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他省心的除了梨醉这位同路人,还有他脚下聒噪不休的罪人席。
他们越是往地底深处去,脚下发出的人声就越发古怪。
起初,是污秽的谩骂声中夹杂了些许低低的抽泣,时强时弱,难以分辨出处。未几,期期艾艾的啜泣汇聚成嚎啕与控诉,一波接着一波,一浪盖过一浪。那些杂乱无章的悲泣声中没有狠戾与暴虐,没有残忍与恶毒,只有老弱妇孺怯怯而微弱的乞求与哀鸣。
“救救我?救救我……”
“为什么是我?我没做坏事啊。”
“娘,娘,我好怕!”
“冤枉啊,我不是恶人,我不是!”
“你们不是来救我们的吗?为什么我们却死了?”
“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呜呜呜!”
“呜呜呜哇,娘,爹,好痛,好痛啊!”
“快跑啊,快跑,不能给他们抓到,不能给他们抓到!”
“爹爹,我是小花啊,您收手吧!”
“我不想死,不想和坏人死在一起,求求你们了,放了我吧!”
梨醉越听越不对劲,她蹙眉避让席面上哭泣的脸,小声问:“他们……也都是恶人吗?”
她脚下这一张张扭曲的哭脸明显较之前的遭遇不同,他们看起来不像是罪大恶极的凶徒,反而像是……无辜之人?
商子诺比她困惑更甚,双拳紧握,语声打着颤:“怎会如此?能入恶人席的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平民百姓?”
两人绕过一个拐角,梨醉透过镜面的微光,隐约窥见火星攒动,消失已久的身影在幽暗处悠悠开口,轻描淡写地解开二人心中疑惑。
容错不紧不慢道:“罪人狡猾凶悍,擅逃擅匿又难对付。入席的人不够,时局却刻不容缓。为顾全大局,十尊便下令拿普通人的命来填。”
“这怎么可能,十尊无不德高望重,怎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师弟你不可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容错低眸,视线落在脚下那一张隐藏在自己阴影下的面容。除了他,没人看清那张脸——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脸。
那是“他”亲口告诉他的真相,如何会是信口雌黄?
他冲着被封印在罪人席面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微微一笑,对“他”做了个口型:“找到你了。”
依旧这么不幸,该说不愧是你呢……还是说……不愧是我?
火星落地,点燃一方长席。
以容错足下为起始燃起火焰,长席受烈火灼烧翻边打着卷儿,火光镶嵌着一轮焦黑轮廓顺席而舞。
商子诺大骇:“不能烧!烧了会——”
万千生灵的怨念。
容错竟不放在眼里,想烧了个精光?
哀嚎在火焰里化为灰烬,徒留残魂回响飘飘荡荡。
“谢谢,谢谢!”
“谢谢你!”
“终于解脱了!”
“谢谢你,替我劝劝爹爹!”
“我可以回家了吗?”
“呜呜,不会再疼了。”
“恩人,好人一定有好报,望你平安。”
商子诺最担心的事在此刻变成现实,铺天盖地浊气在火光下喷涌而出。容错目光淡淡的站在火光与灰烬中,全身被浊气包围,脚下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豁口,像是恶鬼咧开阴森诡谲笑容,将他一口吞下。他在坠落前甚至懒得瞥一眼脚下万丈深壑,倒映着飘摇火光的双眸一眨不眨,目送席上一张张扭曲苦痛的脸逐一化为灰飞。
没人知道他在坠入地缝深渊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漠然地看着染满灰烬的双手,有些后悔地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活下来,没有重塑耳目,没有继续以人的姿态行走世间,或许就不会一遍遍重复目睹丑陋与悲哀交织的因果。
做人,真没意思。
“抓住我!”
一只纤白柔软的手伸向他,来自远比他脆弱的生命,却抓得比他更顽强。
一切发生在转瞬间,商子诺被罪人席绊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两人同时坠入无边黑暗。
……
梨醉出手相救时,想的可不是同生共死,不过是随手拉一把,能有多难?
不曾想,浊气缠绕中的容错坠势之猛,像是那陨落的扫把星,转瞬即逝,拽都拽不住!
漩涡将她包裹其间,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令她本能地紧闭双眸,身上每一寸皮肤都生出灼烧的刺痛。
她疼的在心里连连抱怨:救人好难好危险,她下回不敢了!
手却不敢松开。
救都救了,现在放手不就白忙一场了嘛!
梨醉在失去意识前回顾自己人生的悲剧,大抵总结出个一二:
来都来了,稀里糊涂就跟着人东奔西跑。
救都救了,明知危险偏管不住自己的手。
一双墨黑的眸子倏忽张开,木然地看着与自己同坠的梨醉。容错眨了眨眼,顺势一牵,将人随手护在了怀里。
“……”
就这么摔死,似乎也不赖?
……
不知过了多久,梨醉转醒,她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容错气定神闲的一句“我这个肉垫,你可还满意?”
梨醉:“……”
她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她是想救人,结果反而砸了人是怎么回事?
梨醉见容错仰天躺平神态自若,一副不痛不痒懒洋洋的模样,满腹担忧瞬间化作吃饱了撑着的多此一举,她于是顺着容错的揶揄接过话:“不满意,硌得慌,你吃胖点。”
锁骨很好看,但是硌着我脸了。
容错眉头一跳,表情僵了僵,勉强应答:“就算我想吃胖,这里有能吃的吗?”
梨醉顺手抓了一把土,递到容错眼皮底下:“来,吃口土。”
“……”
容错瞪大眼睛盯着那一抔土,眼睛眨巴了好几下,大概是这辈子没受过这么大委屈,他别过脸,似乎不想再搭理她。
成功卸去对方装模做样的铠甲,梨醉终于得以客观地端详他的现状。容错身上没有明显伤痕,只是浊气不散,脸色也不佳。
梨醉问:“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脸色发青,是跟商大哥一样受浊气所侵?
她急忙起身,挥舞双手想驱散聚拢的浊气,却见容错面无表情望天:“太阳晒多了。”
梨醉愕然,扭头望向头顶黑黢黢的岩石:“太阳?”
哪儿来的太阳?
容错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咸不淡道:“照照镜子。”
你屡次三番奋不顾身救我,不是想当我的太阳吗?
梨醉不明所以,又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他一遍,试图找出他除了脑子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也一并摔残了。
容错则始终一动不动,周身不散的浊气如烟如雾覆盖在他脸上,身上,随即销声匿迹,如此周而复始。而他面上谈笑如常,只脸色渐渐苍白,梨醉瞧的柳眉紧蹙,语气不免带上了焦急:“你不是大言不惭说一般的东西伤不到你吗?”
不是没有弱点吗?怎么浊气散不去?人还动不了?
容错摊手,总算稍稍动了动,说:“累了,想躺平了。”
罪人席的反噬之力无法轻易消解,他以血肉之躯坠落,即便没有痛感伤势不显,也做不到立刻恢复如初。
梨醉:“……”
得了,不和他废话。
梨醉观察周围浊气冲天,也决定躺平。一旁的容错以肘撑地,托腮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你在做什么?”
梨醉答:“意识沉入识海。”
现在就是危急关头了,她得发挥净化的力量,先把源源不断扑向容错的浊气解决了再说。
容错:“睡觉?”
梨醉睁开一只眼睛:“不对吗?”
容错憋笑:“嗯,你做的对,睡吧。”
商子诺若是在场,此刻看到如此荒诞场面,定会大怒高声叫骂“对你个鬼,你们给我认真点!”,
可惜他人不在,所以二人无人打扰,岁月静好地各自躺平。
片刻后,容错大约是看腻了,索性支起身往岩壁方向挪了挪,背靠着冰冷的岩壁闭目养神,脸上仍是一副不打扰你修行的通情达理。梨醉因此得以不受干扰地平躺了好一会儿。可惜天不随人愿,徒有时间流逝,她却毫无进展,一盏茶的功夫后,她不得不睁眼求助:“似乎行不通?”
商大哥教的方法行不行啊,怎么半点进展都无?
容错头也不抬,不慌不忙地柔声安抚:“不着急,慢慢来,天又不会塌。”
梨醉指着地,冷酷地陈述截然相反的事实:“天不塌,但是地好像马上又要裂了。”
容错这才屈尊降贵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地面,点头敷衍:“嗯。”
见他一脸云淡风轻撒手不管的态度,梨醉暂时也没了主意,只能继续尝试凝神入定,祈求奇迹发生。不多时,地面传来崩裂的骇人声响,她惊慌睁眼,快步走向双眸紧闭的容错,在他身侧蹲下,用肩膀轻轻推了推。
“醒醒,地真的要裂了。”
她这一推力道并不大,容错却整个人顺着岩壁脱力滑落。
岩壁上留下大片黑红血迹,触目惊心。
梨醉两眼一黑,慌忙伸手搀扶,揽住容错臂膀的刹那,那些被术法刻意掩盖的血腥味,瞬间充斥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