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二)

    医院的病房里,萩原舀着一勺乌鸦汤咕噜咕噜喝下肚,坐在病床边的松田拉着个脸,气呼呼的削苹果。

    可一对上萩原笑嘻嘻的、眼都快眯成一条线的脸,他的怒气就瞬间被浇灭了,不自觉的弯起嘴角的弧度。心想:“算了,还能看到他这贱兮兮的笑也就不错了”

    窗外的风吹进病房,把萩原的耳发吹的轻轻拂动。松田终于可以确信,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化成了虚无。

    萩原他真的活下来了,却好像死过了千千万万次。

    嘿,你有没有做过梦。

    这是萩原千速不知第几次被弟弟吵醒,她在研二脑袋上“邦邦”捶下两拳,警告他不准再大叫,然后关了灯。

    虽说是警告,但她心底也明白,最近弟弟的精神状态极不佳,夜里总是被噩梦吓醒。醒了就在床上发呆,然后一夜未眠。她不忍地抬起眼看了眼,却收到一个满含安慰之意的眼神,他说,“我没事”。萩原千速皱着眉头退出了房间。

    萩原研二看着被关上的房门,自顾自的叹了口气。发现门底下透出的光被些许遮掩,他知道,姐姐此时正倚在门框边,窃听自己的反应。他不会表现的过激,只是一直呆呆坐在床上。

    他又想起了那个梦。

    这是重复过好多次的梦,似乎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档。一次普通的任务里,他解决掉了最后一个陷阱,正要坐下来歇口气,滴的一声,炸/弹上的倒计时兀的启动,鲜红的倒计时无不宣告着他们的死亡。他转过头去喊队员们快跑,犹豫了一下子就抱着炸/弹与队员们相反的方向跑去。

    但,他跑的实在是太急,一时误了方向,跑向了与队友的同方向。回过神来,炸/弹倒计时只剩一秒,在他绝望的凝视中,萩原小队全部牺牲。

    在之后的梦里,无论朝哪个方向跑,都会与他的队员相遇。

    无论如何,他都逃不掉。

    萩原研二仰起头,直视天花板的灯,灯一圈圈晕出光晕,晃的他眼睛生疼。其实他也怕,哪天走出家门,就再也照射不到熏黄的家灯。

    他其实是悲观主义者,向来如此。

    “当一切都顺利的进行的时候,就是告诉你,前方是悬崖,该刹车了”这是他的箴言。

    当初家里快要破产的时候,他就整天都在担惊受怕——他承认自己是胆小鬼,他害怕哪天他依附着长高长大的大树会轰然倒塌,砸向树下那个不知所措的他。

    只当那个矮矮的女孩眼里闪着光,在对他哐哐讲历史的时候,他瞥见了希冀。在那之后,他用她所讲的方法一步步和父母复兴了家业,现在他们家的连锁店已经遍布全国,渐渐富裕起来。

    但那时濒临破产的揪心,一直牢牢刻在他心里。

    他不怕死,他怕失败。

    萩原研二把手指插/进发缝里,头垂着,闷着喉咙,一堆话不知道怎么说。

    这个时候,把小阵平约出来他肯定会骂骂咧咧的出门,受一顿骂也没什么,但心里总不知名的难受。

    多了份熟悉。他们太熟了,这些话对他讲一定会念叨个不停,况且,他也知道明天就会是他所谓的祭日,此时对他讲只会徒增他明天的压力吧。

    他摸到了枕头底下的手机,备忘录里存着一个他从未拨打过的电话。他把号码长按,打算拨打,手指在触到屏幕的那一刻仿佛触电般缩回,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机已经是拨号界面了。

    萩原瞥了一眼上面的时间,已是凌晨,现在打过去未免太失礼了吧——他急忙挂断了电话。

    就是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响铃罢了。

    此时的萩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突然又觉得自己可以忍下这一切恐慌,不用找任何人倾诉,那样只会显得自己脆弱,他不需要,对吧?

    没等自己回答,手机屏幕先是震动后又蓦地亮起来,上面亮出那串熟悉的号码。萩原捏了捏眉心,叹气已经成为了下意识的动作,他微颤抖着手按下了拨通键。

    他总感觉,如果今天不拨通的话,以后很有可能就没机会了。

    “您好?”对面传来略带疑惑语气的声音,想来这是自己第一次给她拨电话,不熟悉这串号码也很正常,他率先接了话,“是我,萩原”

    “是你啊”对面的语气明显轻松很多,但也带着浓浓的困意。萩原向来对声音敏感,他甚至能够听出对方手指滑动在屏幕上保存联系人的声音。

    他好像一时僵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如果半夜打来电话只是骚扰对方的话,也太不像话了吧。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带着歉意,“不好意思打错了,打扰”

    他正要挂断电话让对方早点休息,却听到一句嗔怪,“什么嘛,这么晚了你在干嘛?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困”嘛,还是真是一针见血,萩原想道。

    “吃夜宵”他懒洋洋的答道。

    “好家伙,吃独食啊。故意打电话让我嘴馋的吗?我的减肥计划泡汤了,你可要负责”萩原被逗的勾起唇齿。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为明天的任务愁的睡不着觉,故意想方设法的惹自己开心。她呀,藏不住心思。

    想来,自己好像没资格这么说,自己当年可是一眼就被她看出了有心事。

    “怎么不说话了?吃的太起劲了?”萩原再一次被她从记忆洪水中捞出,耸了耸肩膀,“你怎么知道不是吃噎着了?”对面的思墨也呵呵的笑起来。

    “哎,想不想到山上看日出?”萩原研二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没缘由的冒出这句话,想撤回的时候才想起这是电话。

    对面一阵的沉默,像是按下了静音键。

    “呃……你食物中毒了?”

    萩原恨不得扶额倒地。

    “好啦,我……(开玩笑的啦)”萩原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得对面冷不丁一句,

    “你在哪”

    “在……在家啊”

    当萩原的耳畔传来呼哧哧的山风,暗自埋怨忘记多带一条围巾时才反应过来——他们正在爬山!“喂,风见!我们这样是不是太疯狂了?!”

    走在他前面的思墨回过身冲他一笑,“你说什么?风太大了,听不清”

    疯狂又怎样,青春只有一次,哪怕热血一回,粉身碎骨也没关系。

    不知不觉他们就登到了山顶,即使满头大汗,他们也心甘情愿。“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看日出”萩原笑嘻嘻的说道,却收到思墨一个“信不信我现在推你下山”的半月眼。他只得闭了嘴。

    天空似乎在蜕变。黑暗的夜色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晨曦的柔美。一道道金色的光线灼穿云层,洒向大地,掀起世界的一角。

    夺目的光散在天地间,当太阳缓缓升起,雾气被抖落、消散,一切都染成了金红色。

    红日从山的一侧探出半个身子,跌宕着向上空升起,似熊熊烈火,似点点朱砂,肆无忌惮的摇曳,美得动人心魄。

    晨曦一点一点蚕食黑夜,耳边的和风也被染上了些许朝阳的颜色。

    那金灿灿的颜色也落入了思墨的眉间,她有些感伤的想,如果萩原他没有像原著中一样英年早逝,他明明可以享受到,无数次这样盛大的日出。

    还是别想了,思墨侧过头,撇了一眼他菂紫色的眸子。

    在他的眼里,她看到了山间的晨光,她看到红彤彤的烈日,她看到,他眼里,坚定不移的望向他的自己。

    顷刻,她的脸颊也沾上了日光的红晕。

    每当这时,这个散发魅力又不自知的家伙总会噗嗤一下笑出声,双眼直勾勾盯向你。不过他承认,看到思墨泛着橙色光泽的眼眸,他是有一瞬的颤动了。

    整个世界,朦胧起来。

    她的眼眸,就是耀眼太阳光的溶合器。

    叠着几分光亮,掺着几分明媚。

    她的眼睛本就是亮亮的橙色,这日光落入她眼底后,她就像是整个世界光和热的中心。

    日出三竿,阳光洒满大地,金色的光辉映照着远处巍峨的山峦。

    金黄色与黛青色交相辉映,他们方才上山的这条路灿灿闪光。

    思墨一只手撑在弯曲的膝盖上,歪着脑袋,萩原听到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你说,黑夜怎么这么难熬啊”

    萩原认真思考了起来,抵着下巴,“冬天了,昼短夜长呗”

    思墨又回了他个半月眼。

    萩原双手抱着头,躺在褪色的草地上,侧过脸,看林间跃动的晨曦的颜色,“好吧,我也不知道”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怎么回答。

    转眼,萩原凝视着眼前布满陷阱的炸/弹,悬着冷汗,但依旧无畏的撑起嘴角——“这一次,我可不会输给你了”

    不知是少了松田电话的小插曲的时间,还是多了萩原没有放松警惕夺回的时间,在萩原成功解决炸弹之前,它一直未被引/爆。他懂得这个炸/弹随时有被引爆的风险,忙喊上身边的队友一同撤离。大家夹着一颗紧张的心,一步步跑下楼。

    等他们来到第20楼,上方的楼层“轰”的一声,一瞬间,仿佛世界的空间被撕出一个巨大的口子,伴随着阵阵的耳鸣,无尽的庞大的建筑材料从天而降,在地板上投出一个个绝望的阴影。下面的人闪躲不及,只恍惚间听见他们队长的一句“快跑!!”

    眩晕一片,世界又回归了沉寂。

    萩原醒来的时候,一个人正狰狞的拉扯着自己的手臂,那是他的队员,他喊他的名字,他却好像听不见一样继续施救。

    萩原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撑起自己整个身子,他扶着墙壁踉跄的站了起来。

    他多希望眼前的这一切只是像之前一样的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可身边队员沉重的呼吸声和身上火辣辣的痛感告诉他,这不是梦。

    这些真切的触感让他明白,这不是梦,是血淋淋的现实——他和他的一众队员正被这个人间炼狱炙烤着,火舌肆虐的伸出魔爪,将他们包围;下楼的路被堵死,不断有被烤化的建筑材料从他们的头顶坠落,呛人的烟钻进鼻中,全身都包裹着难熬的热浪。

    萩原撑起沉重的眼皮寻找小队剩下的三个人,一眼望去却只找到两个人影。他的大腿刚刚发生爆炸时被窗户的碎片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每走一步腿部都忍受着火辣辣的剧痛。他挪动着他的身子去查看另外两人的伤势,发现他们大概都可以活动。萩原把一名队员搀扶到离逃生出口更近的一名队员旁边,打手势让他们互相搀扶着下楼。

    火的气焰越烧越旺,萩原用手臂捂着口鼻,确定那两名队员正走下楼,如果上方不再发生坍塌的话,他们应该可以撑到底楼。

    他再一次向四周探出目光,生怕剩下的那名队员已淹没在了火海中。

    一片烧的正旺的火焰里,萩原发现了他们的队服,试探性的向那里走去。

    他找到了。

    他把那名队员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拖着他一步一停的向前走。

    走到紧急逃生出口,萩原回头望了一眼这片火海。这不知又是谁的家,毁于一场不测的人为破坏。他不免有些悲哀。

    正在他悲悯之时,他的瞳孔突然放大,他菂紫色的眼眸转瞬间被熊熊的火焰淹没,即使他快速反应推走了队友,但自己的脚由于在地上借力,迟迟没有抬脚离开那里,上方掉落的建筑材料还是砸在了他的腿上。

    刺骨的痛感席卷了他,他不忍一句闷哼。萩原用手抵着地面撑起他的上半身,下面的腿却无论怎样都拔不出来。他再次抬起眼,看来他的那名队员没有被砸中,他沉重的心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的手臂支撑不住,萩原研二又伏了下去。

    热浪一遍遍拍打着他的脸颊,滚烫的触感使他不停地冒出汗。汗珠停滞在他的睫毛上,却压的他的眼抬不起。

    今天,不会真的是祭日吧。

    萩原的眼合着,却在眼前能播放一系列的画面。他的姐姐,松田,警校的朋友,还有思墨,关于他们的记忆都一点点清晰起来。这,好像叫走马灯来着。

    他想起了日出,又想起被烧毁的风见家,当时的她家也是这样被烧着殆尽的吧。萩原此时就像一个不归的幽灵,漫无目的地在他的人生里游荡,一个画面浮现,他就更不甘心一分。

    萩原的脑海中不再回忆,又变成一片混沌的黑。

    只留下今天凌晨的那晚日出。

    没想到,到最后,他最后想起的就只有那个想尽办法逗自己开心的女孩。

    模模糊糊的,他喘上了一口浑浊的空气。

    奇怪,伏在地上的他呼吸的应是整个房间里最清新的才对,难道,这里已被火焰覆盖到连地面上都只剩浓烟了吗?

    他感觉自己的肩膀在被人用力的摇动,萩原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他熟悉的队员。

    “你不是(走了吗)……”

    浓烟再一次呛进他的喉咙,导致他没有完全的说出这句话。但是,他在他熟悉的队友眼中看到一模极其确信的目光——那目光意思是,我们要一起走,一起活下来。

    他湿润了眼眶,和他一起用力拔出那条腿,然后互相搀扶着下楼。

    越到底楼空气就越新鲜,他一点点靠近那里的微光。

    萩原研二逃出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凭着一股怎样的决心才撑着逃到楼下。

    他看见,楼下大家都掩面小声抽涕,缅怀他们的离去。只有那个女孩,歪歪斜斜的向自己奋力跑来。

    她的头发被风吹的肆意凌乱,但她顾不上一点,直直的撞向了他的胸怀。

    他们凝视着彼此,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思墨牢牢抱着他,似乎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在眼前。

    萩原心想,这就是他刚刚所看到的微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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