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出到站口,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蓝色建筑,七濑花火依旧摸不明白,所谓的要紧事到底是什么。
“水族馆?”她指了指,瞠目结舌,“要紧事?”
沢田纲吉笑着眨了眨眼,抬手将她不安分的手指握入掌中,顺势牵着往眼前建筑走去,“嗯,要紧事。”
馆内陈设还是一如十年前,一通到底的走道,四侧如幕布一般流动而深邃的蓝,以及……
那位依旧做着奸商生意的摄影师。
七濑花火和沢田纲吉几乎是同时认出了他。
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就连那一身看起来无害、极具自由摄影人风姿的贝雷帽和背带裤,都不曾改变。
只这一眼,七濑花火便想起了十年前痛失的那一千日元,属实是不愿多作逗留,挽着沢田纲吉的臂弯就想走远。
但身侧人似乎没有想走的意思。
他甚至一脸坦然地拉着面如土色的她走到了摄影师面前。
那厢刚送走一位贵客,脸上堆不下的笑意还来不及收起,摄影师便看见风姿斐然的一男一女相挽着手来到了他面前。
想着这么快又来一桩生意了,他笑得比先前更加灿烂,“先生夫人,要拍照吗?”
“不拍。”
“拍。”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摄影师为难地将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游移一圈,不确定问道:“拍还是不拍?”
沢田纲吉温温的视线旋即落下。
七濑花火看穿他眼底的询问意味,想了想,还是作了妥协,“拍可以,先告诉我多少钱一张。”
摄影师贼贼地转了一圈眼珠子,笑道,“夫人您看哈,馆内就我这一个专业的摄影师,价格肯定会比市面上要高一点。但就只高一点,咱家出品的质量可比其他摄影师高多了,这性价比上啊,绝对童叟无欺的。”
花里胡哨绕着弯说了半天,也没给出个确切的价格。
七濑花火无语腹诽着肯定又要被坑,刚想开口,却被沢田纲吉截胡。
“我们拍。”他礼貌道,“麻烦您了。”
“好嘞。”
摄影师应得极快,生怕人反悔,抬手就拎起挂在胸前的相机。
虽说人破破烂烂,可相机却看着常新。
他举着相机,又犹豫地放下,“先生夫人,你们需要摆个什么姿势吗?”
沢田纲吉为难了一瞬,有几分迷茫地看了看七濑花火,见她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实在忍俊不禁,“不用了,就这样吧。”
“好嘞。”
相机确实是好相机。
哪怕是如此昏暗的馆内,相机屏幕上对焦后的画面也清晰有度,不多的光线尽数收束于主角的身侧,挽着手的二人亲昵又般配。
快门按下,对着相机的摄影师终于怔了怔。
“奇怪。”
他喃喃道,眼前二人突然给他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将相机里的照片递过去给两人过目,同时不确定地试探开口,“两位……是不是以前在我这里拍过照片?”
七濑花火没想到这人那颗看上去净装奸商之道的脑子,竟也还腾得出地儿来装过往的顾客。
但她实在不愿承认自己是那怨种的回头客,咬了咬后槽牙便要矢口否认。
又怎耐身侧擅长抢话的人他过分老实。
沢田纲吉当即面露几分意外。
“您还记得?”
他似有些欣喜,双眉都是上扬的,“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
虽说确实有印象,却属实没想到已经如此久远,摄影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目光变得有些涣散,仿佛精神一瞬穿梭于过去的时间洪流中,企图找寻与眼前二人相似的面孔。
终于,灵光一现。
“是你们啊。”
寻回过往的印象之后,他重新打量起眼前二人,登时表露出几分意外。
这十年间,他日复一日地穿梭在馆内,入馆前天微亮,出馆时夜已深,日月的交替在他的世界里不显著。
所以这大概是第一回,流逝过去的时间以一种极其几乎具象的形式,落到了他的眼前。
“你们……长大了啊。”
几近感慨一般,他缓缓道。
这些年他拍过的照片很多,相机内存不足时也会定时进行清理,但始终有一幕偷偷占据着恻隐的角落,一直不曾抹去。
或许因为那张照片是他事业起步的第一单,饱含着纪念的意义。又或许是因为照片上少年和少女的笑靥太过单纯美好,总能触动旁人。
摄影师缓缓从回忆里抽身,再回神,才发觉那个腼腆羞涩、在心仪的女孩子面前连说话都磕巴的少年,已经出落得身长玉立、温文尔雅,在他抬起头局促地打量时,还会跟着礼貌垂首,尽显谦恭。
从邻家少年到端方雅正贵公子。
原来,时间对于少年人的改变,可翻,可覆。
摄影师悄然压下落入内心的惊艳,再开口时话音里带上了几分熟稔,笑着问道,“既然是熟客,给你们打八折。这次要多少张照片,还是一人一张吗?”
沢田纲吉轻轻嗯了一声,上扬的语调带上了几分疑惑。
他微微歪头,视线扫过七濑花火不知何时抿得老紧的嘴角,随之落在眼前那位仍在等待答案的摄影师身上。
“还是……一人一张?”
摄影师没注意到七濑花火脸上越发精彩的表情,以为得到了肯定答案,便眉开眼笑,“好嘞,我这就给你们洗出来。”
于是他转过了身去忙碌。
七濑花火头也不敢抬地挠着手背,当下只觉落到自己头顶上的视线越来越灼热,热得她的心脏突突直跳。
她在内心祈祷着摄影师手脚利索一点,可只是一个晃神的时间里,一道温热的气息偷偷地落到了耳畔。
“原来那天,不止是我当了大冤种啊。”
带着笑意的温润声线飘飘然地灌入耳道,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虚,七濑花火只觉这道声音比平日里其他时候更具杀伤力。
她挽在他臂弯上的手微微颤了颤,一阵鸡皮疙瘩掩藏在昏暗的光线里。
“……就、就允许你偷偷买下吗。”
轻笑声再度落下。
“那肯定不是,只不过我记得有人在发现我藏好的照片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地说……”
故意拖得长长的话音被一双带着栀子香味的手堵在了喉间。
“好了好了,首领大人今天话太多了。”
七濑花火破罐子破摔地抬眼横他。
沢田纲吉被手捂住了半张脸,只留了一双干净又无辜的褐眸在外面。那眼睛与她对上,先是颇为无害地眨了两下,随后轻轻弯起,眼底晕开几分欢愉之色。
呼出的气息像鸡毛掸子一样挠在她的手心,七濑花火不自觉将指节蜷起半分。
这时摄影师终于转过了身来,献宝似的将两张照片呈上。
“洗好了,二位看看还满意吗。”
七濑花火和沢田纲吉几乎同时接过。
画面上的男女亲昵相挽而立,在她假笑着紧盯镜头的时候,他不知何时将脸侧向了她。身
后一条蓝鲸游跃而过,荡开的水波一如他蜜色的眼底,清澈又柔和。
七濑花火微愣,视线从照片转移到身侧之人轻轻上扬的嘴角,恰巧摄影师很有眼力见,甚合时宜地补充了句:
“这次与十年前拍的那张,有异曲同工之处啊。”
一股微妙的情绪打着旋落到了心里,七濑花火下意识用指腹抚了抚照片上那人的眉眼。
“我们很满意,谢谢,需要付您多少钱?”
沢田纲吉将照片收起,妥帖放入外套内侧的口袋。
“一千日元就可以了哦,先生。”摄影师笑眯眯道。
“?”
七濑花火猛地一个回神,“十年前没打折就是一千,现在打了折还是一千!?”
摄影师双眉一拧,面露苦色,“一看就是富有的小年轻,不懂世道艰难啊,如今通货膨胀,货币贬值,钱它不值钱了啊!”
“……”
煽情半天,也还是奸商!
七濑花火愤愤腹诽。
可东西都拿到手了,确实合她心意,纠结半天,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薅了。
“没关系的,一千就一千。”
沢田纲吉点点头,欣然接受,动手搜寻起他的裤兜。
却又不知为何,本还淡定的脸上,渐渐露出几分苦恼和难为情来。好一会,才将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展开。
“或许……您收欧元吗。”
“噗。”七濑花火当即没憋住笑了一声。
沢田纲吉幽幽怨怨地瞥了一眼身侧之人嘴边那圈梨涡,而后视线再往前,只见摄影师瞠目结舌之后,脸上染了几分为难的神色。
“这……你给我欧元,我也无处花啊。”
“嗯,说的也是,抱歉。”
淡定惯了的小首领难得表现出几分无措,他悻悻地将手里的欧元收回来,脑子里构思起当下赶去银行兑币再折返回来付款的可能性。
这时笑得花枝乱颤的人儿终于说话了。
她踮脚悄悄地凑到他耳边,声音染着几分促狭,“首领大人,你说你要是没有我可怎么办啊。”
吐息落完在耳畔,他眼睫微微一颤,见下一秒她已经转过了头去,娴熟地从包包里掏出许久未用的日币,笑意吟吟地朝摄影师递了过去。
她只顾着与摄影师打趣自己那迷糊的男朋友,便怎么也没留意到昏暗的灯光之下,有人立于她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极力遏制着乱了节奏的心跳,却还是悄悄红了耳廓。
从水族馆再出来已经接近傍晚。
忘乎所以了几个小时,七濑花火心慌慌地打开手机,却见屏保消息一栏干净得很,没有数目惊人的境外来电,也没有红点满屏的工作消息。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七濑花火张目结舌地看向身侧那位满脸淡定的上司。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一脸坦诚地转过头来,四目相觑之后,他以收缴的姿态夺走了她的手机。
“花火,和我约会,怎么不专心?”
她无可救药地想着自己果然是被上班PUA了,领导都跟着自己休假了,她竟仍然觉得总部里还有某些嗷嗷待哺的工作等着她处理。
她心痒痒地注视着被他攥在手里的手机,他觉察,又将手机往身后藏了藏,再垂首时,对上她几分幽怨的眼神。
沢田纲吉叹了口气,索性将手机放入口袋,旋即长臂一伸,轻车熟路地将眼前人圈入了怀里。
“工作比我重要吗。”
话音里似乎藏了些委屈。
“那肯定不是。”
她答得极快,在他怀里猛吸一口,又扭头蹭了蹭。
她很喜欢这个举动,沢田纲吉心知肚明,这是她惯用的撒娇方式。
尤其是在需要哄他的场合里。
惯用,也管用。
耳边莫名又回想起她在水族馆里贴着他耳边的那句“没有我你可怎么办”,沢田纲吉垂眸盯着她的头顶,神色黯了黯。
他收紧手臂,“花火,我们在日本多留几天吧。”
她疑惑着从他怀里探出头,“为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后天是樱井同学的婚礼吧。”
“你怎么知道的!?”
他惩罚般捏了捏她的鼻子,“自然是从被你压在枕头底下的请柬里看到的。藏得那么隐蔽,某人是想自己偷偷去吗?”
她眼里闪过心虚,微微垂眸,“毕竟里包恩刚出了事,我就想着,你可能不会有心情回日本吧。”
毕竟,容易触景生情。
笑声轻轻响起。
沢田纲吉倏尔低头,薄唇贴上怀中人微微撇下的嘴角,一触即离。
“怎么有人总是这么会考虑我呢。”
长长的尾音拖下。
七濑花火却还沉溺在上一秒蜻蜓点水的吻里,涨红着脸怎么也无法抽身。
先前醉酒亲吻的回忆如洪水一般翻覆而来,她只觉脑子过载,连害羞的反应都做不出来。
正值夕阳西下,茜色的余晖模糊了他的轮廓。
他半垂着眼帘看她,目光灼灼,又沉沉。
天边红云涌动,似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此间万籁俱寂,只余那道清润轻缓的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忧愁,在头顶如叹息一般落下。
“花火,你说,你这么好,我要是哪天没有了你,可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