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摇头:“不是因为天黑看不清楚。”
常泽川心下了然,不再说话,安坐着等饭,跑腿一天,只在外头街边随便对付了一口吃的,早就饥肠辘辘,是该有些犒赏。
侍膳娘子鱼贯而入,各执碗碟穿梭其间,把饭菜呈上后,相继离去,徒留一个梳盘桓髻、穿藕荷比甲的温酒娘子捧着鎏金执壶款款而来。
方桌铺开青瓷荷叶盘,娘子立在一旁,伺候布菜。
“这是开胃小食。”她手腕轻转,揭起第一盏琉璃盖,“这是糟鹅掌胗。咱们后厨专挑三斤重的太湖鹅,拿竹签挑着筋络剔骨,用十年陈糟配以新摘的橘皮腌透,客官请用。”
薄如蝉翼的鹅掌片叠成莲花状。
常泽川尝了一片,酸香里渗出点点花椒麻意,味如凉拌柠檬鸡爪,但是更淡口清爽,不见腥味。
第二道,掀开翡翠盖,可见莼菜嫩芽同银丝般的茭白,浮在琥珀色汤汁中。
“茭白鲊拌莼芽。”娘子执银匙撒上松子碎,“今晨刚到的西湖莼菜,拿鸡汤焯过水。”
常泽川舀起一勺,莼菜滑过舌尖,似春风拂柳。
最末的玛瑙盏刚启缝,玫瑰甜香便漫了出来。
小满咽一口唾沫,直道好香。
娘子笑道:“此为胭脂脯,是从猎户手里收来的野兔呢,却只取脊背两条活肉腌制而成。”
暗红色肉脯切作菱形,饴糖凝成的琥珀色糖衣在烛光下烦着诱人的光泽。
待客人一一品尝过后,她往边上挪了挪,腾出方桌中心的空位,打开锡镶紫檀食盒,规规整整摆上四个热簋。
分别是清蒸鲥鱼、八宝葫芦鸭、粉虾狮子头和素烧学霞羹,皆属时令菜肴,彰显江南菜的鲜润。
娘子笑脸融融,点了点其中一盘,汤色澄如琥珀,四个圆滚滚裹着粉色虾粒的肉丸子,垫在翠绿苹果白菜叶上。
她道:“这道菜本作蟹粉狮子头,要霜降以后拆蟹粉制成,可惜不到季节,眼下只能用嫩虾,与三分肥七分瘦黑豚肉摔打成型,小火焖煮。”
桌上珍馐琳琅满目,常泽川心情陡然转好,还多添了一碗米饭。
他抬起头,看到小满歪在枕上,双手捧着小盏,小口啜粥,像檐角淋了雨的雀儿,蔫巴可怜。
那碗素粥不过浮着两粒枸杞,三片百合,又白又淡,似能照见她低垂的眉眼。
常泽川深感她重伤凄惨,喝了可怖的汤药不说,闻着菜肴香气,却只能喝粥,实在凄惨,他独自大快朵颐,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便有心关切,出言问候道:“你现在如何?”
小满想了想:“眼睛看不清楚,浑身还是一阵阵发冷,只肚子没那么痛了。”
“还剩下二次药,你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吃?”
“明日早晨一服,晌午一服。”
呆板的一问一答,气氛变得尴尬了。
常泽川干脆老老实实埋头用餐。
他咬下最后一只狮子头,汁水于唇齿间迸溅,豚肉柔韧弹牙,鲜虾嫩滑细腻,混合一起是肥而不腻、筋道肉头。
不由大赞:“这丸子真不错,上次吃黑豚,还是在厄尔瓜多,那里的烤豚鼠外酥里脆,肉质鲜嫩,还有豚鼠头,比兔子头味道还好。”
“豚鼠——”娘子斟酒的手顿住,“是何物?”
常泽川手持竹筷,将那被咬了半个齿印的肉丸朝她略抬一抬:“这不就是黑豚鼠肉?”
“豚肉是豚肉,怎么会是鼠肉呢。”她笑道,“贵客既然注意到了,还请不要声张。敝店菜单都是贡例,招待的客人非富即贵。今日得了吩咐,给您摆上的也是顶例。”
常泽川这才转过味来。
明朝时期,黑豚极大可能是一身皂毛的猪。禁猪令封住寻常百姓,在怀瑾堂却畅通无阻。
娘子拉起酒花,把玉瓷杯送到人面前:“此杯名为三月天,正合春月,万物生长,菀娘在此祝公子好事在酿。”
她看人神色沉重,笑着侃道:“公子怎么这样心事重重,此事不算稀奇,莫见怪了。”
言下之意便是,怀瑾堂自有门路,并不怕他传扬。这道菜入了那么多达官显贵之口,真一刀切地禁止,对他们并无好处。
常泽川瞬间没了胃口,放下半个丸子,把杯盏里的桃花酿饮尽。
娘子立即斟上酒,附耳低语:“本来这件事也松动了,圣上再胡闹,也要有个分寸,这禁制,是彻底禁不得的。”
饭毕,碗碟都由人收捡走了,独留下那盅酒。
常泽川浅浅喝着。
怀瑾堂大有乾坤,如今要养猪,免不了调查违禁私养的幕后人。
夜半,常泽川被一阵哐当声吵醒。
他朦胧睁眼:“怎么了?”
点灯,看见小满摔在地上,摸摸索索地腾起来,磕磕巴巴吐出“我要解手”几个字,脸已经涨红。
“我带你去。”
净室在听雨轩西北角,以雕花槅扇与厢房断开。
小满食指勾上常泽川的衣角,亦步亦趋跟着他。
走到小室,常泽川顿住,绕到她身后,推着人双臂往里走。
他才松手要退出去,小满便自己向前挪了一步,胯骨磕到盥洗台的方形台面,疼得惊呼出声,又没摸到地方,急得四处乱找。
她浑身一热,急道:“在哪里啊?”
常泽川只能转身,把她按坐在恭桶上,杵在净房中间抱臂等她。
他撑着眼皮,一脸倦意,脑子也是僵的。
墙角铜制狻猊香炉,焚烧艾绒与苏合香。
香气冲上鼻腔,使人愈发晕沉。
小满慢吞吞要去扯亵裤,没听到人离开的声音,却感受到烫灼的视线,登时如熟透的虾子弓起腰,嗔骂:“你怎么不出去?”
“哦,那我出去了。”
常泽川听到指令,无脑服从,扭头撩起青布棉帘,回到入口处。
窗外冷风钻到领口,他的睡意顿时消弭大半,想到了债款,不死心问道:“听雨轩的陈设那么奢靡,不知道比曹府怎样,可惜都烧干净了,你进去时,一点钱都没借到吗?”
灯烛晃动,青烟渺渺,香风阵阵。
隔一层清淡的绘墨竹屏风,雾气影影绰绰。
“没有借到,我只有原先的十两银子,分了你一半,现在另一半也给你了。”
小满的声音含着很重的鼻音,变得圆糯、稚气,钝而弹。
盥洗台嵌弧形青瓷盆,竹管淌水,水声涓涓。
水声骤止,小满探着走出来。
“拿药前忘记给你……我不知道有那么贵。”
她步子踩得很轻很小心,怕闹出动静,又惹他来看,心里发臊。走到门槛,前面却堵着一张素娟屏风,她抬手去摸,挨到边缘时,手腕被一把圈住。
小满不及防,扎入温暖的掌心,耳尖绡红立了起来。
常泽川觉得她的骨头好冷好细,像纤瘦的瓷具,稍一用力就可以捏碎,他松松垮垮地环着,拾起不大不小的重量。
这一次对方没有滑开。
膝盖碰到床脚,小满掀开被子坐下:“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常泽川默然,也觉得白天说话气重,和中毒呕血的人发什么脾气呢,像是要故意引她发作,良久,说出来的却是:“事已至此,无所谓了。”
曹府发生的种种骇人惊悚之事,他只告诉自己不是真的,当做密室逃亡,从而压在心底不敢去细想,骤然翻出来,就觉可怖。
恰是情绪上来,一股脑发作了。
现在想来好傻。
前两日还作理中客,劝慰人家周彦,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会儿冲动了,其实一时半会也走不脱,衣服都没晾干。”
他看小满不答,又道,“虽然你没吃童便,但却说无所谓的话,你不惜命,我为你跑前跑后有什么意思。”
小满微怔:“没有不惜命的。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我也没想到,死到临头,居然是你陪在我身边,而且,还是我花了银子雇来的。”
“好可怜……我居然混得这样差,随随便便地死去,太凄凉了。”
她揉着眼圈,把头埋下,掩面而泣。
“我多没面子呀,还说要在江湖混出名堂,给阿爹阿娘报仇……我在山上都事先都想好了,要遗世独立,洒脱不羁的,要把奸贼统统杀光。我明明是鬼千刃的弟子……对付那些爬虫绰绰有余……”
小满吸了吸鼻子,抽抽搭搭的,双手不断抹眼泪,越说越委屈。
“可没想到,才三个月就翻了个大跟头,害得冯伯伯他们为我而死。如果我也……”
“我也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岂不是亏大发了。我没有不惜命,我就是,就是,太怕死了。那么突然,师傅和阿离都不在……我死了都没人知道,没人替我收尸。”
小满想到这两天的境遇,悲从中来,哭得喘不上来气,哀痛如乱流般奔涌,迫切需要一个泄口。
“也、也是太倒霉了……若在平时,就是碰到一百个像你这样的弱鸡仔,都不会是我的对手。谁想到呢,竟然阴差阳错和冷蝉衣交上手了,还被她伤成这样。”
小满中毒受伤,根子就虚,又啜泣得脱力,坐着撑持不住。
她半掀起眼皮,辨出旁边有一团更深的朦胧黑影,顺势往那处靠去。
“早知道是她,我就绕道走了。”
少女的头靠到了常泽川腰侧。
他顿时手脚无措,却没有推开,挨着人坐了下来。
——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看在他如此竭心尽力的份上,系统一定要记得给他加功德点。
“确实不幸。”
“确实爬虫。”
“确实弱鸡……”
他默默听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附和,突然反应过来,嚷道:“不对,怎么还捎带上我呢?我只是一个路人啊。”
是不算在你们这些武侠范畴里的!
他心中默默吐槽,却没说出口。尝试去安慰小满,却不知道说什么,犹豫片晌,才问:“曹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