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盛典

    小满瞪眼:“你说什么?”

    常泽川不好再重复一遍,呐呐说没什么,心里百转千回。离开怀瑾堂前,王登托人递给他一只钱袋,和当这几日的工钱。

    沉甸甸的小布袋,装着一串铜钱和几枚碎银,他却分不清是多少钱。算起来,距离还债截止…也只有两三天了。

    待掌柜结清那笔钱,他正好回村一趟,再想办法找到周彦和顾大娘。可他若是不回来呢?也许问炘公也是一样的。

    自来了怀瑾堂,偶尔进厢房跑腿也有些小费。听那些出入的人交际,动辄便是千百两的生意、物舍,已不把当初仿佛天文数字的二十两放在眼里。

    之后便可以放手加入玄豚帮,和小满彻底分道扬镳。

    大地完全暗了,天边还是一片翻涌的深红浪霞。

    主街的人挤到巷口来,熙熙攘攘围了一圈。好在远远地虽瞧着人多,走进去还有些余裕,不至于肩擦肩、头挨头。

    “如果完蛋了,我们只能逃跑了,你跟我来,别走丢了。”小满眨眼道,然后像一只雀儿,一阵风,忽地飞远,奔向前去。

    主街经过清整,宽阔的路面上只剩两条笔直醒目的红线,如同大地的心脉,从城门口一直延伸至远方的龙王庙。这便是龙王今夜巡游的“御道”。行人皆是肃穆以待,不敢踏入半步。

    离巡游还有二刻钟好等,御道两旁,已是人的堤岸、人的山峦。

    沿街的铺板前,临街的门扇后,暂时搭起的简陋木台上,都挤满了翘首以盼的身影。那些老辈子早搬来藤椅矮凳,占了两旁的好位置。年轻的小子们则是三五成群,或倚着廊柱,或攀上墙头。

    空气里弥漫着糕饼的甜香,汗水的微咸。

    一众小贩穿梭其间,兜售着应景的莲花灯、纸扎的龙样玩意儿、脆甜的零嘴。

    妇人们或抱或牵着稚童,后者却耐不住性子,小脚踢踏着地上的石子,眼睛却不时瞟向街口,又想往前面跑去,口中叽叽喳喳讨论着龙王的模样。

    “不只是龙王呢!听说今年还有圣女巡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圣女?那是什么?我还从未见过呢!”

    晚风带来一丝凉意。

    常泽川跟着小满在疏落的人潮里穿梭,一前一后。行至一处驴肉火烧摊子,小满脚步停了下来,常泽川满腹心事,“啪”地一声撞了上去,惊得四周游人纷纷往这边看,见一对谪仙似的金童玉女,嘻嘻哈哈低声打趣了几句。

    常泽川被那些人的玩笑弄得又羞又恼。满脑子都在乱想:他们是什么关系,小满是不是喜欢他,如果小满真的喜欢他,要怎么办?要拒绝吗?他做了那种事,应该负责的,怎么能拒绝?不拒绝吗?他迟早都是要回家的,真正的家。

    他看着小满袅娜的身姿,飘带在粉白的脖颈下投出一片细瘦的影。不禁地想,自己喜欢小满吗?日后要分别了,他们再也不会相见吗?

    小满却浑然不觉。

    她肚子饿了,摊子上肉香飘来,馋得人口水直流,下意识摸了摸衣兜,只有一个扁扁的荷包。怪自己只顾表头风光,把典当行换来那点银子全用在赁衣上面,这可如何是好?

    那火烧摊主把肉剁得咚咚作响。

    小满咽了口唾沫,转过脸,看向后面那一声不响又呆若木鸡的人:“你身上有没有钱?”

    发髻的飘带甩到常泽川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风。

    这轻柔的触感却像鞭子一样抽醒了他,常泽川猛地一颤,从自己滚烫的少男怀春泥沼里挣扎抬头,眼神还有些失焦,茫然地看着眼前气鼓鼓的少女。

    “啊?钱?”他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干涩。

    常泽川看见小满莹润的脸颊因气恼和窘迫微微泛红,那双总是亮晶晶的葡萄眼,此刻正不满地瞪着他。

    “对!钱!铜板!银子!你有没有呀?”小满见他还是那副魂游天外的呆样,不由气急,跺了跺脚,声音拔高了些,“怎么一副傻样子,没听见我肚子在叫?”

    肉香越发浓郁,无情地钻进鼻腔。勾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抗议,看向常泽川的眼神几乎带上了哀怨——都是这个呆鹅撞上来,害她更饿了!

    况且,他既答应了出来,手头上总该……总该有点钱吧?她都看见腰间缀着的那只钱袋了。

    小满就是小满。

    不是在人群中摇曳生姿、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灵姝,只是一个饿了肚子、荷包空空、正眼巴巴向他求助的鲜活少女。

    他有一种为她赴汤蹈火的冲动。

    “有…有的。”他低头,飞快解着钱袋的系绳,捻出几个铜板,又觉不够,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块碎银子,递过去,有一种豪掷千金的风流,“够不够?”

    小满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入了星子,方才的气恼烟消云散。她一把抓过钱,嘴角上翘,对摊主喊道:“老板!两个火烧!要肉多的!”

    “好嘞!”摊主抹汗笑道,剁肉声更欢了。

    近旁有几个拉长脖子张望的人。

    那爬到树上的半大小子问:“阿爷,圣女轿辇真镶了夜明珠?比龙王庙顶那颗还亮吗?圣女长得好不好看啊?”

    小满看左右无人应答,忍不住凑热闹,也问:“圣女都是什么来头?要多好看?我可不可以当圣女啊?”

    这话说得骄狂,那一圈人听罢都哄笑开来,有些忌讳的老者刚想骂她不知深浅,转脸见是一个天真的粉面丫头,长得讨喜,出口虽有几分冲撞,却也不见怪了,反而耐心地说道起来。

    底下坐着的老妪摇着蒲扇解释:“圣女可不是人人能见得,更不是人人能当得,那是龙王爷亲点的凡间化身,专为小老百姓祈福的!须是乙丑年亥时生、沾了朱砂鳞纹的漕河姑娘。唔……八年前,张铁匠家闺女被选中前夜,满城莲花灯无风自转,向她家飘去。嘿,都说是龙女在召侍婢呢!”

    小满又问:“这漕河盛典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漕帮早就覆灭了,改头面成了罗教?这游龙王的风俗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面前那摊主递上火烧,绘声绘色道:“我们泗洲人才不管漕帮罗帮呢!游龙王这热闹由来已久,是咱漕河人祖传的‘谢龙恩’!”

    “姑娘可知,宋朝那会儿漕帮盐帮互争码头,漕帮大胜后,宰了那盐帮毛驴庆功,肉夹火烧香飘十里。那晚天现赤霞,河面浮起金龙的虚影,大伙儿跪拜高呼‘龙王显灵’!从那以后,便定下每年今日舞龙游街,谢龙王护佑漕运太平!”

    常泽川接过火烧,怀疑道:“今日的赤霞和驴肉夹和宋朝年间也对得上,真的不是你编的吗?”

    小满听罢直笑:“我才不信!这肯定是你祖宗胡诌的,因为好卖火烧!”

    “瞎说!”老妪拿蒲扇拍那摊主,“我听我老婆婆说,是当年燕王之战时,李景隆将军败退漕河,要杀战马充饥……不料,那马血渗入河泥,居然凝成了赤龙纹!当夜,河涌金波,托起了一尊玉冠龙女像,将军叩拜后反败为胜,从此盛典设‘龙女辇’,纪念天降神助!龙女可比龙王还难得!”

    “呸呸呸!李九江这个绣花枕头大草包!空长一副好皮囊,白白给咱盱眙县丢人!”又有一个老书生模样的人咄骂,“我听说,分明是在前朝末年……”

    几个人继续争论不休。各种传说、各种出处。男的说先有龙王才有龙女,龙王爷当属漕河头牌神仙;女的说龙女娘娘最了不起,虽从漕河来,已得道飞天去,成为真正的圣女娘娘。

    “不然为何龙女那么少见,龙王年年都有呢?因为圣女娘娘忙啊!”老妪身后的年轻妇人总结道。

    小满捧着热腾腾、鼓囊囊的火烧,张嘴咬一大口,烫得不住“嘶嘶”抽气,肉汁瞬间溢出唇角,又被舌头扫过去。

    一边听几人争辩,一边风卷残云,餍足地眯起了眼,像只偷得肉腥的贪嘴小兽。

    远处传来一阵躁动,人群中不时高喊声,“龙王来了!圣女娘娘来了!”

    所有头都拔高几寸。

    小满几口吃完,拉起常泽川往高处去,嚼着火烧,含糊不清道:“主街人挤人,连龙王的鳞片都未必看得见呢!”

    “快跟我来!晚了就赶不上了!”

    少女身姿轻盈,衣袂飘飘,熟稔地在巷道里穿行。常泽川一手捏着火烧又护着钱袋,一手勾在小满手上,穿着行动不便的长袍长袖,跟随其后,亦步亦趋。

    他们掠过苔痕遍布的老旧砖墙,闻到几户人家后院飘散出的饭菜香,绕过几处堆着废弃陶罐的角落,钻进染坊后晾晒的彩布阵中。

    彩霞没有了。各色布匹在晚风中猎猎作响,都是灰扑扑的。

    小满停下来,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小灯,擦亮了,往四周走了几步去认路。方圆半里只有她是彩色。

    拐角后面,却是死路,尽头摞着一堆凌乱的染缸、大桶。

    “咚咚咚——”

    桶里似传来沉闷响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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