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风在六本木的街道上打转,经过美术馆前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带着夜晚特有的潮湿气息,悄无声息地涌进了窗户大敞的办公室里。

    窗外已是深夜,除了必要的走廊照明和景观灯外,松美术馆其他区域的光已经完全熄灭了,只有这里的灯还亮着。

    王陵牢一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凝神静思。他面前摆着一个简易保温箱,箱中满是碎冰块,中间插着一瓶酒。保温箱的旁边,则有两只倒扣着的、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杯口下方细心地垫了干净洁白的餐巾。

    这些东西在他上午来的时候还不在桌子上,不消说,一定是某个总是能提前预知到父亲的需要的小姑娘提前为他准备好的。

    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酒瓶中金黄色的酒液呈现出瑰丽的光泽。王陵赞许地“唔”了一声,拿起酒瓶端详——这是一瓶产自法国波尔多苏玳产区的滴金庄园贵腐甜白,标签上的产出年份是2020年。

    自从亚弥子去世、岳父同自己断绝关系之后,他就很少再在卖出画作之后自己买酒庆祝了,只有在跟随今井大介和秋山健二等人聚会,或是出席酒会时,才有机会再次回味旧日的幸福时光。那是许多年前,当时他和西下亚弥子刚刚结婚不久,而大女儿才刚出生。在岳丈家的资金支持下,王陵很是过了几年无需考虑生活成本,只需专心作画的日子。

    那时的亚弥子还没有变得像几年后一样患得患失甚至不可理喻。为了宣传自己的画作,那几年里王陵有时会参加在京都和大阪的艺术沙龙,虽然成绩寥寥,但偶尔也有独具慧眼的收藏家拍下一幅或两幅。亚弥子是真心为他感到高兴,有一次,在王陵牢一带着兴奋回到家后,迎接他的是她精心准备的大餐,佐餐的酒正是这一款贵腐甜白。那酒液散发着苹果花、李子和蜂蜜的香气,入口后则带有梨子、柠檬和冈山白桃的芬芳。

    牢一拿起一旁的开瓶器,回想着多年前年轻的自己第一次摸到这瓶酒时心中的幸福与喜悦,为自己倒了半杯。他轻轻抿了一口,身体向后倒去,半阖双目,舒适地靠在座椅靠背上。

    其实贵腐甜白由于含糖度太高,不符合现代人食甜太多、需要适当的苦味用以清口的追求,在这些年里已经不那么流行了。王陵记得那时候璃华子虽然已经出生,但远远没有达到能够记事的年纪。他知道今井平时会给女儿不少零花钱,而女儿能够在众多的酒庄中选中这一种酒送给成功开办了画展的父亲,是否也有她在天国的妈妈的缘故呢?

    对于自己大女儿的存在,王陵牢一始终非常满意。尽管经过去年七月份的那场争吵之后,他再和女儿聊天时觉得她好像不再像从前那么喜欢和崇拜自己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失去妹妹的人不止有璃华子一个,牢一自己也同样失去了宠爱的小女儿。这实际上并非他们中哪一位的错,但当两个人同时处于家里的某一个空间——客厅,书房,甚至餐厅——看到璃华子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时,牢一总是错觉她在无声地责怪自己的父亲没有保护好妹妹。

    对于这一点,牢一毫无办法,只能自我安慰藉此换取的东西并非他一人享有,也分给了除他之外其他的家庭成员。

    但心里终归有些失落,他又抿了一口酒,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

    “大画家怎么突然叹气呢?”

    办公室里忽然响起的带着笑的声音将画家吓了一跳,幸好手中的玻璃杯里已经不剩下多少酒了,这才免了洒到身上的悲剧。

    王陵下意识地定了定神,将酒杯放到一边,看向刚刚对他说话的人。只是这一眼,他就不得不起身再伸出手去迎接对方了。

    为了今天画展待客,璃华子提前为他熨烫了衣柜中最为考究的一套精纺羊毛威尔士亲王格西装,此刻正穿在牢一的身上。然而这一身同站在门边,只是随意微笑着看着他的今井大介相比,却不知为什么仍然显得过于普通了。

    今井比王陵要大上十几岁,两鬓的头发已经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白,脸上却并不怎么显老。牢一注意到他神闲气静,脸上的表情颇为满意,再联系到上午女儿对他提及REALITY福尔摩斯音乐剧今晚首演,立刻反应出了今井从何而来。

    “这美术馆办公室的门,开关都没有声音的,”他笑着抱怨道,向资助自己开办画展的金主伸出手去,被今井随意地扬了扬手,示意他坐下,自己随便看看,“您怎么来了?我之前听秘书说,您今天一天都有日程的。”

    今井没有回答他的话,背着手在办公室中踱步,饶有兴味地观赏了一会旁边檀木博古架上摆放的书籍、瓷器与青铜器。直到王陵牢一已经自说自话到有些尴尬,今井才转过身来,却是对办公桌上摆放的葡萄酒产生了兴趣:

    “这是你收藏的?”他指了指酒瓶,“2020年的滴金庄,年份虽然近了点,但还可以啊。”

    “是璃华子准备的。”牢一笑道,“她还准备了干净的杯子,我给您倒一杯。”

    他刚刚动作,今井却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免了,喝不惯,你自己留着吧。”他嗤笑了一声,“璃华子呢?我刚过来的时候没看到她。”

    王陵牢一似乎短暂地哽了一下。

    “……可能在展厅。”他有些迟疑地说道,“这次画展把她也列在协助策展名单上了。画展结束时间比较晚,可能……她还在给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帮忙吧?”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握在手里,“您是来找她的吗?”

    今井大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挂个名字而已,没说让她真的去做……我不找她,难道来找你吗?”

    看到王陵牢一脸色有些难看,他“呵呵”笑了声:

    “开玩笑的,我刚从皇家剧场过来,接璃华子,顺便也祝贺你画展成功。”

    他走过来,拿起牢一刚刚倒好的那杯甜白,居高临下地碰了碰画家手中的酒杯:

    “希望我们的合作能接着持续下去。等再过几年璃华子长大,就可以让她也进入REALITY剧团了——她的长相并不输冲野洋子和本川奈津未,希望她也可以比奈津未做得更好吧。”

    王陵扯出一个笑脸,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一口喝干手里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今井的心情似乎很好。他端着那只酒杯在博古架前站了一会,若有若无地吹着口哨。王陵就在这断续的伴奏中沉默地一杯接着一杯自斟自饮,等今井再转过来的时候,画家已经将那瓶mini甜白喝得快要见底了。

    “我记得你和我一样,都有两个女儿。”在一阵长久得令人不安的沉默后,王陵牢一突然开口了,“你的小女儿——她妈妈曾经是武藏野美术学院的学生,我见过她——你的小女儿,我记得她几年前就被你送出国了吧?你还曾经抱怨过她不联系你,也不肯以后回日本,让你以为你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

    画家向后靠在椅背上,悠悠地说道:“怎么样?她后来又联系过你吗?她是叫做‘未季’吧?她现在愿意和你通电话了吗?”

    今井大介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从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无论是邮件还是LINE,王陵璃华子都还没有回复。他注视着聊天界面上长发少女的自拍头像。考虑到她今天白天很是辛苦、晚上则要更辛苦的情况,今井暗自叹了口气,决定不和璃华子喝了将近一瓶酒的父亲吵架。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管得太多了,王陵牢一。”又抬起指节,用指尖威胁式地叩了叩博古架的窗格,“别忘了是谁给你开的个展。”

    然而年过不惑的画家只是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竟然同时兼具讥笑与悲凉的情绪:

    “我看看这个画展的出资方……出资方是今井财团啊——原来是今井财团。”王陵加重了语气,脸颊和眼睛都是泛红的,“听说你投资的剧团的音乐剧也是今天开演,演出一定很成功吧?多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还注意不到这个剧团的主理人叫‘仁田未起’——也是东京艺术大学的毕业生,我查到他的履历了。秋山以前还说过可以让今井未季直接去读东艺大,你没让她读吗?原来你是把她送去美国了……你开始投资给REALITY是什么时候?让我想想,就在把你的小女儿送走后不久吧?”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段,神情有些疯狂,眼神却显得越来越悲凉。

    今井大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攥着玻璃杯的手却越握越紧。他漠然而轻蔑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因为种种原因赏识有加的油画画家,微眯眼睛:

    “再让我听到从你嘴里吐出未季的名字,你的舌头就得拔下来了,王陵牢一。”

    有些时候,今井大介也会觉得投资给王陵牢一并非明智之选。原因无他,有些人在他的全部——身家、地位、财富甚至性命——都掌握在你的手里时,是很好控制,也是很乖的。但是,在你大发慈悲地施舍给了他一些你唾手可得的东西之后,他们却总会觉得这是经由他们自身的努力而获得的应有之物,随后就变得不再像之前那么恭敬了。他永远不会明白,不管是资助他的生活,投资他开办画展,还是允许他参加只有今井、秋山和白鸟这种日本大家族才有资格出席的酒会,都是给予他的恩典而非必需。在这一点上,王陵牢一相比于他自己的女儿璃华子,差的距离并不是一点半点。

    女儿比父亲更懂得感恩,也更懂得谁才是自己真正应该效忠的对象——这话现在说出来似乎有点怪异,但就像本川奈津未对秋山健一那样,只要王陵璃华子足够明事理,他也并不反感把这个漂亮聪明的女孩往奈津未的方向培养。如果自己的女儿也能像她这样懂事就好了,想到这里,今井大介皱着眉头暗自叹了口气。

    不听话的孩子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和她那个美丽却执拗的母亲一样。在做完亲子鉴定,把未季的姓氏从“照屋”改回“今井”再力排众议将她带回本家,和今井夫人生的大女儿一同抚养的时候,他的小女儿始终都没有任何异议。毕竟,一个情人生的私生子能够认祖归宗,对他们而言已经是足够圆满的事情了。谁知道没过几年她会和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搞出那种不光彩的传闻来?今井夫人在他的书房里大闹一场,她家里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井大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女儿送出国避避风头。

    秋山健一曾经在某次聚会上提及此事,甚至还询问了今井是否需要让未季去东艺大读书——但这对今井面临的问题于事无补,反而还将把柄给了王陵牢一。有时,今井甚至会觉得秋山是专门想用这件事情拿捏他。毕竟今井未季在出国几年后给他的秘书发了个消息,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自己和这个生物学上的父亲已经没关系了,今后哪怕他给她财产她都拒绝继承——这简直伤透了今井大介的心。而王陵牢一说的这一番话,无疑勾起了他的痛处。

    “是吗?让我想想你开始大幅注资给REALITY剧团是在什么时候?就是在剧团的主理人彻底确定为仁田未起之后吧?”从办公桌后起身,王陵牢一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道,“‘不要让我听到从你嘴里吐出未季的名字’——今井先生,你不想听到的到底是‘未季’还是‘未起’呢?”

    端着那杯璃华子为他准备的酒,王陵牢一眼睛红红地从办公桌后绕了出来。夜色下万籁俱寂,远处有隐隐的车流声,近处的草地上却没有虫鸣。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今井大介冷笑一声,他现在也觉得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正在王陵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消失了。这半年来他的表现要比之前几年都更麻烦,今天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难道他不知道谁才是这段关系里的掌控者吗?哪怕有璃华子这一层关系在,今井也有些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你应该学会对我心存感激,王陵牢一。”他带着火气,却仍然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他在暴怒前的一贯态度,如果王陵足够聪明,此刻就应该立刻低头请求原谅,“学不会感恩的人,对我而言连一条狗也不如。”

    “感激?感恩?”

    他的话并未取得想象中的效果。画家站在办公室地中央,双眼平视着他,笑嘻嘻地摇动着杯中的酒。他一字一顿地重复者今井加重语气的部分,就像是要把它彻底镌刻在自己的生命里:“我感激你什么?感激你利用我?感激你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感激你把我当一条忠实的狗?”

    “狗可比你要忠实得多——”

    “——感激我的一个女儿已经因为你而死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抢在今井说话之前,王陵牢一大喊道。

    仿佛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在房间里炸开了,整个世界都变得极静极静,甚至能听到美术馆入口处的鹤音竹“咚”地滴水的声音。王陵的手紧紧地攥着玻璃杯,指节泛白,细看几乎是颤抖的。

    而今井的脑子里也突然“轰”的一声。霎时间,那一天的大雨,从秋山健二的身体下面拖出来的、仍旧温热的女孩的身体,因慌忙起身的动作而揉成一团的床单,都从他那早已试图忘记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世界是充满水雾的。

    “你想让我因为这些事而感激你吗?”王陵牢一静静地说。

    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话,理智短暂地回归到身体上。画家下意识地想拿起酒杯润唇,却发现里面的酒早已干了。

    在他面前,今井财团董事长的瞳孔剧烈地颤动、缩小,嘴唇蠕动着,半天都没有说出来一个字。牢一用充满悲伤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回身去给自己倒酒。那个雨夜在他的心里其实从未散去,和大女儿一样,牢一时常思念着自己的小女儿——她是她妈妈用羊水栓塞换来的,先天体弱,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天使。在香也子还活着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在成城的别墅里曾经回荡着多少欢声笑语啊!

    他微微摇晃着身体,步态不稳地拿起了那个几乎不剩下多少酒的酒瓶,嘴里吹着口哨,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首日本童谣。向下弯腰的时候,牢一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他脖颈一紧,紧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向右倒去,先是磕在了木质办公桌尖锐的桌角,随后又滚到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的耳朵贴在冰冷的地上,却有什么液体从脑袋后面汩汩地漫延出来,浸润着他的脸颊,十分温暖。牢一就这么侧身躺着,努力把眼球转向左侧——很奇怪,身体似乎不再听他的使唤了。

    但他还是看见了今井大介呆滞的脸。那人剧烈地喘着气,看样子是想过来扶他,但刚走了一步就退了回去。王陵还想说话,但竭尽所能也只是被自己的血呛了一口,发出了不成文的“喀拉喀拉”的声音。

    这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像拉风箱一般嘶哑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今井大介才意识到那是自己胸口发出的声音。房间里灯光雪亮,他突然发现这间办公室是没有窗帘的,而目之所及的室外仍是一片黑暗。

    在寂静的夜里,声音似乎可以传到很远。他慌忙地后退了一步,这下意识的动作让他的肩膀撞在了博古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左手边的窗格已经空了,原先,那里摆放的是一枚青铜花瓶,两侧有耳样的把手。他僵硬地转过脸去,血泊中王陵牢一的四肢似乎还在微微抽动,但这个人已经什么牙尖嘴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青铜花瓶锋利的把手带着速度切开了他的后脑和血管,或许还伤及了神经中枢。

    那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大的伤口,但不知为什么,就像给充满气的人偶捅了一个窟窿一样,王陵牢一的生命力仿佛也顺着那个洞飞快地流走和消失了。

    ——我杀了王陵牢一。

    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空白。

    今井大介神经质地在地上走了几步。他探头去看王陵牢一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血,又取出衣袋里的口袋巾,机械般地来回擦拭着博古架空出的那个窗格隔板,以及窗格的边缘。博古架上有一面铜镜——在那模糊的显影里面,今井看见了自己苍白、惊恐的表情。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一直在抖。

    ——我没想杀他的。

    只是想教训教训,是的,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不应该和我说那些话。我只是想把花瓶砸到他背上,让他能长个记性。我不知道他会弯腰。是的我只是想轻轻地教训一下。但是现在他死了。

    活过了五十四个年头,这并不是他见过的唯一一具尸体。哪怕是前一刻还温热的与他皮肤相贴的尸体,今井大介也已经见过了。但这一刻仍然让他觉得手足无措。

    在万籁俱寂中,有声音带着轻快的节律按部就班地响起、接近。今井抬手按住胸口,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心跳声,然而那节奏却并未因他的干预而产生丝毫改变。

    而等到他意识到了声音的来源,惊恐地抬起头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等……”

    办公室的门把手被人从外面拧了一下,就像今井悄无声息地进门时那样安静地滑开,露出了门外穿着白裙的长发少女的身影。

    王陵璃华子带着脸上甜美的微笑,对上了今井大介惊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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