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萍萍乘着夜色被侍从推入御书房时,外面初初飘起了细密的雪花。晶莹而细小的雪珠,缀在陈萍萍墨色的氅衣上,更是黑白分明。
宫人着了慌,急忙想寻把伞来,却被陈萍萍温声止住:“不过几步路,用不着如此麻烦,略走快些就是。”
宫人喏喏连声,忙推了轮椅快步往御书房赶———若是让这位大人受了寒,他怕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御书房里炭炉倒烧得暖,庆帝便未额外披衣,只穿着家常便服。
陈萍萍并未脱下氅衣。他轻轻在手心里呵了两口气,指尖对在一处,谦恭道:
“如此雪夜,陛下还召臣进宫,想必有要事相告。”
庆帝转头,望着窗外的絮状飞雪,半晌才缓缓回头,眸底淡漠平静如常:“朕,需要你去查一个人。”
“谁?”陈萍萍抚着膝上毛毯。
“荣乐安。”
陈萍萍不记得自己上次听到这个名姓是几时的事了。好像自从荣乐安被鸩杀之后,庆帝就再也不提她这个人了。
“陛下为何忽然动了如此心思?”陈萍萍垂着眉眼,问。
庆帝没有登时答话,而是先自博古架上取了个漆器描金匣子来,里面赫然是数粒香饵,幽香细细,叫人闻了便欲罢不能。
“臣记着陛下当年便命太医看过这香,却并未查出任何不妥。”
庆帝神色骤然阴翳几许:“所以朕让你查。”
见陈萍萍不言,他解释道:“昔日荣乐安在时,朝中大臣都怨声载道,言道她狐媚惑主,朕后宫有此女,乃亡国之兆。朕当时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她的确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竟让朕对她言听计从。”
庆帝悠悠叹息。
“朕,不敢与前朝圣明君主相较。可朕自诩登基以来,知人善任,前朝后宫多贤者而少奸佞。小叶子所言为博美人一笑而以烽火戏诸侯之事,实为朕所大不齿!”
陈萍萍静静聆听着,适时温言附和道:“前朝有舒、胡二位大学士,如今后宫内那些个不安分的,经大东山之事,也都被收拾得干净。陛下识人如何,天下皆看在眼里。”
“所以朕才愈发疑她!”庆帝略有烦躁之意。“她究竟是何人,竟能左右朕的心思!”
“陛下怀疑是这香……”
庆帝不答,想来是默认了。
陈萍萍淡淡笑道:“臣向来不怎么理陛下的家事,不知这荣乐安……是如何入的宫?”
庆帝揉一揉眉心,忆道:“朕出宫微服巡访,途中正遇见她,被一伙地痞无赖围住,便命人为她解了围。”
陈萍萍微觉惊奇,身子前倾:“陛下登基已二十载有余,微服私访的次数,屈指可数,怎的偏偏那日要出访?”
庆帝闻言微怔,随即语意森然:“你说得不错。”
陈萍萍无所谓地笑笑:“陛下宽心,这世上无人能未卜先知。再者陛下出访,连臣都尚且不知,那荣乐安又如何得闻?想来不过一巧合罢了。”
庆帝面色稍霁。“嗯,确实如此。”
陈萍萍再问:“她伴驾期间,可有极力劝过您什么事,或是向您求些什么?”
庆帝凝眉思索少顷,道:“她倒从不过问国事,只是生活奢靡些,常如寻常妃子般向朕讨些绫罗绸缎、珠宝珍奇、胭脂水粉。若说进言么……去岁年关之时,朕为李瑶兮挑赏赐时,便是她出言劝朕,将虞辞剑与了李瑶兮。”
陈萍萍皱眉:“那剑……什么来头?”
“不过是外邦使臣的供奉,不足称道。”
陈萍萍静默片刻,压低了声调,问:“陛下,荣乐安遇害而亡,真的是已然被您赐死的景常在、元才人的手笔?”
庆帝戏谑地一笑:“你这老狐狸,还是如此狡猾。”
他啜了口热茶,才缓缓道:“荣乐安暴毙一事实在蹊跷,朕暗中查了多日,竟是半点蛛丝马迹也无。景常在、元才人家世寒微,于朕并无助益,当替罪羊推出去也无妨。”
陈萍萍颔首:“陛下明智。”
“总之,朕要你查清荣乐安的一切。她是什么出身,为何离奇死去,如何能操控人的心神,以及……她为何,要送李瑶兮那把剑!”
“臣领旨。”陈萍萍肃然拱手,心里却想着如何能蒙骗过皇帝陛下。
庆帝悠悠然向窗外投注一瞥。“风雪愈发大了,你尽快回去吧。官道已结冰,今夜月色又暗,叫车夫当心些驭马。”
“谢陛下挂怀,臣告退。”
陈萍萍走后,庆帝收起匣子,负手立在窗前,眺望着满地碎玉似的洁白,眸中有一丝不解。
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都心思不纯,对朕有所图谋?他想。从前是秦皇后和已经身在冷宫的淑贵妃,再从前,则是……
寂静的御书房内,庆帝孤零零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以及……落寞。
陈萍萍出了御书房,方敛起笑意,靠回椅背之上。
他一早便知道荣乐安实则就是朱黎。李瑶兮收到虞辞剑之后,就把真相将他全盘托出了。
只是时隔一年,庆帝竟起了疑心。
陈萍萍倒是不担心。以朱黎的行事手段,只要她不愿,只怕庆帝再查十年都查不出任何端倪来。
可虞辞剑一事,又将李瑶兮牵扯了进来,陈萍萍就不得不多加考量了。
雪天路面湿滑,车夫生怕马蹄子打滑,驾车格外小心,故花了比平日多一柱香的时间才回到陈园。
老仆人递上热姜汤:“外头天寒地冻的,您快驱驱寒要紧。”
陈萍萍捧了瓷碗在手中,听老仆人道:“这雪下得扯絮一般,来年当有个好收成。”
他方饮了一口姜汤,便又听老仆人转了话头,笑着道:“可惜了,再好看的雪,依我看,在老爷您心里头,怕是都比不得庆历二年冬的初雪吧?”
陈萍萍佯怒,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轮椅扶手,道:“油嘴滑舌,先前还觉着你稳重,近来越发与那些园子里的丫头学了。”
老仆人笑得皱纹里都能绽出花来:“甭说旁的了,就瞧您近日净为了那件什么霓裳劳心费神,那模样儿,我可是头一回见!”
陈萍萍几口喝尽姜汤,将空碗扔在桌上,面露无奈:“聒噪……”
老仆人却是忽而有些为难:
“老爷,李瑶兮身为圣女本就地位尊崇,又在京都开了桃夭居,如今财力亦是雄厚。若是与您成婚,可谓强强联手,不知可会惹陛下忌惮。”
陈萍萍得意地哼笑了一声,眯着双眼,真如千年狐狸成了精。
“阿瑶到底伶俐,早早便在咱们的陛下面前卖了乖。陛下对她的疑虑……已是消减不少。”
陈萍萍摇动轮椅来到窗前,昏黄灯色并着晶莹雪色,映在他骨相凌厉此刻却略含柔色的容颜上。
“自庆历二年冬至今,已有五载矣。”陈萍萍喟叹一声,道。“我自然晓得此举或许将令陛下猜疑,只是,我不愿令阿瑶……再等上五载了。”
老仆人心头大震。陈萍萍一生理智谨慎,行事唯考量利弊轻重,几乎到了淡漠无情的地步。
可这样一位看似心狠的权谋家,骨子里却偏偏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我曾教导范闲,要将眼光放得高一些。那时他问我,难道要将眼光放在天下?”陈萍萍兀自柔和道。“我答……也许更高一些。”
陈萍萍咳嗽两声,自嘲地摇摇头。
“可如今我觉着,还不够。”
老仆人有些跟不上陈萍萍的思绪,于是选择保持沉默。
陈萍萍深谙多说多错之理,便并没有就着这个话题深入地谈下去。
———人在做,神庙在看。
“总之,”陈萍萍加重语气,“成亲一事,不成也得成。除了她本人,再无第二人有阻拦的余地。”
朱黎将他被封锁的“感情”释放了出来。有了这部分感情,有了“爱人”的能力,他才算成为了一个人。
惟有不辜负李瑶兮,方不算辜负他自己。
……
“白姐姐,我们怎么……还不开始呀?”
白念鸾通过监视器的小屏幕,望着笑得天真又残忍、浑身散发着诡异感的欣欣,内心微微发紧。
“白姐姐,你今天表现得很不对劲哦!”欣欣蓦地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音,幽冷的笑声,回荡在片场里。
“还是说……你不是我的白姐姐?”
白念鸾极力地无声告诫自己,这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
自己只需把她当成个平常的小朋友对待,便可安然无恙。
白念鸾不疾不徐地从容笑笑,略流露出一分无奈:“欣欣,你是不是又看鬼故事了?我不是白姐姐,还能是谁?”
欣欣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嘻嘻嘻,我是在和白姐姐讲故事呢,欣欣最会编故事啦!”
白念鸾唇角牵起一个和煦的弧度:“欣欣,咱们先把咖啡放下好不好?你才这么小,要少喝点咖啡,不然会长不高的。”
如果让她伪装成另外一个人,白念鸾未必像现在一样心里有底。
可是她模仿的,可是她自己。
而她,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所以她一番话说下来,欣欣总算打消了怀疑的神色。
欣欣转过身,慢悠悠地迈着僵直的步子去放咖啡。有什么银亮的东西,在她腰后处的碎花裙的系带蝴蝶结间一闪。
白念鸾眼睛尖,一眼就看清了那点银光。
一把钥匙!
白念鸾按捺下心中惊诧,余光瞥着监视器以确定欣欣的位置,朝她招招手:“欣欣,你的蝴蝶结快开了,我帮你重新弄一下。”
欣欣疑惑地慢慢歪头:“是……吗?”
白念鸾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欣欣,过来,”她轻声说,“让我帮你绑一个很像真正的蝴蝶的蝴蝶结。”
“真正的……蝴蝶?”
欣欣很慢很慢地重复道,似乎在思考什么。
白念鸾也不着急,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终于,欣欣一步一步靠近了白念鸾,又在原地转了半圈,把后背露给她。
白念鸾继续瞥向监视器,双手摸向欣欣身后的白色蝴蝶结,一手轻轻抽拉丝带,将蝴蝶结解开。
丝带松动的一瞬,那把小巧的钥匙没了束缚,轻而易举地滑落。
白念鸾眼疾手快,把钥匙握到手心里藏好,手指翻飞间,灵巧娴熟地系好一个蝴蝶结。
“好了。”
欣欣短促而清脆地笑了一声。
“那我们开拍吧,白姐姐。”
“好,开拍。”
准备就绪,欣欣再次开始了她的念白: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豌豆花、蝴蝶兰,和轰然而起的掌声。
拜托了,拜托,别让我醒来。让我沉溺,让我坠落,让我于镜中永生。
我看到你了。你就在那儿,你回来了。
我终于可以与你再次相拥。
我闻到你了。你走近我,发间柠檬味沐浴露的香气,勾起我对往事丝丝缕缕的记忆。
我听到你了。你俯下身,像恋人般对我低语。
'忘了我吧,醒来吧,我已化作执念,成为老胶片上的幻影。'
拜托了,拜托,别让我醒来。让我沉溺,让我坠落,让我于镜中永生。
让我抱着你。
在掌声中,随梦境的潮水,窒息。”
白念鸾带头用力地鼓起掌来,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她鼓掌,片场一时充斥着海浪般此起彼伏的掌声。
“非常好,”白念鸾大声夸奖道,“一条过啊,欣欣特别棒。”
欣欣没有笑。她冷淡地点点头,一双幽沉沉的眸子,盯着白念鸾的双手看。
但她终究一句话都没再说,只是翩翩然穿过人群,不带留恋地,离去。
白念鸾顾不上注意欣欣,快步往蓝幕走去。小而硬的金属钥匙,紧紧地硌进她冰凉的手心。
[把那个口红收纳盒拿着,现在。]白念鸾单手打了一行字发送给李瑶兮。
在李瑶兮回复“OK”之后,她数着秒数等待了约莫一分钟,然后,把钥匙插进了那个小小的锁孔。
轻轻一转。
“喀哒”。
白念鸾感到一股无形而轻微的推力,软绵绵地打在她的后背上。与此同时片场里的一切宛如相机对不上焦一样,极其短暂地模糊了须臾。
“喀哒。”
“喀哒。”
“喀哒。”
……
无数声锁孔被拧开传出的声响,如同钟表秒针行走时机械的步伐,接续不断地响起。
那是从时空的夹缝之间传来的回音。
“导演!”
白念鸾回首。
李瑶兮白皙的脸庞上染着急促奔跑后的绯红,胸口一起一落,左臂的臂弯中夹着一束粉色蝴蝶兰,右手则握着口红收纳盒。
收纳盒中,所有口红全部归位。
一支不少。
李瑶兮骄傲地扬起下巴,笑得眉梢眼角皆是灿烂的光:“导演,咱们做到啦!”
白念鸾摸摸她的脸颊:“其木宗呢?”
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边那个正坐在可折叠小板凳上的身影。
“现在所有的平行时空都已经收束成一个了,”白念鸾分析道,“所以,他应该就是他。”
“走!”李瑶兮把收纳盒塞到白念鸾怀里,拔腿跑起来。
“慢点跑,你……哎……”白念鸾大步流星地跟上她。
其木宗一脸茫然地愣愣望着向他跑来的李瑶兮和白念鸾,越来越觉得自己从前对世界的理解似乎太浅显了。
“喂,你在你的平行时空经历了什么啊?”李瑶兮气都来不及喘就问道。
其木宗的眉心挤出几道沟壑般的皱褶。
“李瑶兮,我需要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与陈院长初识的场景是怎样的?”
李瑶兮怔了一怔。
“这重要嘛?”
“很重要,”其木宗点点头,“方才平行时空中的你,正在拍一部名为《菡萏戏浮萍》的电视剧。”
“哟,这名字倒挺有古风那调调。”李瑶兮调侃道。“这跟我和萍……陈院长好像也没关系吧?”
其木宗依然脸色严峻。
“整整几个时辰,那个世界的你只反反复复地拍一场戏,一场……雪后骑马的戏。”
李瑶兮的笑容凝固在了唇边,瞳孔轻缩。
其木宗观察着她的反应,心中便确定了八九分,叹道:“所以我才问你,与陈院长初识的场景是怎样的。”
“等等……”李瑶兮震惊地捂上额头,心中似有海啸无声炸起。
“我们的过去,被拍成了……电视剧?”
那,我到底是谁?她默默想着。
我究竟是我,还是《菡萏戏浮萍》的女主角李瑶兮?
“对了,我貌似还获得了一个道具。”其木宗对白念鸾道,从袖口内掏出一个欧式的复古首饰盒。银白色,上头描着暗红的小朵玫瑰花,一只手掌便能托得下。“在片场遇到个叫欣欣的小姑娘,她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哦,我也遇到那个欣欣了。”白念鸾试着打开首饰盒,可那盒盖就像被胶水黏住了一样纹丝不动。“穿碎花裙、拿咖啡的那个,是吧?”
“咖啡?”李瑶兮叫道。
“怎么了?”
李瑶兮简练地把自己如何去咖啡店找张庆换咖啡,又如何从欣欣那里换来了三张演唱会门票,给他们复述了一次。
“这个欣欣很特别,”白念鸾喃喃道,“我感觉她是独一无二的。所有平行时空只存在一个她,而她又能在平行时空之间穿梭,来与我们分别会面。”
“她绝对不止五岁,”其木宗摇头道,“她简直是……女鬼一样。”
“不过既然我们碰头了,事情就简单了许多。”白念鸾说道。“李瑶兮,你说你换了三张演唱会门票,时间是?”
“四月二日二十一点整———就是今天晚上九点。”
白念鸾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小首饰盒。
“我们去城里转一转吧,李瑶兮,你跟我走。八点半,我们在红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