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袁楚才听了秦时月的建议,十分重视,立即通知秘书室,让庄厚德停职反省。又通知警察局,让他们对“铁拐李”重新进行审问。
时月听了,松了一口气,说近日想再去看看城防系统。上次陪袁县长看时,比较匆忙,有些情况还了解不够,不放心。
再说,以前国军都是注重进攻的,对防御工作并不重视。现在敌方力量不断增强,我方有必要吸取屡次丢城失地的教训,对秦梦的城防作一个全面的加固和改造。
这个建议正好说中了袁楚才的心事。
由于解放军逐渐从西北向其他地方渗透,对国统区的防御构成挑战,所以确实需要未雨绸缪。秦梦的城防体系,当然也需要提上议事日程。
袁楚才对军事一窍不通。秦时月却是军校和战区参谋出身,又是个屡出成绩之人,如果让他牵头负责城防工作,全权行使长官职责,他会很放心。
如果心念仅仅到此为止,那么,他袁楚才还是个好人,眼珠也用不着那么游来游去了。他的特别,就在于转念太多,而且越多越不正。
这不,他最后想的是:让秦时月代表他负责城防工作,不仅比较专业,而且对他袁楚才有利——万一以后出了什么漏子,他可以有地方推卸责任,让别人替他背锅。
这也是佛学里讲的,第一念往往是正的,是从内心出发的;但第二念,也即转念,如果还是正的,就很不容易。不少人坏,坏就坏在这个“转念”上,很容易将原来的善念转成了坏念,从而让发心由正转邪,留下孽障。
袁楚才就是十分善于“转念”的人,转来转去就是怎样对自己有利,而不管对别人是不是有害。
等到游动的眼珠停下来,袁县长说:“贤弟办事,我袁某放心,你再去看看也好,最好能找出些问题来。有什么需要我拍板的,可随时提出来,也可先拿出一个书面方案来,大家讨论了再说。”
于是,秦时月带着张小薯,走进了久别的皇恩楼。
这是他调到县政府以后,第一次走进这幢楼。前几天,庄厚德已经在停职反省,所以此去并未见到。时月想,这个被停了职的庄团长,此刻是在他自己的别墅里呢,还是在他相好的客栈里?他一定还是悠闲地吐着哈瓦那雪茄,雪茄里还插有弥漫着幽香的加里曼丹沉香。他应该不在写字吧,而是在揉他的大肚子,只是心情恐怕没有以前那么惬意了吧?
秦时月先是在会议室听取了保安团轮值营长关于驻防情况的汇报,然后进行了座谈交流。在全面掌握情况后,又去实地进行了勘察。
一行人走在环镇城墙上。
以前,守城以国军挺进队为主,保安团辅助。最近,挺进队开赴别处执行任务,守城的任务就全部落在保安团身上了。
这保安团平时管理松散,办事拉垮,做事随心所欲,哪有正规军那样严谨?结果被秦时月看出了不少毛病。
时月看在眼里,却不响。因为这一次的工作很不寻常。
他表面上是来检查工作的,实际上却是来帮助解放军侦察情况的。城防的毛病越多,日后解放军可钻的空子就越多,他心里喜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指出来?
所以,秦时月不但没批评,反而拣了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对保安团的工作进行了表扬,还说了一些鼓励的话。
几位营长、连长本来对自己的工作心中有数,不过是差强人意罢了,怕在老的秦副团长面前露拙,心里很是紧张。这会听到表扬,一时心花怒放,将他们自鸣得意的几大“绝招”和盘托了出来,以示对秦时月的感激,也是表达自己的忠心:“如果共军敢侵犯秦梦,我方先是远距离狙击拒敌,再是安排迫击炮和冲锋枪对付城下的攻坚部队,第三是安排刀斧手死守城头。第四,一旦共军突破城门进入瓮城,我东南西北四个暗堡的四挺马克沁重机枪破墙扫射,定叫他们有来无回,全军覆没!”
说完,他们在北面大门内的瓮城边停下,将四面的机枪位置指示给时月看。
时月看了,心想,这一招确实厉害。涌进大门的军队,在射速很快的四挺马克沁重机枪的无死角打击下,瞬间就会覆灭。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在攻城之前,就将机枪炸毁。最好是能控制住,变敌为我,则战斗力就会成倍增长……
秦时月想着,竖起大拇指赞扬道:“好!这才是委员长所要的党国的军队,成为名符其实的钢铁长城!”
随后,他让几位营长再合计合计,拿出一个加固城防的书面建议出来,供县政府讨论研究。
至于一些重要的方面,他反而只字不提,如弹药和机枪手的储备,军事训练,换岗的无缝对接,不得擅自脱岗,不得于值守当日饮酒之类,他都没有讲。
临了,秦时月问:“对啦,你们庄团长近来在忙些什么,怎么袁县长这里好久没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个说:“团长的事,他们不好管,也不好说。”
时月说:“‘不好管’是实情,‘不好说’怎么讲?”
这时,有一位营长才告诉他,庄厚德被停职了,原因听说是与泄密有关。
秦时月点点头说,故作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只要以后改正,问题怕还不大的吧。回去以后,他再跟袁县长讲讲,让他通融通融。
次日,秦时月让张小薯安排相关科室,准备了一些烟酒,送去给守城的保安团官兵。那几个营、连长见了,直夸张小薯仗义。
张小薯大声说,这是秦团长的心意。听秦团讲,他好像马上要回省城的军区了,这次前来检查防务,一是为了工作,二也是来看看老弟兄们,算是一种告别吧。
众军士听了,顿时感激涕零,纷纷向张小薯表示感谢,说保安团成立这么多年,他们守城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见过有长官来慰问过,会这么厚待下属。
有几个脑子活络的,点头哈腰地向张小薯递烟点烟,希望他以后能在秦团面前美言几句,多安排老长官回秦梦看看,有机会也提携兄弟们一把。
小薯听了,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弟兄们尽管放心,秦团长可记挂大家了!我张小薯也一样,但有飞黄腾达之日,一定忘不了弟兄们!”
就这样。张小薯借慰问之机,又在城墙各处细细游走了一遍,对兵力布防、轮防、哨位、明暗火力点和武器配备等情况,作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回去后立即向秦时月作了汇报。
当天晚上,秦时月挑灯绘就秦梦城防图,并将江底暗道和主要山川地形也一一标出。等到绘制结束,已是弯月西移,后半夜。时月打了套武氏108式太极拳,喝了半斤黄酒解解乏,净了口面后上床休息。
他将图文绘于一张极绵极韧的上等桃花纸上,再缝入贴身的小袄。这样,送图人可以将它穿在身上。为防万一,他没用墨水,而是用了米汤水。
睡梦中,似闻窗外有些吵闹,但由于疲劳,也懒得起来推窗看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小薯来叫方才起床。
吃过中饭,他带了小薯,一路快马出城前往浮云岭。
经过东城门时,领值的乌营长见到秦时月,老远就开始喊“立正”。等秦时月骑马来到跟前,乌营长跑步上前向秦时月敬礼,并报告说,庄团长那边有消息了,只是出了意外。
秦时月笑笑,问:“意外?什么意外?不要紧吧?不是晚上喝多了摔了跟头睡在马路上了吧?”
他一想到那晚庄厚德在他电筒光下捧着女手下的酥胸当饭团的情景,就忍不住好笑。
乌营长说:“哪里。摔一跤倒是小事,事大啦!” 说完凑近秦时月耳边,将手卷成喇叭,轻声说了事情的经过。时月听了,大吃一惊,之后只能不停地摇头,叹气。
原来,昨夜庄家布店失火,烧起来了。庄厚德恰好睡在旁边的客栈里。
听乌营长说,那客栈名义上是庄团长的哥哥,幕后老板实际上是庄团长。
不仅是客栈,连布店、土特产店等,都是这么个情况,一堆姓庄的人背后,靠山和老板,都是庄厚德。
庄团长以前喜欢在马有福妻子开的客栈里应酬。酒多了,就在那里过夜。这自家的客栈,倒不喜欢来。
庄的老婆是个母夜叉,对老公管得很严,所以庄厚德拈花惹草方面很是小心。有了客栈,就有了借口和机会。
最近,庄团长恋上了手下一名女职员,两人打得火热,在马有福老婆店里,会被吃醋,不方便,所以才带回庄家客栈来。
那夜,两人照例在客栈做野鸳鸯,却不想到了半夜,隔壁布店起了火,火势一下蔓延到了旁边的客栈。
情急之下,素来四平八稳的庄厚德,竟然打个虎跳,从楼里跳了出去。
这两层的客栈,跳下去也摔不死,可偏偏他跳错了方向,结果没跳到大街上,却跳到了屋背后的一条胡同里。
可能是睡梦中惊醒,也可能是被烟雾蒙蔽了双眼。
“偏偏那是条死胡同,只有几米长,两边又都是几米高的墙,”乌营长摇了摇头说,“结果,等到救火队发现,老人家已经被蒸熟了……庄那个女下属,却因为跑到了街这边的窗口呼救,跳下来后,被人用被单接牢了。虽然精赤着身子,让大家过了把眼瘾,却好歹拣回一条命。只是全身有多处烧香,并且精神恍惚,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这么惨啊!”秦时月大惊。
“是啊,惨,惨,惨!”乌营长说。
秦时月听了两眼发直。
他想像着当时着火时的情景,还有肥胖的庄厚德爬不上墙壁时的着急与惊恐。他一定是呼救了,可惜没人听见。或者即使有人听到了几声,也看不到人影,发现不了他的位置。后来,由于火势太大,浓烟滚滚,老团长终因窒息而晕倒在地……
昨晚他睡梦中好像是听到了窗外有嘈杂声。只是他绘了半夜图,累了,睡得很沉,谁会知道发生那么大的火灾?
半晌,秦时月叹息一声,说:“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忙?罗隐问得好啊!像庄家这样的情况,岂不成了一场春梦?一场春雪?春雪如梦也。”
乌营长说:“是啊,秦团,他们庄家兄弟姐妹,这十几年积累了多少财富啊,不想一夜之间,一场大火过后,‘庄半街’成了“灰半街”。”
是的,“庄三响”呢,也成了“绝响”。秦时月想。人啊,都会这样,只是活着时少有人看透,都不停地要啊要。等到“绝响”了,后悔又来不及了。
秦时月沉吟一会,问乌营长:“那现在人躺在家里了吧?你们不去看看?不去为他烧柱香?”
乌营长说:“秦团长,不瞒您说,还真是想去,但又实在没有理由去。”
时月说:“想听听缘由。”
乌营长说:“他庄厚德在世时有权有势有钱,就是没有朋友。他眼睛长额头上呢,只往上面看,哪看得到下面?要是也像您这样关心弟兄们,这会,他们庄家的门槛恐怕就要被踩破啦。”
时月说:“人死为大,毕竟同事一场。”
“同事一场又怎么啦?他又没为团里和弟兄们办过一件像样的事。我们知道,那个食堂,还有半溜方便处,还是您来了以后建议他搞起来的。兄弟们的补贴,也是您提出来后,才有了提高……可团里的好处,差不多都被他一个人独占了。钱放在他小姨子钱庄里,每年拿的利息就不好说。他大哥开的客栈,也就是他出事的那地方,里面有饭店、住宿,也有麻将、洗浴之类,吃、住、玩一条龙的,光咱保安团上上下下,一年到头吃喝拉撒的,在里面得多少开支?还有其他单位,包括县政府的不少接待,都是他们在做。旁边的布店、土特产店,也是他的,是他弟妹在经营的。庄家还开有石宕、鞭炮厂、棺材店……这棺材店,现在他终于能用 上一回了,嘿嘿。”
秦时月诧异地说:“原来你们都知道?”
乌营长说:“这秦梦上下,只要有手有脚,肩膀上装个脑袋的,谁不知道?他们庄家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呔,这可能吗?别把人家当傻子。”
“还有,保安团的钱,这里投资那里拼股,从来就没有什么进账过,但听那些合伙人讲,每到过年,茅台酒和猪牛羊肉,人家都是用大车拉去他庄厚德家里的……他富得流油,却抠门得紧,平时弟兄们连吃他一碗水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吃他的酒肉了……火烧以后,秦梦街上的人都在放鞭炮,说是天火,烧得好,为民除害了……保安团的弟兄,私下里都说不会去。”
时月问,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警察局查了没有?
乌营长说,查了,也初步弄清楚了,起火点是布店房间里的插座。
插座进了水,而水是屋顶檐沟里积起来的。
檐沟下水道的口子被堵了。堵住口子的是鞭炮碎屑。
此前正月十六放开门炮,庄家几家店铺放了上百大洋的鞭炮,下落的鞭炮碎屑积了一条街。
庄家的人聪明,但懒惰,自己从不搞卫生。再说,哪怕自己搞点卫生,也不会想到要上屋顶去搞——炮仗纸下面积了一条街,上面自然积了一屋顶哦,可庄家没有想到。何况他们的心思全在赚钱与吃喝玩乐上,哪里想得到放鞭炮炫耀也会给自己种下祸根的?所以一直未察觉。
还有树上掉下来的麻雀窠。那就是草丝,被风吹落在屋顶……不下雨没事,一下雨,鞭炮屑和麻雀窠全部动起来了,被水冲到檐沟里,再随水浮动至排水口,竟然将下水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雨水没地方去,全往墙壁里渗,一直渗到电线和插座当中,发生短路后引起了火灾……
“鞭炮末子和麻雀窠也能为民除害,世上还真有这样的奇事!……本以为人家舞笔弄墨,是个儒雅之士,如今看来,原非善类,不过是一中饱私囊之蛀虫,为众人所弃,理所当然。只是死法也太可怜了一些,可叹,可叹!”秦时月摇了几下头,从身边掏出五块大洋,递给乌营长,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为人不可贪婪,当知福惜福……让弟兄们多喝几顿酒吧,消消愁,解解闷,开心快乐最重要。”
乌营长犹豫地说:“团长,您不是刚刚慰问过弟兄们吗?哪好意思……”
时月说:“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不过是喝杯酒的事,哪这么多废话?”
乌营长接过银元,右脚跟“啪”的靠了下左脚跟,右手划弧到额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秦团心中装着弟兄们,我乌某佩服得五体投地!这里先替弟兄们谢过了!以后若有什么差遣,秦团尽管吩咐!”
时月点点头,向张小薯一招手,两人离了城门,直奔浮云岭而去。
旧檀有《贬财》诗曰:
求财觅宝雕虫事,
日进斗金亦不难。
不义之财焉可取,
孽财不散岂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