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斯椿瞥见从宅中踉跄而来、狼狈不堪的元明月,识相地唤了声:
“县主,别来无恙”
明月瞧见于战马下战战兢兢的得豆,她深吸一口气,凛然道:“斛斯将军大驾,有失远迎,只是明月一介村妇,恕寒舍无茶相待——”
“县主客气,既然县主不便,下官就不劳烦县主。”
斛斯椿貌似恭敬客气,实则是冷言冷语,寒暄过后,他眯了眯双眼,又一面劝诱元修:“王爷,京畿未定,还望王爷回洛继承大统,不知王爷意下如何?……不会和县主一样,只在此处做一乡野村夫?”
元修抿唇笑笑,负手答道:“怎么会,尔朱既败,天下未定,既然将军有心推举,本王不会推辞。只不过此地穷山恶水,县主自然随我一同回洛,又怎好将县主丢下。”
斛斯椿点点头,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却需纠正一点:“王爷厚爱,高丞相倚重王爷,下官此次前来也是受高丞相所托,这样,我们修整一日,明天我们就启程回洛,高丞相眼下正在——”
“元修!!”明月蓦然打断斛斯椿,高声唤醒元修。
元修和斛斯椿齐齐望她,她眼底缠着几分悲凉,沉吟道:“……为什么要回去?”
回去了,就是高欢的木偶,不过是元子攸第二。
皇帝谁做都好,反正总也不缺人做。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还要回到那虎穴去。
明月戚戚看他,不信他不明白。
元修仍然含笑,他走近几分,温柔地捋了捋明月耳边的乱发,浅声安抚:“姐姐也知道我叫元修,既然姓元,就有做皇帝的资格。尔朱荣高欢倒是想做,可他们不姓元呢。”
明月拨开他的手,怒目问道:“你姓元吗?不是再也不姓元,做布衣人家吗?……好,我不叫你元修,我还叫你阿悔……阿悔,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回去受人摆布?高欢不会放权的,你以为他会奉你为主,一心忠君吗?”
明月愈说愈哽咽,她不想看着元修回到那吃人的地方,也不希望元修曾经的那些话都是权宜之计。
什么寻常百姓家,什么不做王孙,在她面前,在帝位面前,都要食言。
皇宫,权力,好可怕的地方,尔朱荣元子攸为此死于非命,尔朱兆多疑善变残暴不仁,到最后,就连元修也要跳回那片沼泽。
“我知道他不会。但我要做——做皇帝。”元修道,诚诚恳恳。
明月将嘴唇咬得发白,“……你骗我。”
她眸中水波闪烁,不敢置信,一字一字咬出来,指着他的心口:“你始终都在骗我……一次又一次……你永远为了自己,为了保命,为了做皇帝,可以一直食言。”
元修百口莫辩,又好似回到那年元颢之乱,她也这样满眼凄凉,口口声声质问他,仿佛将他架在火上烤。
明月不等他再解释,转身进了宅子,长叹一声,失望透顶:“明月没有福分,只想留梁郡终老。他日孝则登基,可要……可要福祚绵长……”
福祚绵长四个字被她说得悲怆无神,怎听怎不舒服。
“姐姐?”
元修伸出手去,却无力抓她,却瞧她狠狠关上房门,诠释了她的极度不满。
斛斯椿看热闹似的,抬了抬下巴道:“县主一直都很有脾性,连尔朱兆都无可奈何。”
元修微微敛眉,“尔朱兆是尔朱兆,我是我。”
斛斯椿但笑不语,何功曹的心却一早跳到了咽喉,他此时才上前郑重拜道:“王、王爷……草民有眼不识泰山,望王爷海涵……”
元修连忙扶他,安慰道:“何先生不必行如此大礼,若没有你们夫妇,恐怕我与姐姐早就横死街头了。斛斯将军——”
“王爷。”斛斯椿回道。
元修挥挥手:“拿些银两给他们,还有这一地挨了打的,找人给他们瞧瞧。”
“是。”
自从明月把自己关进屋里,她便再也没有走出一步,一声不吭,一声不响,任如何呼唤也没有回音。
元修不许斛斯椿叨扰百姓,便让他们在一里外扎营。得豆藏在最偏的偏帐旁,远远地望着篝火,似是有意藏在黑暗里,离这些甲兵远远的。
这些高头大马,他一瞧就惶然,难免想起父母姐姐那历历在目的惨状。
元修换了身素雅锦缎,这下总算瞧着是个贵胄了,服帖得很。他找了许久才找见得豆,俯身给他递了块厚厚的肉饼。
得豆迟疑着接过肉饼,低头咕哝了句:“谢王爷。”
元修嗤笑一声,蹲下身子摸了摸得豆的头,“怎么这么客气,你是我的恩人,我还要谢谢你。”
得豆怯生生道:“王爷言重,得豆受不起……”
元修见他竖着汗毛,眼神闪躲,不禁问道:“怎么了?吓着了?”
元修轻抚得豆的肩头,又安慰他道:“别怕,今时不同往日,谁也伤不了我们。”
元修有些沾沾自喜,得豆则道:“那娘子呢?……对了,她也是贵胄,你们叫她县主……我看得出,她不高兴。”
元修心结就在此处,他拨过得豆的脑袋,抬着眉道:“那都是因为姐姐吃了太多苦头,她难免恐惧,可王公始终是王公,荣华一生,尊荣无上,总比在外苟活要好,不是吗?”
得豆吞了下口水,又听元修道:“你就替我劝劝她,到时候我带你一同进宫,吃得饱穿得暖。你一家人都死在流亡路上,难道你也想就此曝尸荒野?”
得豆抬眸,怯生生地吃了口饼。
元修却拍着得豆的肩头笑道:“看来斛斯将军着实是吓着你了,你先吃着,吃饱了才有劲做别的事,等等再回复我也不迟。”
元修振衣起身,回身走了。得豆嚼着那饼,食之有味,自觉此生都未吃过如此美味,他反复嚼着,细细品味,不知不觉,眼眶红了几分。
他本来还在细细咀嚼,直到见元修渐行渐远,干脆一股脑儿地塞在嘴里,满满当当,噎得喉头都痛,肉里的猪油淌到了嗓子眼。
得豆一路小跑撵上元修,远远地,口齿不清地喊了他一声:
“王爷!”
明月在房中只点了一盏灯,她幽幽望着烛火,心底冰凉。从前种种,南柯一梦,一厢情愿。
门外脚步窸窣,那人靠近,敲了敲门。
先前送饭的人来了好几拨,明月无一例外都赶走了,就是可玉来,她也一样拒了。可元修锲而不舍,她不食,便派人一直送。
明月知道一定又是奉命送饭的小卒,她不耐道:“都说了我不饿!”
门外人这才闷闷道:“县主娘子……我是得豆。”
“得豆?”
听见是得豆,明月下榻走到门边,开了半扇门。
她见得豆形貌憔悴,忧心地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是他们不让你走吗?”
得豆沉吟道:“……不是,是我本就无处可去,在哪里都一样。”
“那家乡呢?为什么不回家乡?”明月问。
路漫漫其修远兮,得豆垂着头,道:“太远了,回不去。”
“那你……”
明月弓着腰看他,灯火如豆,点亮他嘴角若隐若现的油渍,明月颜色一变,忽然冷声道:
“那你既然决定跟了谁,认了主子,自然无心回乡了!”
明月作势要关门,得豆连忙挡住,急切道:“县主!”
“县主?”明月冷眼望他,“你侍奉你的新皇,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既然是他让你来的,就没什么可说的。”
“是!是王爷让我来的!”他承认道,“他还说……带我回京。”
得豆撑着房门,对着明月一股脑把话倒了出来:“进京,就有饭吃,有衣穿,县主,没有人想流亡,没有人想活得像猪狗,像虫蝇!难道你想吗?你还想有朝一日被人吊在树上,口口声声吃肉饮血,拉到市集上做菜人吗?”
明月看着天真稚子,缓缓道:“你以为,洛阳城中,太极殿上,就不吃人了吗?”
明月接着细细数来,“我和他的兄长,相继死于政变;两任先帝,暴毙身亡;我的朋友,要么被乱箭扎了个透,要么投水而亡……得豆,你留在梁郡,我们以种地织布为生,我给你做馒头,可玉给你做衣衫,以后也能吃饱穿暖。”
“可馒头和肉饼比不了。”元修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得豆身后。
明月看见是他,伸手又要关门,元修死死按住房门,蹙着眉头肃声问道,“姐姐,得豆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偏偏你不明白?”
明月亦咬牙道:“没错,我是糊涂,我是天底下第一的糊涂蛋!”
糊涂到,真以为世间有人会与她归隐山林做布衣,平平凡凡。
元修苍凉道:“那姐姐现在不糊涂了,所以要把我丢下了,是吗?”
明月斜睨着他,觉得他巧舌如簧,好赖话全被他讲了。
元修摸索着去拉她的手,两人触到时,元修的手竟凉如冰雪,他惨兮兮地说了句:
“……姐姐,我冷。”
夜半,万籁俱寂,明月辗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眠。她披衣起身,穿过寂静厅堂,悄悄溜到了院子里。
宅外荒野,不远处隐约点着篝火,那是斛斯椿带兵扎的营。
明月坐在草堆旁,托腮望着星辰残月,心道造化弄人。她与元修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元修铁了心地带她回洛。
她无声的反抗没有用,原来时至今日,她心底里真正想要的,仍旧无人在意。
明月刚坐了一会儿,可玉便抱着一件外衫来了。她蹑手蹑脚地给明月披上,明月捏着外衫,轻声道:
“我不冷。”
“娘子披着吧,虽然快四月份了,但夜里还凉着呢。”
明月作罢,老老实实披着外衫,她伏在膝盖上问可玉:“你怎么醒了?”
可玉道:“我知道娘子心事重重,今夜肯定睡不着。”
明月问她:“你想回洛阳吗?”
可玉还是那句话:“娘子去哪我去哪。”
明月长叹一声:“你说这人的造化有多怪,我在洛阳的时候,一个个都劝我离开洛阳;这好不容易断了念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离了洛,又死活叫我回去。”
可玉反复思量,说道:“若郡王即了位,他定然不会落下娘子,估计还会大加封赏,再给娘子觅个郎君呢。”
明月悲从中来,说:“可是,我不想要……他明知我不想要,我宁愿在此,平平凡凡一生。明明日子逐渐好了,可他却……”
明月吸了夜里的冷气,不自觉抽了抽鼻尖。
此时,阿峰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鼻青脸肿,身上还缠着层层绷带,是白天元修命人给他包扎的。
可玉先发现了夜色中的他,讶然道:“阿峰?”
明月抬头望了望眸光熠熠的阿峰,浅声道:“看来你有很多话想说。可玉,你先回去吧。”
可玉应声退去,四下里又起了微风。
阿峰没有言语,明月一如既往,作好友似的问他:“你的伤不要紧吧?”
“……没什么要紧。”
明月扯扯嘴角,“对不起啊,骗了你许久,来历身份什么的,全是编的谎话,何功曹并不是我舅舅。”
阿峰不怪她,“事到如今,真话假话,还有的计较吗?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回洛阳?”
明月摇摇头,“既然下决心走了,我就没想过回头,就算回了头,也不会是如此光景。”
阿峰幻想起那遥远的云中洛阳城,低头自惭道:“但那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不愁吃穿,还有无数僮仆侍候,怎么看也比这里的日子好上十万八千倍,我这等贫民,恐怕这辈子都瞻仰不起。”
明月道:“众生从外头看,都以为里面声色犬马,事实上里面烂透了。”
阿峰有些意外,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你不想走是吗?”
阿峰见她踌躇,又说:“那就不要走,坚定一些,任谁说也别答应,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