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
云仙台上乌云压顶,电闪雷鸣,蓄势待发。
银甲天兵从云层间现身,举目望去,每一朵云都挤满了天兵天将。
他们手持长戟,口中念诀,气势汹汹。
云仙台上,一道红色身影渐渐凝聚。
望着头顶那些骇人的威压,小仙官急得来回转。
在这个世上,能在天罚活下来的神仙,至今都没听说过。
要怎么做才能救下六公主?
他暗自掐诀,发冠冷不丁地被敲了一下。
“别冲动。”司命仙君不知何处来的云仙台,他收起拂尘,一脸高深,轻轻瞥他一眼,提醒道:“当心引祸上身。”
六公主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惹祸上身!
自打被强制召回后,小仙官对这个顶头上司充满了疑忌。
他骗六公主接近魔尊千星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真忍心看她死在天罚下?
“仙君,救救六公主吧。”
“放心。”司命仙君轻抚拂尘,笑吟吟地看向那抹身影周身的金色光晕,笑道,“她自有庇护。”
小仙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层金色光泽如保护结界般将红衣少女完全笼罩。
“这……这是福泽?”小仙官诧异不已,可一细想,六公主在凡间几度为了不相干的凡人逆天改命,受了香火,得到福泽庇佑也不奇怪。
但太浓厚了。
公主下凡不过十年,不可能积下能抗住天谴的护身福泽。
小仙官心知诡异,却不得其解,看司命仙君成竹在胸的神色,显然知其缘由,既不相告,必是问也无果。
他再次将目光转回云仙台上。
少女神灵刚刚凝聚,无数道紫电齐下,天穹以少女为中点被碎成一片一片,少女周身的金色光泽在紫电雷光轰击中如尘粉般消散。
尘埃落地,看着云仙台上毫发无伤的少女,小仙官暗暗松了一口气。
司命仙君不再调笑,神色谨慎,挥动拂尘,拂尘白须如细丝般飞向云仙台上的红衣少女,揽住还未凝实的红衣魂灵,将其纳入宽袖中。
不动声色把拂尘安放回臂间,丢给小仙官一个眼神,转身驾云回到文昌宫。
小仙官跟他数年,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随他回宫。
一到文昌宫,小仙官便再也憋不住,催促着他将小凤凰放出来。
司命抬起衣袖,一道赤金灵光自他袖中飞出,落在了殿中的榻上,缓缓现出身形。
看着熟悉的宫室,风习习扶了扶昏沉的脑袋,在下界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冗长又伤神的梦。
看着榻前的两个老熟人,她的头更昏重了:“司命仙君……小仙官……我怎么在这里?”
她隐隐记得自己在一个高台之上,头顶乌云蔽日,电闪雷鸣,仿佛是要杀了她。
“你刚刚回到白玉京,神灵不稳,勿要多思,好生修养。”
司命点燃博山炉上的沉香,白雾袅袅,遮去他深邃暗昧的眸色。
“公主,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小仙官见她扶着额侧,眉头微蹙,奔到榻前为她把脉。
沉香醇厚馥郁,让浑噩昏蒙的脑窍清灵不少。
风习习渐渐回过神,看向司命仙君,方才还是熟悉的面孔,此刻却陌生得不敢相认。
她有好多话,尽数堵在了胸口。
该问为什么骗她魔尊千星的转世是天命之子?
还是羽族并没有死,而是被封印在魔尊千星的剑中?
还是问他为何要骗自己?
司命瞥一眼凑在榻旁的小仙官,道:“藏书阁前有仙侍摇铃,你去问问是为何事?”
小仙官正想听听她这些年来在下界的所遇所感,不大乐意地回道:“藏书阁又不止我一个仙官,仙君让旁人接待就是。”
司命抿了抿唇,伸手拈住他的后衣领:“或是为了神族归来一事,还不快去!”
他特地咬重了后面四个字的语气,别看他平素和蔼可亲,一旦严肃起来,比青面獠牙的十殿阎罗还吓人。
小仙官畏于上司压迫性的威严,收起迈回去的腿,转身一溜烟出了宫。
风习习撑着手,从榻上坐起来。
缓缓问道:“仙君所言的‘神族归来’,可是凤凰神族?”
司命颔首,“是你带回了他们。”
原来这真的不是一场梦。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至今都有些不敢相信,是自己带回来族人。
司命感叹:“若非你解开冰渊的封印,我也一直以为他们都战死了。”
“仙君司万千生灵的命数,有没有复活秋水流的办法?”
司命一愣,在她充满希冀的目光下,轻轻地摇了摇脑袋。
风习习垂下头,又有些不甘心再度看向他:“真的……没有了吗?”
“他的命书已碎,无法重铸。”他从袖中拿出一方巾帕递过去,“擦擦吧。”
看着巾帕,风习习才感觉到自己脸颊上温热的泪水。
“这事怪我,倘若我一开始就将魔尊千星的身份告诉你,也许你就不会因此而伤心。”
是啊。
倘若她一早就知道秋水流是魔尊千星的转世,定然会千方百计地杀了他。
可是……
“仙君为何又要骗我呢?仙君明明知道两百年前神魔大战的真相,却不肯告知我。”
“你们兄妹二人亲手收殓的尸骨,我告诉你真相,你又怎会信?”
风习习咬紧唇瓣。
司命叹道:“天命如此,你我都无法违抗。”
又是天命!
她抬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仙君,什么是天命?人人都说是天命,可我看见的分明是人祸。”
司命避开她倔强的目光,转向宫外灰白的天穹。
“许久以前,天命石曾降下预言,沼妖祸世。”
“预言中的沼妖是魔尊千星,他原是幽冥之畔的一株夜昙,以幽冥里的怨怼、懊悔、不甘、仇怒为养料日益强大,成了魔,不死不灭,若放任不管,他就会逃出幽冥,祸害三界,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致使他落入大荒,成了万妖之主,扰乱世间,好在天命石上还有另一则预言,而你,便是这则预言中的救世主。”
“我?”风习习轻嗤,“救世主?仙君以为是在说话本吗?”
“于天命石而言,这的确是一个话本,而我们只是其中的一个角色,每一个角色都有其担负的使命,而你的使命便是杀死他。”
风习习才不信他胡诌,什么角色?什么使命?秋水流从未做过十恶不赦的坏事,怎能将未犯的罪强加于他身?
什么狗屁预言。
归根结底,是这些光明伟正的神容不下强大的魔。
“你且好生休息。”她心绪起伏不宁,多言无益。
司命仙君挥袖熄灭殿室烛火,转身而去。
只是刚刚到殿门,就被挡进门内。
他看清来人,不由得后退两步,臂挽浮尘,微笑作揖:“钧玉殿下,好久未见,近来可好?”
“我今日要带小六回去。”风钧玉下颌微微绷紧,神色冷硬,眼里丝毫没有见到故人的喜悦,像是在看敌人,充满戒备与警告。
司命恍若未觉,悠然自在甩了甩浮尘:“钧玉殿下,我可是替你照看了小六两百年,你就这样把她带走,未免也太失礼了,至少……”他低头瞧瞧他空空的两袖,继续打趣,“你也不能空手来吧。”
风钧玉直截了当地开口:“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得逞。”
司命握紧拂尘,面上却仍笑着,“是吗?”
风钧玉不想与他多言,甩袖进殿。
司命侧身退让,在他进殿错身而过时,语调却一转:“走着瞧。”
事情还没结束,谁会笑到最后,可不一定。
看着久违的面孔,风习习冷下脸,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风钧玉清楚妹妹的性子,看似软弱,实则执拗,否则千年前,她也不会入魔。
他伸手过去,张开掌心,里面是一片晶莹剔透的花瓣。
就在风习习不解其意时,脑中响起风钧玉温润的声音。
“这是他的真身。”
风习习眼神颤了一颤,沉默片刻,才开口:“好,我跟你回去。”
司命见兄妹俩谈妥了,挽着拂尘,笑着作揖,“殿下,日后常来。”
风钧玉垂眸冷冷瞥他一眼,拂袖离开。
风习习跟在他身后,朝他回了回礼。
司命仙君对她隐瞒了许多事情,但两百年的收留之恩,不能不忘。
以后,她会还的。
可惜小仙官不在文昌宫,若在的话,她还想好好同他再说说话。
待羽族稳定之后,邀他去丹穴山玩。
风习习再度回望一眼呆了两百年的白玉京,羽族等待复兴,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
白玉京到丹穴山的路不仅远且绕。
曾经她就在大荒与白玉京的三岔路口迷失过方向。
而今再次路过这个三岔路口,没由来地生出些恍惚。
两百年前,她去天宫寻阿兄,却走错了道,误入大荒。
那时,她法力不济,又闻传言中大荒妖魔可怖如鬼,不敢轻举妄动。
敛了气息,被当做小妖,骗去狐狸窝,狐妖狡诈邪恶,捉了许多羽族,要将他们炖汤,她也险些被下了油锅。
好在有个自人间游历而来的小道士闯入狐狸窝,救下他们。
那小道士生得极好看,一双凤眼,甚是面善。
看着去往大荒的小径,风习习缓缓停下脚步。
风钧玉察觉身后之人的变化,回头看她眼巴巴盯着那条小径,温声解释:“此路两百年前因神魔之战被斩断。”
她垂下脑袋。
风钧玉于心不忍,温声开解:“人间十年,于我们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你会慢慢忘记他。”
少女眼珠微动,仍旧沉默。
眼看丹穴在望,风习习望着山丘尽头的漫天霞光,忽然停下脚步。
“兄长,我不回去了。”
风钧玉转身,对上她执拗的目光,“你——你难道还想复活他?你要知道,那是魔尊千星的真身,秋水流只是魔尊千星的一缕残魂……”风钧玉不忍说出真相,也不想她执迷不悟。
他道:“他不一定是他,你可明白?”
“我明白。”即便只有一点点可能,她也想救回秋水流。
若回来的是魔尊千星,她……也认了。
“魔尊千星不是普通人,复活他的代价会要了你的命……丹穴山近在迟尺,你不想回家吗?”
“我想。”想回家,想和灵雀她们聊聊天,穿漂亮的衣裳,游山玩水。
她也有许久未看见梧桐花开,丹穴山的日照夕阳那么美,任谁都会贪恋。
可是她愤郁难平,遗憾未了。
从前,她在逃避,她害怕回答那个问题。
那会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答案说出口很难,埋在心里却很容易。
秋水流从来不只是她的朋友。
她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