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顾江蓠撑手坐在床沿,眉目低敛,看不清神色。
醉意褪去,昨夜发生的种种,此刻如幕戏般,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
昨夜那酒壶里不知谁灌得那般烈的酒,不过一壶便叫她酩酊大醉,只差没在那人面前将自己家底抖出来。
思及此,顾江蓠紧握着床沿,重重叹了口气,懊恼至极。
“王妃,该去给老夫人敬茶了。”一侍女快步行至她面前道。
老夫人?顾江蓠诧异地看向她。
“这位是老王爷的侧室,王爷不在,王府事务皆由她主持。”侍女低声解释道。
顾江蓠挑起眉,心里若有所思,试探道:“不曾有人让我向她去敬茶。”
侍女面上为难,继续道:“方才那边着人来唤呢。”
这便是见着昨日定北王未曾在府中留宿,急着来拿捏自己。
顾江蓠冷笑道:“既要敬茶,那王爷呢?”
“镇抚司那边有急务……。”
顾江蓠摆摆手,打断道:“帮我洗漱更衣,我稍后便去。”
王府府邸不大,布置却极为精巧。四面青树环翠,石峰玲珑,瀑流不绝;蜂鸟群嘻,锦鲤漫游,万物悠在。
顾江蓠穿行于粉墙低桠间,环顾四周,却觉王府构造不似寻常府邸,更似一座江南园林。
“先王妃是苏州人,老王爷念其思乡,特地请来专人重修王府。”跟在一旁的侍女轻声解答她的疑问。
几个转弯间,她们便来到那老夫人的院落。院门口已有人候着,竟是那日来赌坊寻人的王嬷嬷。她见顾江蓠已至,竟只是草草行礼,一言不发便往里走。
顾江蓠方要迈步进去,身侧的小侍女忽然拉住她的衣袖,四顾无人,方凑近轻声道:“老夫人是谢二公子的生母。”
顾江蓠惊讶地看向她,轻拍她的手臂,没多说什么。
堂内,一头饰金簪、身着华服的老夫人端坐在高位,周身做派却是与王府格格不入。
“新妇不起早来给家中长辈敬茶,却还要老朽遣人来唤你。”白氏上下打量着这新入府的王妃,只觉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又听人说昨日王爷不曾留宿,心中不屑。
念及还卧在病榻的儿子,她心中恨极,势必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好看。
顾江蓠眉梢带笑,嘴上却不客气:“既是府中老人,见本王妃不行礼,却还要我候着。”
“放肆!”白氏将手中盘珠扔到地毯上,大声呵斥。
“定北王常年领军在外,王府上下这几年皆是由我亲自打点。府中人皆要敬我一分,你方进府,竟敢如此无礼!”
原是山虎离位、猴子称霸。这老妇仗着入门新妇少不更事,便要借势压人。
顾江蓠心中颇觉好笑,冷声道:“夫人这是将自己当成王府的主人了。那你且记住,王府基业是王爷在战场上厮杀拿命挣来的。我虽久居深闺,却也听人说小王爷慈悲为怀,自掏腰包在漠北为难民修造安置营,却不知府中人竟打点得这般穷奢极华!”
白氏气得脸上红白交加,指着她一时说不上话。一旁静立着的谢枫之妻江氏见状朝身侧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受命冲上前去,将顾江蓠压倒在地。
顾江蓠手腕下意识翻转,心念一动,又立刻收势,抬头冷笑道:“谢凌川可知他府中下人竟敢这般对待主子?”
“莫要拿王爷来压我,”白氏讥讽道,“如今府中谁人不知王爷昨夜是在衙门过的夜?你即已不得宠,从今往后便该谨慎行事。”
“你真当所有人都同你一般依附他人而活吗?”顾江蓠目光嘲弄,语带怜悯。
白氏面上怒容僵住,被轻飘飘一句话砸穿看似坚固的屏障。
她在王府待了近三十年,年轻时盼着那人能多看自己一眼,年老后又日夜恐慌被人扫地出门。谢霆逝去那年,当时还是世子的谢凌川只有十岁,被老王爷的部下领去边疆,十年未归府。
谢凌川袭爵后,她和自家的谢二爷本该搬出王府。可谢枫却是个爱玩的,任凭她每日耳提面命,却还是将分得的家产败了个干净。那年她夙夜难眠,生怕从远方捎来消息,要他们从王府搬出。
但谢凌川一直未归,他们便心安理得居于此处。有时白氏会想,那人最好死在战场上,那样她便不必一直提心吊胆。她过惯人上人的日子,最难以忍受穷苦。
可顾江蓠将她虚伪的伪装尽数戳破,让她可悲的自尊在呼吸间坍塌。
恼羞成怒间,她一把举起备好的茶盏朝那人掷去,热烫的茶水顷刻间泼洒在顾江蓠手臂上,烙下可怖的红印。
“今日你必须给我敬茶!”
角落里的一个小仆从眼见形势不对,趁他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房间,跑向老管家房中。
王尚正手持目镜整理账本,房间大门突然被撞开,手一哆嗦,镜片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阿仁,干什么这么冒冒失失的!”
“爹,你快去老夫人那看看,她正责罚王妃呢!”王仁一路奔过来,累得气喘吁吁。
“谁罚谁?”王尚有一瞬觉得自己不仅目瞎,可能还患了耳聋:“我的祖宗呦!”
王尚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头晕得厉害:“我这就去看看。你、你赶紧去衙门唤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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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抚北司。
谢凌川眉目紧锁,在一旁观察仵作验尸。被白布裹着的尸体血肉模糊,已经开始腐烂,周遭飞虫环绕,不少卫兵转头欲呕。
“或是私仇?”镇抚使赵能掩住口鼻插话道。
谢凌川没有搭话,目不斜视,细细扫过尸身裸露的烂皮:“等下。”
仵作停下动作,扭头惴惴不安地看向他。谢凌川拔出腰侧的匕首,划开死者腿部衣裳,向两侧一挑,一条活灵活现的青鲤鱼跃入众人眼前。他心头一跳,这已是第三条“鱼”。
谢凌川挑眉看向镇抚使,那人面色讪讪,不再说话。
青鲤一案如今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死者虽同为朝廷命官,可相互之间职务交接并不多,死法更是各异。眼下朝中官员人心惶惶,生怕哪日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自己头上。
他拿起盘子里的令牌,细细端详,死者是进京述职的江苏布政使,死于驿站,直至第三日才被人发现。
青鲤一案如今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死者虽同为朝廷命官,可相互之间职务交接并不多,死法更是各异。眼下朝中官员人心惶惶,生怕哪日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自己头上。
江苏途径运河,苏州更有天下财货莫不聚于此的美誉,是东南海上贸易的重要枢纽。将目光聚于此处的人太多,想要布政使性命的人更不在少数,其中甚至包括一直明确反对此举的自己。
若是先前局势不明,这新发的命案已能让一些有心之人隐约意识到,此案绝非出于私怨,而是剑指大梁。
当今局势不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棋局早已开始。
谢凌川摘下手套,转头问赵能:“这几人平日的交际来往都排查完了吗?”
赵能连忙捧起几卷卷宗凑上前来,谄媚道:“明面上的都在这了,这背地里的……您也知道,那些个腌臜事牵扯太多,实在难查。”
“陆林。”谢凌川对身边人道:“你留在镇抚使大人身旁,协同调查。”
“是。”一旁沉默的少年垂首应道。
待谢凌川走远后,那镇抚使立刻呸了一声,恨声道:“不过一个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
奈何谢凌川手段雷霆,方来衙门便给足他苦头吃,让他好一顿折腾。
谢凌川刚出衙门,迎面便撞上一莽撞青年,正是府上的王仁。
王仁正惶恐着,抬头见是自家主子,一颗心落下来,咋咋呼呼喊道:“王爷不好了,老夫人正要对王妃动家法呢!您快回去看看!”
谢凌川面上表情松动,半晌说不出话。从前只知冯澈他爹后院日日起火,却不知这种事竟还能发生在自己府中。
他叹口气,道:“走吧。”
踏入院中,映入谢凌川眼帘的场面颇为滑稽。王尚扭着臃肿的身躯拼命护在王妃面前,嘴里不停地喊:“老夫人行不得!”顾江蓠倒还算悠闲,在背后时不时拽一把老管家,以防他被误伤。
谢凌川脸色沉下来,一时竟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还是顾江蓠率先看见他,扬眉高声道:“王爷回来了,是要同我一起给老夫人敬茶吗?”
伶牙俐齿。
人群顿时停止哄吵,看向那处。白氏脸色霎时惨白,她原以为顾江蓠被其所厌弃,又知道谢凌川近期急务缠身,故而无所顾忌,谁知他竟为此事特意赶回来。
定北王当然没有向她敬茶的规矩,她慌忙跪下解释:“只是请王妃一同品茶,生出些误会。”
“……”这老妇应是面子当鞋底,好厚的脸皮。
顾江蓠并不愿意配合打圆场:“那老夫人平日要多休息,手抖地连茶盏都拿不稳,烫着我倒无碍,若是烫着自己就不好了。”
她话里夹枪带棒,白氏怒目相向。
“去给王妃拿些药膏来。”谢凌川对一旁的小厮道。白氏听出其中袒护,不免心惊。
“您先起来。”谢凌川示意王尚将白氏扶起,接着道:“之前是我思虑不周,现如今府里有了王妃,想必您住着也不太适应。这几年王府受您照看,您功劳不小。我着人在京城买下一处府邸,再加几处田产和铺子,您若愿意,也可以和谢枫迁到别处。”
之前他念及白氏母子可怜,便由着他们在府中住下,可二人却得寸进尺,生活奢靡无度。王尚就府里的开支向他提过许多次,此事他并非不知情。
顾江蓠讶异于此人对她的偏袒,在侧旁乐得看戏。
“说到底谢枫也是老王爷的儿子,你怎可这般把他赶出府!”白氏心中愤懑,恨声道。
谢凌川声音冷下来,道:“谢枫早已娶妻,更何况早在之前就分得家产。”
“你明知道他根本没有独自活下来的能力!”
“王府不能一直替他还烂账。”谢凌川不为所动:“田产和铺子都是您名下的,您若念及母子情谊接济他,与王府无关。”
他已将话说到绝处,白氏明白事已无回转余地,恨恨瞪了顾江蓠一眼,只好不甘应下。
顾江蓠被那一眼瞪得莫名其妙,眼见事端已消,悄悄踱到人群后方。
待到一切归于平静,再回头,已不见她身影。
“王爷,”王尚安顿好众人,凑上前来,“今夜留府吗?”
谢凌川从院门那处移开视线,转过头道:“衙门的公务还未处理好。”
“是。”王尚面上闪过一瞬失落,紧接着道:“王爷,我那镜片又……”
“直接走府里的帐就好。”谢凌川无奈地看向他:“王叔,您缺什么直接着人采买,不必事事向我报备。”
“好好。”王尚笑得脸上褶子都显出来,美滋滋地走了。
王尚从前是老王爷亲兵,在战场上伤了腿便被老王爷收入府中,兢兢业业待了几十年。这几年他不在府中,王叔不顾劝阻两地奔波,对谢凌川而言已同家人一般。
他看的出来府中老人对新来王妃的袒护,更明白其意图。无非是见他身边人太少,想让他与王妃好好相处。
妻子。他细细揣摩一番这个称呼,只觉陌生。
顾江蓠避开众人,在府中闲逛。
她还在为昨日酒后真言烦扰,不欲此时与谢凌川正面对峙。可王府建筑层台叠榭,回廊弯绕,不多时,她便迷失其中。
顾江蓠闲来无事,在一处亭边歇下,挑起根枯木枝,逗池里的锦鲤玩。
枯枝带起一串水珠,在池中荡起圈圈涟漪,游鱼受惊,四处窜逃。
“顾江蓠。”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顾江蓠有一瞬不明显的僵硬,转身看去。
谢凌川正靠在侧旁树上,笑着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