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日,天不亮侯勐便要出发,临行前还特意在床榻前吻了吻池阳公主,笑着说等他回来。
池阳公主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乖顺地点了点头。
侯勐走后,她又眯了一会儿,朦胧中,梦见小时候,母后坐在园子里,笑眯眯看着她跟皇兄抓蝴蝶的场景。
梦里明明是笑着的,醒来却满面泪痕。
她起床沐浴熏香更衣,精心装扮,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醒着的时候已经很少了,但这也不妨碍她拉着她的手说话。
这一日,她说了好多好多话。
从小时候备受宠爱,想要星星都会有人替她去摘,一直说到那段黑暗时光,耻辱到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
“母后,你知道吗?在我最想死的时候,有人隔着门板告诉我,只要咬牙活下去,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后来,他真的来找我了。”
“我好爱他,他想要什么,我都会想办法给他,而他,想要这天下…”
“皇兄真的不适合做皇帝,何苦要占着那位子不放呢?”
宫里妃嫔们来给太后请安,可公主在里面,她们只好在殿外等,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太后不清醒,身边也没什么厉害的嬷嬷,妃嫔们到长乐宫来,都很放松,尤其里面还是位行为孟浪的公主,大家起初还都守规矩,站久了便开始小声交谈。
“哎你们听说了么,淄阳侯亲自拿了,拿了‘她’的罪状,告到廷尉去了!”一位李姓良人小声道,虽然用“她”指代,但所有人都知道,说的是皇后。
“听说了!”姚八子忙点头,边说还边左右看,生怕被其他人听了去,“不仅淄阳侯,还有文信侯,对了,还有大司马夫人呢!”
庞八子也附和,“是啊,这大司马夫人可真是女中豪杰,大司马都被夺了相权,她还不离不弃,为夫君四处奔忙…”
“你们说什么?”池阳公主一声厉喝,打断她们的交谈。
李良人忙颔首,“公主殿下,我们没说什么,只不过是闲聊而已。”
“你们刚刚说,司马夫人?”池阳公主眼神犀利,扫向众人,“她去了廷尉?什么时候的事?”
见公主的关注点,并不在对太后的不尊重,或是乱议政事上,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姚八子大胆开口道:“大概,就在这一两日,她为司马大人呐,把腿都跑断了!廷尉、御史台,就没有她去不到的地方,俨然已经是…”
不可能!
池阳公主心下一惊,她早就把人软禁起来了,怎么可能还四处奔走?
难道是抓错了?
她扭头便朝殿外疾走而去。
她乘着宫舆,以最快速度出了宫门,一边吩咐人去寻驸马,一边叫人赶快回府,把乐夫人带上。
就算抓错了人,乐夫人总是货真价实的,到时也能威胁一二。
可还没等动身,便有下人传来消息。
乐夫人已经被人救走了。
她彻底傻了眼。
“驸马,驸马在哪?快带我去找他!”
***
护国寺发生的事,长安城内的百姓似乎一无所知。
除夕整夜,焰火、爆竹声不断,人们还在欢呼,庆贺新一年的到来。
赵镇的金蝉军被玉人军控制,各地党羽毫不知情,齐齐朝长安聚集过来,还打算在正旦之日,恭贺赵氏掌握政权。
李由和程观早早埋伏下去,意图将他们一网打尽。
交州太守卓寅刚领兵行至潼关,听到风声,转头向东逃窜,被迎面而来的琅琊王氏堵个正着。
琅琊王氏,由王获带领,缚了卓寅,直奔长安。
正旦大朝会上,众臣却未见皇帝身影,祭天祭祖仪式,都由皇帝唯一的弟弟,年幼的卫承代为参加。
卫承虽不过八岁,可他处事沉稳有度,颇具帝王风范。
如此一来,长安城内各种传闻不胫而走。
…
时彧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乐知许不眠不休,一直守在他身边。
看着他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她不知哭了多少回。
他晕倒之后,流光先一步赶回长安,请了太医令李众在府上等候。
众人帮忙,脱下他那身盔甲的时候,她的心都要碎了。
原本白色的里衣,几乎都被血染成了红色,并且几处衣物,都已经跟伤口产生了粘连,尤其肋下那个嵌入骨肉的箭头附近,血迹深深浅浅,一圈又一圈,触目惊心。
李众剪开衣物,用烧红的刀子,从几乎凝固的伤口,剜出几枚箭头,伤口处的鲜血又汩汩流出,李众又忙撒上止血药粉,嘱咐扶桑用干净的细布按压住伤口。
饶是处在昏迷中,时彧还是闷哼了几声,伤口附近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
乐知许的眼底瞬间蓄满了泪,什么都看不清了。
可她生怕打扰医治过程,咬着嘴唇,硬是不敢哭出声。
他该有多疼啊。
“夫人,不然您回避下吧。”扶桑怕她太过伤心,提议道。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贴上自己脸颊,摇头道:“我就在这里守着他,哪里也不去。”
用李众的话说,接下来的关,才是最难闯的。
时彧牙关紧闭,喂不进药,她便按照李众教的方法,用白梅末擦牙,然后用细布将药汁,一滴一滴挤入他的口中;他起了高热,她便每半个时辰为他擦身;他伤口需要按时清理换药,她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
可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时云起,你答应过我,要找人为我们俩画像的,你忘了吗?”
“都怪我,我不该自作主张自己跑出来,害你担心,害你受伤。”
“你是傻的吗?非要用这种办法来确认那个人是不是我,你不是很聪明吗?你想不到别的办法吗?”
“你不要吓我了好不好?快点醒过来…”
“你再不醒过来,我就跟向贤跑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她哭得乏了,歪头伏在床榻边,嘴里还说着赌气的话。
“你敢…”
耳边响起他有气无力的声音。
乐知许一怔,抬头惊呼:“你醒了,你真的醒了!扶桑,流光!他醒了,时云起醒了!”
时彧虚弱皱眉,“你好吵啊。”
扶桑和流光闻声立刻冲进门,见少主公真的睁着眼,两人欣喜对视。
扶桑忙道:“我去请太医令!”
流光则站在原处,激动得直抹泪。
时彧轻呼一口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乐知许抽泣道,“你都要吓死我了!”
闻言,时彧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牵动伤口闷哼一声。
乐知许忙按住他,“我不管,就算你有天大的事,你也要养好了伤再去做!”
时彧只得乖乖躺了回去,不过眼睛径直瞟向流光。
流光会意,上前一步道:“昨日后来,在护国寺一间几乎烧毁的禅房里,找到了被绑的赵镇,人被呛得不轻,也有几处烧伤,但并无大碍,如今已经送到廷尉大狱了。皇后被圈禁在椒房殿,还未作处置。”
“陛下也被接回宫医治,太医令说,只是皮外伤。哦对,池阳公主昨日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我们的人便将乐夫人救了出来,已经安置在言心居,由昭然照顾。”
“赵镇党羽已经尽数被擒,琅琊王氏的王获,想要见您,已经被我们回绝了。”
时彧“嗯”了一声,“知道了。”
“好了。”乐知许打断道,“该说的也都说了,现在你该休息了,闭上眼睛,再睡会儿。”
说着,便伸手去蒙他的眼。
他抬手攥住她的手,柔声道:“我睡得够久了,不想再睡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流光见状,识趣地,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你说你会平安回到我身边,我以为你跟我阿父一样,是诓我的。”
“怎么会?我一向说到做到的。”乐知许眼眶一热,“疼吗?”
他摇摇头,旋即又改口,“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乐知许轻捶他手臂,“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时彧装作吃痛的样子,“哎呦哎呦”地叫起来。
乐知许瞬间慌了,“你伤口不是在另一侧吗,怎么这里也疼吗?快让我看看!”
看她心急的模样,时彧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又逗我!”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俯身在他脸颊,深深吻了一下,之后将额头抵在他耳侧,蹭了两下,“时云起,我到昨天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你。”
时彧轻闭上眼,喃喃道:“可我早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
“没什么。”时彧笑笑,“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要不要先回言心居看看?”
对哦,言心居。
…
乐知许在秦睿的搀扶下,下了车,可在门口站了好久,她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夫人,怎么了?”秦睿问道。
“你说,她还会认得我么?”
她没头没脑一句话,把秦睿问笑了,“夫人说什么傻话,再怎么说,女君也是您的阿母啊,怎么会认不得您呢?”
乐知许没再说话,抬腿进了门。
穿过院子,在这条数年来,她走了无数次的小路上,她终于见到了乐夫人。
乐夫人刚由昭然陪着,在院子里散过步,正要回房,听到脚步声转头,在对视的那一瞬,母女二人都楞了一下。
还是乐夫人率先哭出声,上前紧紧抱住她,“我苦命的女儿啊…”
昭然和秦睿在一旁,也跟着落泪。
她被紧紧拥在怀里,却好似做梦一般。
这个怀抱,她真的期盼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经不敢相信,此生还能再次拥有。
她慢慢抬起手,回拥回去。
…
“快尝尝,这是阿母特地给你做的。”乐夫人将一碟精致的糕点,推到乐知许面前,满脸期盼地看着她拿起一块,忙问道,“好吃吗?”
她点点头。
乐夫人盯着她左看右看,生怕落下哪里没端详到,几番张口,欲言又止,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