生疑,“你什么意思?”
侯勐笑着,作思考状,左右踱步,“太尉赵镇挟持皇帝,侯勐勤王救驾,遂杀之。”
赵镇脸色大变,大跨一步到皇帝身后,掏出匕首,死死抵在皇帝颈间。
皇帝只觉颈间一凉,被迫高昂起头。
侯勐云淡风轻,像是没看到,继续道:“还是,虽杀之,但为时已晚,皇帝重伤不治,临死前禅位于侯勐?”
这下连皇帝也愣住了。
见两人都面如土色,侯勐拍手哈哈大笑,“开个玩笑而已,你们怎么这副表情?”
赵镇拉着皇帝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所以说,你的目标,一直以来,都不是时彧,而是皇位?”
侯勐的笑声戛然而止,表情近乎狰狞,“不!时彧的命,还有皇位,我都要!我阿父没能做成的事,我要替他一一做到!”
“你提议将茹夫人暂时关在护国寺,也是为了今天。”
“没错。”侯勐得意道,“公主殿下入宫去见皇后娘娘,为的就是劝她杀了茹夫人,好将你们引到这里来,我料定你得意忘形,绝对不会带兵前来。所以我只需要等在这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就是你们都没想到的那只黄雀!”
赵镇身形一抖,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怔在原地。
皇帝闻言错愕,“娆儿?你是说,娆儿劝皇后杀了,杀了她的亲侄子?”
“你没资格喊她的名字!”侯勐恶狠狠道,“你不配为人兄长,不配做这个皇帝!”
皇帝忿忿道:“是,当年朕只顾自己逃命,将她留在宫里,受尽屈辱,可你又有什么资格替她斥责朕?侮辱她的,不正是你兄长?”
“你闭嘴!”侯勐怒极,拔剑上前,“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闪着寒光的剑尖就在眼前,皇帝只得闭了口。
身后的赵镇却突然狂笑不止。
侯勐切齿,“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赵镇松开皇帝,笑得直不起腰,“我笑我们俩,不,笑你。”
“你别想耍什么花样…”
赵镇笑够了,单手叉腰,抬头道:“知道吗?今天之前,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听你刚刚说的那段话,我终于明白了。”
侯勐仍举着剑,面色沉郁。
“你以为你是那只黄雀。”赵镇拿着匕首左右摆了摆,“不,你不是,时彧才是,你也不过是螳螂‘之一’而已。”
他着重强调了“之一”两个字。
侯勐瞳孔一缩,下意识把剑往前一送,“你少在这危言耸听!”
“我危言耸听?”赵镇用另一只手指,指向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聪明的吴公子,还是侯公子,你仔细想想你刚刚说过的话。”
侯勐不语。
脑海里却开始不自觉回忆起,刚刚说过的话来。
“我料定你得意忘形,绝对不会带兵前来。所以我只需要等在这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就是你们都没想到的那只黄雀。”
得意忘形,等在这里,黄雀在后…
赵镇的金蝉军留守未央宫,只要尽数调遣熊渠军,围了护国寺,便能以绝对的人数优势,压制赵镇取胜。
可这样一来…
“不好了不好了!”熊渠军一名斥候气喘吁吁跑上来,“少主公,大批赤狐军入了宫,我们守在宫里的兄弟寡不敌众,已经被俘,未央宫失守,武成侯率数万玉人军,正朝这里围过来!”
“赤狐军?”侯勐脚下踉跄,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浔阳公主怎么可能帮他?再说,玉人军不是被遣散了吗?”
“那可是时彧。”赵镇冷哼,“没什么不可能的。”
“不必幸灾乐祸!”侯勐阴鸷回瞪,“你定会走在我前面!”
赵镇倒是释然,“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打无准备之仗。”侯勐摇头,转头吩咐手下,“看住他们俩,我们去会一会武成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