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宫宫门前,众官按规矩要脱下斗篷,只着官服入宫。
这时就有宦侍上前提醒,因今日并非朝会,陛下也未亲临,念天寒降温,陛下体谅群臣,特准百官穿外衣入宫。
华阳宫万和殿前,长阶一百零八级,文武百官依品级分列两侧。
与往日不同,从来面向殿宇方向而立,今日却是背对宫宇,俯视站立。
百官从两侧拾阶而上时,阶下平台处已安放一条裂痕都喂饱血的长凳,与裂缝的石砖沁满昨夜雨水一般。
长凳边,百余刑狱吏执棍而立,赫然一道高墙。
品级高的、见过些世面的官员经过时,尚可目不斜视、面色无动。
可年纪轻些、没见过这阵仗的,却在事不关己的擦肩而过中,也是一阵胆寒。
百官立齐没多会,就听镣铐敲击石砖的鼓点中,须弥在十几名皇城禁卫的押送下,缓步而来。
按规定,受廷杖时要露出臀腿。
但念在须弥的女儿身,皇帝到底赏赐她留下一件里衣。
谁曾见过这样的须弥。
褪去护甲、卸去武器、取下眼帘,只一袭单薄素衣,衣袂在狂风中随黑发共卷,步步沉重。
虽然仍带着面具,可摘掉眼帘后露出的那一双眼睛,身心俱疲、万念俱焚的神伤,简直从未在这张面具下出现过般违和。
肃杀的春末,这样单薄一片人迎风而立,已足够落寞。
而她在全副武装的禁卫环绕中,愈显纤细憔悴,要不是手腕脚腕上沉重的镣铐,简直轻盈得要散在风中一般。
百官目光汇集一处,俱是惊诧,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个年轻憔悴的女子,和杀伐果决、心冷似铁的恶鬼之首联系在一起。
直到此时,赵缭极快的心跳跃动的每一下,都还不是为了即将落在自己身上的酷刑,而全牵系在观明台众人的安危上。
恍惚间她抬头,层层长阶布满隐在宽大斗篷中的人,神色各异,却又同样将如炬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
或鄙夷、或憎恶、或幸灾乐祸、或扬眉吐气,总归都面色冰冷,高高在上。
那一刻赵缭恍惚,真以为自己上了天庭,在群神的注视下接受天谴。
说来也奇怪,为首那几人几乎都与赵缭有这样那样的瓜葛。不论是名义的主子太子李谌、实际的主子晋王李诫,还是李谊。
但赵缭神游中看到的第一个人,还是立在几位皇子身后的,鄂国公赵岘。
凡入宫朝会,必穿朝服。
上柱国世袭鄂国公、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赵岘,头戴五梁进贤冠,着紫衣凤凰池官服,配镶金玉带、挂金制鱼袋。
这一身,就是陇朝最高武官的服饰,是所有习武之人梦寐中的巅峰。
也是赵缭从小,最喜欢看阿耶穿的。
她儿时在阿耶书房四周跑着玩,阿耶也不让人管她。
有时她坐在廊下吃着点心,每每看到阿耶散朝归来,一身紫衣、大步流星、意气风发。
“英雄”这个词,在真正能在纸上写下之前,赵缭在心中就先有了理解,那就是“阿耶”。
所以那样年幼、还没太懂事的赵缭,在非人般的训练和折磨中,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李诫就拉着她的手,说:
“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吗?你要是坚持不下去的话,你的大英雄阿耶,只能是带着镣铐枷锁的阶下囚了。”
赵缭那时还不明白家族荣辱,但她想要守护阿耶的意气风发。
如今,赵缭不知多长时间没见到阿耶穿这一身了,此刻再见到,虽然阿耶发福了不少,但官服还是如此合身,可能是早就重新做了。
但是……赵缭真成了带着镣铐枷锁,名副其实的阶下囚了。
在赵缭收回目光的之前和之后,赵岘都目光笔直,没往所有目光中心的赵缭身上,投去哪怕一眼。
赵缭以为自己眼眶红了,其实没有。
心焦的火烧在心头,别说眼泪,就是血都快熬干了。
趴上刑凳这个动作对赵缭而言,并不陌生。但这样的感受对她而言,却是第一次。
从前每每受刑,赵缭都觉得身下的刑台,或是刑凳,就像一个冷飕飕、会吸人魂魄的妖怪。
无论她如何努力,它都能吸走她勉力维持的平静和镇定,只留下控制不住的恐惧。
可此时,赵缭只想,要是能换观明台众人都平安度过此劫,她被打成一摊肉泥,又有何惧。
甚至当厚厚的木板砸在她柔软的腰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五脏六腑都同时沸腾着呼应时,赵缭还是这么想的。
“高高在上”的许多人,或是荀司徒的拥趸,或是与须弥有仇怨的,摩拳擦掌等这一刻已经太久。
然而看到的场面,却不能说让人满意。
他们想要看到的,是疼得呻吟求饶、丑态百出、嘴脸卑劣、狼狈不堪的须弥。
可须弥双手死死抱着凳头,牙关紧紧咬住,竟是一声都没出,就连眼睛都没闭住。
打到第二十杖时,赵缭眼前一是一片血色,疼痛扩散的广度,让她觉得不是木杖打在身上,倒像是被一个石杵捣烂了全身。
昏天黑地之中,赵缭下意识又艰难抬头,看向了赵岘。
她不怕被旁人观刑,可那是她阿耶啊。
她怕阿耶太担心她,也怕阿耶,一点都不担心她。
然而赵岘只是微微别开了头。
或许是隔的距离太远了,又或是须弥的恶名太过昭彰,赵岘脸上,竟是没有一丁点表情。
哪怕一些上了年龄的官员,纵使日常再看须弥不顺眼,见此残忍之景,也没忍住漏出些许怜色。
这一眼,一直撑着赵缭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好像突然散了一点。
赵缭的清醒思绪瞬间如潮水般褪去,眼见人就要陷入昏迷。
这时,观明台火起的场面,平空出现在脑海中。
她看见隋云期和陶若里被烈火灼烧,看到观明台的战士们被吊上屋梁抽打,看到……
赵缭一个激灵,虽然眼前仍是一片血红,睁大双眼仍旧什么都已看不清,但她却瞬间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