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城中遍地桂树,冬月仍有余香。
这个灰扑扑的红衣小姑娘在摊前站了许久,那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摊上的桂花糕,一动不动。
六七岁的年纪,背着一把和她身量差不多的黑剑。
剑在鞘中,也能感受到一股砭骨的森冷感。
摊主嫌她站在摊前碍生意,却不敢出言相赶,更不敢张口搭话。
实在太古怪了。
她生着一头颜色奇怪的头发,晨时,日光还未出现,看着与黑发无异,眼下,日头暴晒,那头棕红的长发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妖异至极。
她怎么还不走?
“小徒儿!”
云清掀开赌坊的门帘,颠着钱袋子,笑眯眯地从里面出来。
小姑娘听到师父的叫唤,才依依不舍的把眼睛从摊前的桂花糕上移开,也不说话,呆呆地看着。
云清大步过去,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师父赢钱了!”
她将钱袋子往摊前一丢,朝那一盒桂花糕扬扬下巴,“全包起来。”
摊主谢天谢地,忙不迭地打包好桂花糕,好生奉过去:“仙师慢走。”
云清接过桂花糕,从里面摸出两块递到小徒弟面前,笑吟吟地逗她:“看,师父不会食言,跟着师父走,每日都有吃不完的桂花糕。”
小姑娘接过桂花糕,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无神的眼睛放出几分光彩。
云清这才满意,她就知道小徒儿一点都不木讷。
小姑娘一边小口吃着桂花糕,一边仰头望着她师父,眼睛里是天真地打量。
“师父给你背剑好不好?”
云清刚伸手,小姑娘便往后躲。
她无奈地收回手,“放心吧,师父不要你的剑。”
“我自己背得动。”小姑娘诚实地回道,“不用师父帮。”
“好吧好吧,我们继续出发。”
“嗯。”
看着桂花街巷里渐行渐远的师徒,摊主边收摊,边摇头。
都是怪人。
自金玉城往西,穿过陈国边界,便是一望无际的茫茫雪林。
云清抖落肩上的雪,俯下身,看着小姑娘莹润的眼睛,边掸去她裙裾上的雪粒,边温声哄到:“小徒儿,前面就是西境尽头,那里面全是妖魔,不会有你要找的人。”
天色幽沉,雪地清冷,前面的雪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有的,师父,穿过这里就到了。”
经过一月相处,小姑娘对这位师父亲近许多,她抬手指了指与天地一线的雪林边际,“就是那里。”
云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传说这片森林有进无出,就连元婴修士也不敢入内。
她而今才金丹修为。
再看看徒儿充满希翼的眼神。
捡到她时,她连自己的名字、归处都不记得,却只记得要去找一个人,那个人在西边。
她背上的黑剑,也从未有过记载。
一人一剑,仿佛凭空出现。
或许雪林尽头,有答案。
云清托起掌上的司南,牵起小徒儿的手,小心翼翼踏进雪林。
小姑娘倒是一点都不怕,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周围的残枝枯干,镇定得很。
一入林中,云清便察觉到一股淡淡的妖气,越入里,妖气便越浓郁。
幸好,未曾御剑,否则引动暗处的妖魔,后果不敢设想。
“小徒儿,雪深,师父背你好不好?”
积雪已经盖过她的膝盖,小姑娘踉踉跄跄的,若非她拉着手,只怕整个人都要扑在雪里。
“嗯,要师父背。”
云清还怕她拒绝,一听,喜笑颜开。
好徒儿,真乖。
背上可爱的小徒弟,云清心里火热,话也多了起来。
“小徒儿,你是要去找爹娘吗?”
“不是。”
“哥哥姐姐,叔叔舅舅,姑母姨母?”
“嗯……不是。”
“那是去找谁,可曾见过面?”别到了地方,谁也不认识,人也找不到。
“梦中见过。”
云清停下脚步,回头瞟见她背上的黑剑,到嘴边的话又给咽回去。
良久,林中天色渐渐暗沉,云清暗暗估算了下时辰,她们约莫走了两个时辰。
妖气浓郁,已然走到雪林深处。
积雪已及膝上,云清轻声提醒背上的徒弟:“小徒儿,周围有些妖物,抱紧为师。”
感觉到脖颈上加重的力道,云清腾出一只手召出佩剑,斩断探过来的藤蔓。
这一动作明显激怒了藤妖,它不再隐藏。
无数暗影袭来,云清飞身而起,一边御剑一边凝聚剑气切断周身如锁链般的藤蔓。
她背着孩子,又要御敌,难免有所不备,一个不察,便被藤蔓割伤手臂,连带着孩子也被藤蔓枝叶划伤脸颊。
“小徒儿!”
她施法布下剑阵,挡住凶残的藤妖,回头便见小姑娘背上黑剑陡然出鞘。
风驰电掣间,方才穷追不舍的藤妖在剑光下化作齑粉。
云清吃惊地愣了一愣,立即放下徒弟转身查看,“小徒儿,别怕,让师父看看,伤得重不重。”
“不重。”脸上的伤痕,小姑娘不仅毫无感觉,反倒忧心忡忡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口,“师父,血。”
云清笑笑,轻轻捏捏她鼓鼓的脸颊,“师父没事,都是轻伤。”
倒是这把黑剑,出乎意料。
主人被伤,便出鞘斩妖,比元婴修者还厉害几分。
有此剑助力,她也就放心了。
“师父,前面有人。”小姑娘指向她身后。
云清顺着她指的方向转头,薄雾隐隐间,可见一座倾斜的石碑,石碑后的废墟似乎经历过一场大火,到处都是焦黑的痕迹。
此地妖魔横行,不可能有人在此。
小徒儿也不会无缘无故盯着这座荒村。
“牵紧师父,我们去看看。”
小姑娘拉紧她的手,一脸警惕跟着踏入荒村地界。
薄雾萦绕间,依稀可见废墟间打斗的痕迹,还有几张符箓碎片,都是新的。
云清拾起符箓碎片一看,眉头紧皱。
这是玄英仙宗的符箓,断墙上的剑痕浅而力均,是二师兄的轻鸿剑法。
若是二师兄遇险,宗门那边定会传讯于她。
云清屏住呼吸,回头看了眼懵懂的小徒弟,再度握紧她的小手,小心翼翼往前走。
薄雾朦胧,越入里,夜色便越浓。
寂静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爬行,窸窸窣窣,愈来愈近。
“师父!”小姑娘躲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我怕。”
云清揽住她的小肩膀,抬指捏碎一张烈火符。
火光下,她们前方不远处的废墟里,一棵半人高的粉色花树,无风摆动。
云清曾在典籍中看见过这种食人花,它们生长在丛林沼泽里,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比妖兽还凶残,它的毒液,最坚硬的犀牛角都能腐蚀,一旦沾染,非死即残。
它怎会在此?
好似是在等什么东西?
必须快些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云清掐诀捏出一只金雀。
金雀在半空盘旋,便往食人花身后飞去。
片刻,食人花身后的断墙传出一道欣喜而清润的男声。
“是我五师妹,我去看看。”
听见熟悉的声音,云清微微松了一口气。
那在路中间招摇的食人花似有所觉察,悄无声息的隐去身影,像是逃了。
走了正好。
“二师兄!”
“五师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分别三年,师兄妹总算得以见一面。
云清端量他两眼,笑着反问:“我还没问,二师兄怎会在这里呢?”
云芳尘笑道:“我与同伴不慎误入此处,哦,五师妹,你身上可有去腐生肌的灵药?”
“没带。”云清探头看向他身后的断墙,“你同伴受伤了?”
云芳尘摇头,“两天前,我们误入此处,遇见一位道友,他被食人花毒液所伤,眼下情况有些紧急。”
“让我看看。”她身上虽未带祛腐灵膏,但带了些旁的灵药。
云芳尘稍稍往旁边退一步引路,边引路,边看着她身边的小姑娘,“这是?”
云清将小徒弟揽到身侧,笑道:“我徒弟,来,叫二师伯。”
小姑娘仰头望他一眼,听话地喊了一声“二师伯”,把云芳尘萌得脱下储物戒刚想送,又忽然想到自己在外云游,储物戒中的灵器符箓早已被他用的七七八八。
他讪笑道:“好师侄,待回玉真门,二师伯再补上见面礼,这些灵石,你先收着。”
云清劫住他送过来的储物袋,柔声说道:“这些灵石,师父先帮你收着。”
小姑娘一愣,乖巧点头:“好。”
云清点点她的小额头,与云芳尘一同走到断墙后。
靠坐在墙后的男人下肢血肉淋漓,隐约可见浅黄色的骨质,云清下意识捂住小徒儿眼睛。
“伤得这么重,即便现在有药,恐怕也好不了了。”
守在男子身边的女子抬头看向他们:“那……要怎么办?”
云清看了眼自家二师兄,有些不忍地提出:“削肉剔骨,否则整条腿都会废掉。”
削肉剔骨非常人能忍受。
云芳尘再次问道:“可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除非截肢。”
靠在墙边的男子似是下定决心般,抬头看向他们:“凛某能有活命,全靠二位搭救,比起命来,削肉剔骨算不得什么,请动手吧。”
“这……”
云清见他俩都迟疑不决,再看看这受伤男子坚毅的神色,道:“你们别愣着了,帮我打个光,我虽不比医修,但也剔过几回鸡鸭鱼骨,别担心。”
“……”
“……”
云芳尘道:“还是我来吧,五师妹。”
云清当然是能轻松就轻松,立马给他打光。
一旁的女子毫无灵力,见帮不上忙,便在默默站着。
倒是自己的小徒弟睁着圆眼睛直盯着人家看,惹得人家颇有些尴尬。
女子一笑,小徒儿也跟着笑,煞是可爱。
云清瞧见她俩互动,开口问道:“你便是我二师兄信上所言的微烟姑娘吧?”
秋水微烟没想到她知道自己的名讳,更未曾想芳尘竟然还在信中提及自己,惊喜之中更带几分羞涩,点了点头。
云清见人被自己逗得双颊飞霞,笑着夸道:“微烟姑娘,你真好看。”
话音刚落,地上的男子痛得深吸一口气,原是云芳尘的刀不小心抖了一抖。
云清瞥见,立马闭上嘴,眼珠子转一转,又开始瞎打听:“你们这些年都在一起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嗯,是芳……云道友,一直在保护我,我嫂嫂临盆在即,兄长来信唤我回去,故而……归途时,误入此地。”
“哦……”云清若有所思地瞟了眼云芳尘,“那你们什么时候回宗门?”
话音一落,那男人又痛得深吸一口气。
云芳尘停下手中的细刀,回头轻呵:“五师妹!”
云清看着他发红的耳尖,不禁暗笑。
“好好好,不说了,我不问了。”
云清闭上嘴,捏着自家徒弟小手,无聊地四处张望。
断墙之外,不知何时涌起一层黑雾,环顾四周,这无声无息出现的黑雾已经将他们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