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极渊开裂,此中邪物为祸人间,搅得生灵涂炭。
以天阙宗为首的若干正道门派联手,将极渊邪物封印于魂墟古战场,却在最后关头遭其反噬,荆淮以一己之力爆碎神魂,送众人离场。
唯独自己于魂墟古战场中与邪物同归于尽,风化为石,万籁归寂。
庄绒儿浑浑噩噩地在魂墟古战场中留恋他的石像,却也因此发现荆淮还有一缕神魂残存。
如果不是深知荆淮几乎神魂俱灭,唯一残存的一缕神魂就藏在她的楼阁,庄绒儿都快要以为,眼前的笼中人乃荆淮转世了。
可惜,再为相像,终究也不是他。
此人与荆淮最大的不同就在眼睛,他的眼睛生得极美,美得很锋利,哪怕目无焦距,随意扫过去的一眼都让人心尖发颤,更难想象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会有多么摧迷神智的体验。
而荆淮生有眼疾,从未睁眼视过人。每次现身必定眼戴纱帛,覆盖了小半张脸。
如今一百年过去,与荆淮未曾近距离接触过的闲杂人等忘记他的模样,意识不到笼中人和他几乎生得一样,可像庄绒儿这种恨不得抱着荆淮石像睡觉的人,又怎么会意识不到二人轮廓的绝对相似。
但这世上当真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庄绒儿呆呆地盯着那台上的笼中人,半晌才如同被针扎了似的回过神。
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乾坤袋中,拿出了一截通体漆黑的竹筒,放到蒲叶之上。
里面有一只蛊虫,名唤催命蛊。
至凶至邪,可无视修为蚕食修士的五脏六腑。
这已经是她最有把握的交换物,本是为筑灵枝准备的,可是花在那笼中人的身上她也绝不后悔。
摧寰谷有一传说中的邪术,凭一缕残魂,可将死人复生。
多少年来,自从在魂墟古战场中无意间发现荆淮残魂的那一刻起,她就致力于将人复活。
但邪术不是那么好实施的,所需的天财地宝极难获取,几十年间她耗尽心力也不过集齐了三味——不化骨,往生锥,轮回鱼眼。
这一回到鬼市取筑灵枝,也是为了给荆淮做一副可以修炼的身子。
见到笼中人带来的那些致命恍惚过去后,她确实动过直接让荆淮在这具身体里复生的念头。
然而请魂上身试行邪术其实是个很麻烦的事情,需要身躯神魂完全匹配,还需要当事人心甘情愿。
综合下来,未必比她给荆淮额外做一具身子要省力。
可她不能允许一个这样相貌的人流落在外,成为其他人的奴隶或者玩物。
她无法接受。
竹筒才一放下,蒲叶立刻托着它缩出了她的房间,途经大堂直上楼阁顶端。
庄绒儿知道,那个笼子里的人归她了。
庄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同她交换。
“庄谷主果然会出手。”有人探视着移动中的蒲叶上的漆黑竹筒,意味深长道。
“哦?可是那百年前为一览玉桓升风姿,混入宗门大比险些丧命的庄绒儿?果真还是个贪慕美色的痴女。”一个光头男人冷哼两声。
“呵呵,今时不同往日,阁下可要慎言呐。”
“什么意思?本宫的法宝还没来得及放上去呢,凭甚已经选完了?!没有加码的机会了吗!”
“噗嗤——你当你放上了就能影响结果?”
“真真是可惜了……奴家可是把本命法宝都掏出来了,不料庄家竟不多看一眼。好了,好了,这下奴家的心也死了。”
光头男又道:“你们女子的眼界就是窄!为了一具皮囊能不顾后面的奇珍,想必没尝过真正精壮男儿的滋味,把那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当个宝!瞧他这副虚样……”
一群人叽叽喳喳,有人讳莫如深,有人轻浮冒犯,庄绒儿再没有了先前如水的心境。
她打开一截竹筒,扔到了地上,面色不虞。
微如尘粒的蛊虫们顺从主人心意,从窗缝中飞出。
先前还在嚼她舌根的那名光头散客张了张口,话未说完,突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脸颊憋得通红,继而变得青紫,不由从椅子上滑跪在地。
周围人看到这一幕,了然地噤了声,谁也没有去多管闲事。
不知此人怎么敢以并不算顶高的修为而大放厥词的。
哭佛侍者又神出鬼没地走到那人旁边,将人“扶起”送到了门口不再管顾。
兽头乐师们甩了甩手,奏起第二支曲子。
一群花脸壮汉抬起笼子,转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笑佛面具的侍者站在台上,手中托着一枚华丽金簪。
有人惊呼:“……赤金流光,血虫纹刻,这莫非是血泣流沙簪?”
“兄台可能详讲一二?”
“血泣流沙簪落地成城,以幻术结成小千界,将方圆一里中人困入流沙城中。据说那流沙城轻易难出得来,城池旷大而街巷雷同,宛若迷城!想逃出小千界,必须以灵力击破沙眼,光是找到那沙眼就需得不少功夫。”
“此物用以遁逃保命,绝对是至上法宝,虽进攻性不强,却绝对能拖延时间,哪怕在至上大能面前施用,也足以困住其两三秒……”
“早便听闻唱宝会中会有雪泣娘子的旧物,原来是这簪子。”
“尤雪泣当真死了?”
“法宝都离了身,看来佳人确实早已香消玉殒……”
“庄家真是好能耐,据说后面还会有噬神珠和筑灵枝,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庄绒儿没有兴趣再看,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房门,猜想着它会在哪一瞬间打开。
空空如也的蒲叶回到她窗前等待二轮的唱宝。
她心跳很快,快到了不舒适的地步。
门被叩响的同时她立刻出言道:“进来——”
花脸壮汉们将金笼小心地放到她的雅阁内,俯首作揖,倒退着走出去。
门一关上,庄绒儿就捂住心口,从乾坤袋里掏出一颗清心丹服下。
她在金笼进门的那一刻便站起身,此时也依然站在原地凝望着金笼中的人。
那人再次昏迷过去,头无力地倚靠在笼子上,发丝低垂,依稀有一截白皙的脖颈露出,上面有一道绳索留下的红印,颇为刺眼。
庄绒儿缓缓走上前,扶住笼身有些僵涩地坐在一旁。
人声嘈杂,她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肆意扫视着此人的眉眼,用目光刻画他的身形。
尽管狼狈,折损,却比石像要鲜活、精致、温热数百倍。
她当然清楚这是两个人,但这不妨碍她有些恍神。
她克制不住地伸出手去碰那人的脸,去拨顺那些凌乱的发丝,不料对方竟突然睁开了眼。
庄绒儿没有收回手。
就顶着那冰冷而涣散的目光摩挲他紧抿的唇,哪怕手抖得厉害。
男人勉强聚焦的目光盯着她,微微张了口,送出一道温热的喘息。
庄绒儿感觉被烫到整条胳膊都酥麻了,却依然没有收手,反而将指头前伸。
只是指腹下干裂的触感,与探入唇腔中的指尖所感受到的濡湿反差巨大,惹得她身形微微一顿,整个人像被点燃了一般体温升高。
她阴暗而卑劣的心突然躁动起来,她明白自己买下奴隶可以做什么了。
——做她的伴侣。
将荆淮复生是她的执念,她依然会这样做。
但复生的荆淮不属于她。
他们之间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
庄绒儿单方面的爱慕疯长。
而现在不一样了,她竟然可以将这爱慕投放。
她拥有了一个那么像他的替身,可以为她肆意亵.玩。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说:“你,你叫阿淮。”
被命名为阿淮的男人静静地看着她的方向,目光混沌,轻蹙着眉,用舌尖抵住庄绒儿的手指,或许是想将这外物驱逐出去。
只是他力气尽失,小小的反抗更像是舔吻。
庄绒儿脸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红晕,她飞速地抽出指尖,把手向身后一握。
从她的乾坤袋中钻出来一条小蛇,爬上桌子用蛇尾盘住茶盏,稳当而迅速地将茶盏递到庄绒儿手中。
这是她先前用过的茶盏,水痕还留在杯沿。
金笼的锁虚虚地扣在门上,庄绒儿看了一眼,将笼子打开,没有把阿淮带出来,而是自己握着茶盏钻了进去。
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笼子瞬间变得拥挤。
庄绒儿小心地将阿淮撑起抱住,让阿淮的头靠在她肩膀上,茶盏送到他唇下,喂他喝水。
她专心得像在照顾儿时心爱的布娃娃。
阿淮没有灵脉,只是一个重伤的普通人,饥渴驱使他本能地就着庄绒儿的手去饮那些水液。
有水珠顺着他的下巴落下,打湿了他胸前揉散的衣襟。
庄绒儿目不斜视,手中拿过一枚丹药送入阿淮口中,轻轻捏着他的下巴,以茶水送服。
荆淮从不会这么狼狈的。
哪怕他于古战场中身死风化,一手撑剑单膝跪地,仍旧满是轻狂恣意,不见半点落魄难堪。
她这样想着,拿出手帕温柔地擦去阿淮脸上的血渍。
都忘记了,她分明可以掐几个净身决来解决怀中人的狼狈。
阿淮吞下丹药,意识越发迷离。
“……我、认识、你?”他用气音艰难发问,竭力偏过头想看着庄绒儿,可两人离得太近,他微微动作额头便贴上她的脖颈。
阿淮不再动。
他大抵是失去了记忆。
意识的最初始,他整个人倒在一片不知名的丛林中,他爬起来走了很久,直到遇到一些人。
这些人为他的外表惊叹,而后使用法术困住他,关押他,运送他,转手他。
像在对待一件物品。
他不喜欢那些人贪婪的目光,轻蔑的言语,粗暴且充满恶意的对待。
他想持剑捅穿那些人注视他的眼睛,挑断他们的手筋,折碎他们的骨头。
可是,开什么玩笑呢,一同被关押的奴隶好心劝阻他,说他是个没有灵脉的普通人,难抗修士一击。
不如安分待着,少吃些苦,靠一副皮囊卖出个好价钱,虽做不成炉鼎,但多的是女修愿意为他花钱。
他沉默不语,在被困的当夜戴着用以捆住他的锁链,勒死了看守他的那名修士。
虽然这之后就立刻被人发现,被打得奄奄一息,被灌下吊命的软骨药粉。
可他不后悔。
每一个能动的瞬间,他依然会计划着杀人。
后来又成功了一次。
他用计引得背他走的修士摔死在乱石堆上。
那些人发现后既怒又惊,想直接杀了他,最终隐忍着没有动手,但谁都不愿意再来负责带他。
他的脖子上被栓了绳索,在地上拖行了一夜。
就这样途经鬼市街口时,他被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买了下来,因为原本的卖家迫不及待想将他出手,只卖了极少的价钱。
他对金钱没有概念,却也觉得那数字绝不足以与他相配。
他心中只觉得可笑。
“……真是长了副吓死人的模样,让某些人见到了,只怕天下都要大乱了。”那买下他的面具人笑着说,“啊呀,瞧这一身伤,那捉人的怎地这般暴殄天物?”
那之后,他被送进了金笼,因伤重不愈,滴水未进,意识鲜少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