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泽川是有几分好奇。
可背后牵涉甚多,又与自己无关。其实不应该问的。但他还是这么问了,本来想着小满忌讳,不会如实相告。没料到正撞上她难过的时候,自然不管三七二十一,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出来。
常泽川有点后悔,这句话却收不回来。
“我对曹府没什么了解,只为借东西而去,本来已经得手,我专留下字条做借据。”
“这时就感到有不详的意味了。”
小满听见自己发出含糊的声音,震得脑门嘤嗡作响,耳犯聊啾。她深呼吸,揩去眼角的泪,稍微平复下心情,整理思绪,慢慢道来。
“其一是府邸静谧无人,让我一个闯入者来往也太过顺畅;其二是曹家正厅,居然端坐一只奇模怪样的佛祖塑像,不像是寻常的供奉,倒像是什么教派的尊物,他的姿势、位置都透出诡异,附近多半暗藏机关。我这时只想赶快离开,很快,又在屏风上看到了冷蝉衣暗器的刻痕。这是其三。”
常泽川被她这番讲述勾起了探求欲,不禁又问:“冷蝉衣是哪号人物?”
那张卡到门缝的美人面再次闪过他的脑海,像是惊悚电影的桥段,让人尖叫的程度不遑多让于《闪灵》的那张经典海报。
“简直是玄幻剧里的女魔头啊——”
“你们这个世界到底正不正常,她从那种地方钻出来,用头骨去顶那些硬石头?”
不止是缩骨功,还有铁头功了吧。
“她事先用暗器先卡住了齿轮。”小满皱着眉,声音有点艰涩,“冷婵衣算是我师姐,但我从没见过她。师傅收留我之后,门下只有我一个人,从来没提起从前还有过徒儿。”
“我知道师傅这个人,平时总骂我孽徒,可她即使口上骂得再凶,和师……师叔也是,都那么不对付了,但心里终究没有大的隔阂。对冷蝉衣,师傅是绝口不提,当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师傅伤透了心,彻底失望了。”
“我原来也不该认识这个人。只不过凑巧发现她的……”
小满欲言又止,先前的泪滴打湿了常泽川的衣襟,染上几颗深色的斑点,鼻尖蹭到还有点发冷。
她脸颊微烫,便用冰冷的手背覆上,指尖触及耳垂,一阵凉意。
风旋于耳,声如蝉鸣。
她好像回到十岁夏季的那个傍晚。
残阳斜晖,雾霭流岚。青瓦白砖内,檐下柴扉半掩。铜壶在泥炉上吐着细烟。
小满独自在院中玩镖子,啪啪甩出去,打向门前那棵老杏。
树虬枝间,垂悬着累累空蜕。
女孩接连射出的飞刃,逼得那些枯蝉壳子簌簌落下。天色渐晚,她愈发觉得无趣,又恨蝉鸣叫不停,声音尖锐。走到树皮上捏了几只,要放到冰匣里。
小满钻进师傅的书房,爬上阁楼,翻出几个蒙尘的木匣。那时候,师傅不支持踏足阁楼,可在她眼里,这块黑漆漆的小天地俨然是一座珍宝馆。
她翻找到其中一只上下覆机关锁的精巧匣子,用衣服抹去灰后,露出“蝉衣制”三个歪歪扭扭的刻字,摇晃起来,能听到叮当声。
“原来你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阿离不知何时出现,目光停在她手里拿的东西上面:“这是什么?”
一手的蝉直接被扔了满地,此时,女孩的注意都在机关匣上面,她仔细转动机关,还不时拿到耳边分辨。
咔哒——匣子开了。
里面放着几把铁片刀,一张叠起的纸。
两颗脑袋一齐挤着,争先要看。
纸上画的是蝉花刀,图样正对照铁片,分为一只主刀,五只副刀,刀身轻薄,约半个巴掌大小,恰似蝉躯,两侧雕琢着精细的蝉翼纹理。其中唯主刀有柄,乃硬木所制,微微隆起,似蝉之众睛,其余副刀可插入刀柄,合时如含苞尖锥,旋转如飞花绽放。
阿离指着匣上的字,挤眉弄眼:“我知道这个人,冷蝉衣,她也是你师傅的徒弟。”
“胡说,师傅分明只有我一个徒儿。”小满叉腰怒喝,把蝉花刀夺来细瞧,“你怎么偷偷来这里,你师傅知道又要生气了。”
“真的,我听师傅喝醉酒说起这个人,不过她早就被逐出师门啦。”阿离嘟着嘴。
“又不会影响你的地位。”
飞快小声的话,并没有让小满听到。阿离偷偷吐了个吐舌头。随后摆弄起那只匣子,哼着歌儿。
“我们打完该她们俩打了,没个三天三夜是不会歇的,才没空管我们呢。”
那几天,趁着师傅不在,小满手里时刻捏着蝉花刀,到处射着玩,再瞧不上粗铁锻打的烂飞镖了。
某个夜晚,她跳起来打蚊子,不小心划破阿离的后颈,把人气得要绝交,一句话没说就跑走了,好长时间没有搭理她。
小满收敛心旌。
“后来的事你也能猜到。我无意闯入了他们为冷蝉衣设下的天罗地网,被当做那个人带走了。”
她和冷蝉衣师出同门,身法和武功都是一脉相传。
常泽川若有所思:“这么说,你也会缩骨功了。这个很不错,想必大有用处,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小满睨他一眼:“这可是童子功,你这个岁数骨头硬,来不及了。”
“又是童子!”常泽川忿忿不平。
小满没搭腔,继续道:“与冷蝉衣对决的那个老者原名冯敬之,是曹宽的岳丈,加入罗教后私练幽门心法,体貌比常人苍老很多,我没认出他来。这个人曾是我爹的旧部。”
“所以你们相认后,一致对外了?”
小满点头:“我爹曾是凌云阁阁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衡先生谢无涯。十二年前,阁中突发大火,七大派合谋,共同追缴阁主,清算当年的邙山灭幽案,我爹就此坠入山崖……”
她当时年岁尚小,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如今回去打听,此事已经化作一段过往,几乎没有人记得谢无涯了。
江湖老人谈及这个名字,只道可惜,把他当做勾结幽宗的篡逆乱贼,彻底盖棺定论。
但是火却真切扬在她眼前,那些趁乱打劫的小人狰狞着脸。
“我和娘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实在好无辜!娘就硬生生被困在火里,被活活烧死……她推着我和阿离逃了出来,然后被师傅救下。”
小满的眼泪又往下坠,“如今,师傅不再管着我们,各自闭关去了,我这才有了跑出来的机会。”
“你说的阿离是谁?是你亲人吗,现在又在哪里?”
小满按了按胀痛发酸的眼睛,语气有些不自然:“他,他应该算我师兄。我才和他吵了一架,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哪儿呢。”
常泽川感叹:“原来如此,贵师门下真复杂啊。”
晨光熹微,蟹壳青的天色漫过素绢纱窗。
“三月晴,卖饧天——”
通往街户的门窗大敞,楼下货郎叫卖的声音传来。
榻上锦衾翻乱,苏绣软枕倒了一地,一缕金阳徐徐升起,映在床上酣睡的人脸上。
冽风穿堂而过。
常泽川眼皮略微跳动了一下,觉得冷,去抽被褥,没有抽动。
他梦到自己睡在猪栏里,左右猪仔环绕,都在拱着自己的身子,甚至有一只钻进他的胸膛,似要嗦奶,张开了血盆猪口,做撕咬状,居然是要吃他的肉,吸他的血!
常泽川猛地惊醒,垂眸看见小满伏在他裸露的胸膛上。
少女青丝如云,蓬蓬地散着,盖住小半张脸。
她安静地阖着眼,长睫投下一片浅影,唇瓣微张,吐出细小温热的气流,随着呼吸起伏。襟口松垮处露一截藕荷色肚兜的系带。
常泽川目光只移到那一瞬,就赶紧闭上眼睛,深呼吸。
他头昏脑胀,关于昨夜,只记得小满喊冷,以雇主之名令他暖床,一直缩在他怀里不肯下来,不停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一下悲痛大哭,一下又重燃志气,开始立誓。他初时还偶尔回上几句,后来听得犯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常泽川想罢,耻得心脏狂跳,赶紧拢起领子,撇过脸,捏住小满衣袖,把软塌塌搭在他身上的手臂拿下来。
意外扯出来一串泠泠铛响。
小满睁开眼帘,比昨晚看得稍微清楚一点,只是两只眼睛充血,肿得像核桃。她蜷身起来,捂眼不语。
常泽川亦不敢说话,慌忙向后一仰,摔下床,落荒而逃。
这天,两个人同处一个屋檐,彼此却各不说话。
小满意外地沉默起来,常泽川也不敢做声,只按时给她熬药。喝完药,小满就要哕出一点秽物。到晌午第三次服药,她已经能健步下床,摸索到净室抱着恭桶吐了。
毒素逐渐排出,身体好了些,四肢不再僵冷,恢复了常人体温。
小满长舒一口气,这次算是熬过去了。
只是几乎一天没有见到常泽川人影。煮药途中,才给她带过饭,不久后又跑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离开怀瑾堂。
独自躺在房中,小满有些寂寞。伤口渗出了腥臭的黄水,她拆掉纱布,抹上备用的金疮伤药。
常泽川并未离开,这一天都在怀瑾堂里乱逛,却是一无所获。
他略感疲惫,在大堂买下一壶茶坐定,还是决定从熟人入手,于是给路过的王登频频打了几个眼色。
什么是凌云阁?
——天机藏秘、万宝易物、仲裁断事。
据小满所言,凌云阁乃江湖上顶顶要紧的中立地界,明面上是开遍南方十三省的千金当铺与怀瑾酒楼,暗地里却搜集各地情报,用千里传书筒直通南京总阁,汇聚于九霄楼内。
连朝廷都要忌惮三分,应天百姓私下唤它“第二金銮殿”。
“规矩即天命,万物皆可易。”
小满说起凌云阁裹着一团哀伤,只是很浅淡,扒开来没有实体。于她而言,孩童时期那些细碎的事都记不真切了,再了解起故居,却是多年后从其他江湖人口中得知。
常泽川隐隐有一种预感,怀瑾堂里有他需要的线索,此处情报林立,自己更要借此机会,破解禁猪令,打通主线任务。
王登再次路过,终于顿住脚步,和他说了几句,撇下一句“稍等”,又急匆匆走了。
常泽川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看人拐到大堂西南角去了,不由伸直脖子张望。
那里隔成一个小间,聚着很多人,似在排队。
“二十三号——珍珠鱼丸。”
“哎,我在呢。”
李贵撂下号牌,接过腾着热气的油纸包,挑头要走,也发现了常泽川往这边瞧。他一惊,以为在看自己,又瞥眼连看几眼。
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吧?李贵嘴里高喊借过,弓着腰钻过人群,不敢露出脸,一路遮遮掩掩地跑掉了。
穿着少爷给的衣服,堂而皇之坐在其中,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李贵愤恨,脚下跑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