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泽川扬眉,凝注着周大骏,心情复杂。这件事七扭八拐,也是说来话长。
若是当着顾大娘、甚至周彦的面,他还能悉心解释一番,可偏偏面对的是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周大骏,细细说来也不是,缄口不言也不是,万一他回村后乱说一顿,不就以讹传讹、祸从口出了。
其实责任全不在自己身上,此事曲折离奇,先是小满不清不楚地把银子截走,而后回去讨时,又赶上了冷蝉衣追杀、曹府覆灭。
他思索片刻,缓缓道:“我还没见到周彦,他可能找不到我呢。”
“于吉家的船,已经装箱开走了。于吉家的东家,也就是泗州城的曹家,已经被火烧没了。这件事在城内稍微打听一下,都可以知道,那边正乱呢,之前和顾大娘吵架的那曹宽现下不见踪影,所以银两的事还在问,要一定是能要到的,不过确实不知要多久。”
“但是这事你也叫村子里的人尤其是秀娘她们别担心,周彦那边得了一个担保物,我这边再给你一个,你拿回去给顾大娘吧。”他掏出那只精致细腻的彩陶葫芦,“你看这个怎么样,值多少钱?”
周大骏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讲究的物事,两眼放光,拿过来仔细一看,却也看不明白,摸来摸去,半天只说:“应该、应该值点钱。唔,长得那么稀罕,是用来干什么的?”
常泽川道:“你看,我并非有意拖延,实在是临时出了状况,手忙脚乱,无暇顾及,而且沉甸甸的一百五十两纹银,要亲自送到秀娘家里,交到顾大娘手上才算妥帖,现在在牢里和你说这些,做不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把葫芦瓶拿了回来,“我们如今谁也出不去,这东西不管在哪个身上,都送不到秀娘她家里去,说这些也没有用!”
周大骏被绕了进去,连连点头:“是啊,这都白搭!”又愁眉苦脸起来,凑近常泽川小声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进了这里,怎么有钱都没法使出来呢?那些官兵冷得很,可不搭理人呢。除了一开始盘问过几句,就把我们扔在这里,晾到现在,也不给个准话!”
他现在对常泽川的财力毫不怀疑。
本来村里还为那一百多两的银子踌躇呢,虽然是一开始就如此下定决心,也是拿捏了于吉家有钱、又着急开工,存着敲一笔的心思。原先赔付的二十两丧葬费虽然不多,但不论在哪里看都是合情合理,无可指摘的。
那天大伙回去后都想,这一票是不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了。一百五十两可不是小数目啊!
紧接着又传出曹府被火烧的事情,更是心里凉到谷底,回信给周彦,也告诉他,能要多少尽量要,只要愿意给,就很好了。
这件事其中细节,周大骏也就是仗着和他哥嫂家熟,常来常往,李婶子一张啥也兜不住的大嘴,把顾大娘天天念叨的事全说出来了,于是周大骏也知他们家如今悔青了肠子。
全村人都统一战线,暗恨曹宽铁石心肠,对秀娘表弟则是态度暧昧,说好说坏的都有。但目下依周大骏的眼光,觉得常表弟是个大好人,语气间不免亲昵,更加掏心掏肺起来。
“其实,一时拿不出来一百五十两没有关系,少那几十两大家也能理解,当然啊,是从曹宽那里要。那天,本来他说的一百两都要松口了,也许这个数才是最好的。”便没之后那许多事端了。
周大骏续道:“这话也是顾大娘说的,我偷偷地告诉你。”
常泽川不胜感激:“周大哥真是好人。”指着他手里那只草编的飞龙夸赞,“编得真好看,这么放着太可惜了,你给我也拿一只吧。”
“还有呢!你挑挑看。”周大骏憨笑,又从包中翻出几只不同动作的,挨个展示、介绍。
常泽川捡了一只,造型是双龙戏珠的。虽然做工质朴粗糙,但别有一番乡野童趣:“多少钱?”他打开钱袋摸出几个铜板。
周大骏却推脱:“不用钱!不值什么的小玩意儿,本来也烂在手里了。”
常泽川硬塞给他两个铜板,周大骏推了两次,犹犹豫豫收下了,又听得对面的人问:“周大哥清不清楚,周彦手中那牌子是什么东西?”
“这个谁也说不清楚,江湖上的那些事,只有周彦哥感兴趣。”他眯着眼想了会儿,“哦对,我听他说过这个人,好像是流云剑,江离。
“也叫青衫少侠,曾经救过周彦大哥一命。”
常泽川若有所思,淡淡道:“原来如此,我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号。”
“表弟可能很少到城里听书吧?就在前一阵,泗州街头巷尾还有许多他的传说,什么折柳斩青蛇、醉酒救老翁,不过最出名的还是渔家女赠花那一出,可谓是英雄救美、少年风流。”
周大骏聊起八卦,神情激动:“我还听说,这青衣少侠江离和永安坊的那个江府有联系,他是江大人的义子呢。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咱小老百姓就听个乐呵。”
他顿了顿,又说:“所以周彦哥那么看重那块牌子,青衣少侠一诺千金,手里揣着他的信物,相当于得他一个人情,多少银两都换不来呢。不过,这都是传闻中的事情,光有牌子当什么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顾大娘只想拿到银子,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呢。”
常泽川思忖道:“连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既然这样,周大哥如果有办法联系到周彦,让他到城中的怀瑾堂找我,如果我不在,让他找掌柜的要顾大娘的那些银子。”
周大骏满口应下。
牢中一股闷臭味,墙壁烛火跳动,地上的干草堆又湿又黏,被踩得发黑,东一团西一块。
其余人都坐下了,苦巴着脸,已不怎么说话,更衬得两人低声交谈的声音,切切索索。
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相互交换物品,灰头土脸老实巴交的布衣农夫又多得了几枚铜板,他们看在眼里,心中羡慕不已。
常泽川这副装扮唬人,才任性撒了钱,众狱友都给他贴上人傻钱多的标签,想着这位指不定是什么少爷公子哥,一时之间因贪玩进来,很快就被家里人寻来,轻轻松松捞出去了。
旁边那驼背老头,听到周大骏向常泽川诉说冤情,想了会儿,趁着两人无话的空隙,凑上来说:“小公子,老头子一看你就不是犯事的人,想必也是被他们误抓进来的吧,我也是……”
“今天观看游行的人一下子呼啦啦全被赶走,可周围还丢了不少东西,老头子就去帮他们收拾起来。”讪讪道,“这也没偷没抢的,不过捡些东西而已。”
他是个依靠拾诸家弃物维生的人,看见废品手痒难耐。
周围人听见老头所言,也凑近,排队陈说自己的冤屈。拿了钱不好太吵闹,总不说话又憋得慌,和散财童子说,总没有过错了。
“我和娘子走散了,四处找呢,我们才新婚不久,出来凑热闹,却找不见她了,不知道娘子现在在哪,想她……”
“我的饮子铺,就是一个小推车,还在龙骨桥附近呢,我怕戒严期间出了问题,回头看看,想推走,他们偏不让,说什么附近的东西都是不许动,可车上分明也没什么东西啊,都是我做些小买卖的、是我全部家当了,唉,唉!”
“我就是出来寻刺激,哪想他们真的抓人……”
常泽川不堪其扰,钱又不够了,只能勉强安慰:“或许等他们找到真凶,就会放人了。”
驼背老头又黑又尖的指甲在蓬乱的头发里面用力抓挠,发出嘶嘶的声响,捏出虱子,弹飞了:“大家都是被冤枉的嘛。”
常泽川直直盯着他,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上好像有一百只蚂蚁在爬。
老头又抓出一只四足俱全的黑虫子,扔到嘴巴咔咔嚼了起来,往地上吐出两截残肢。
常泽川嗔目结舌,呕了一声。终于坐不住,腾地站起来,手抓栏杆,大喊起来:“放我出去,我有线索……我,我曾看见过凶手!”
很快,外面传来声响,几个快手来回跑动,有人跑来解锁,打开牢门,指了指常泽川,把人带了出去。上楼,架到一间四方的堂屋里,被按到桌子一边。
此处阴暗狭小,不算敞亮,不过至少没有奇怪的异味。
两个公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其中年轻的那人翻看卷宗,道:“其余的人都问过了,都是普通百姓,没什么身家背景的模样……就他没有交代。”
另一个年长些,顶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冷硬脸孔,只轻轻点头,在常泽川对面坐下,道:“我叫方岩,是应天府皂、壮、快三班总头役,被本城知州借调前来查案。请你也说一下,姓甚名谁,籍贯何地,现居何处,作何营生。”
常泽川斜眼瞥他一眼,又垂下头去,含糊道:“我,我叫唐哲……盱眙县人,来泗州游逛,居住在怀瑾堂。”
年轻的人埋头记录,方岩继续问:“你怎么进来的,之前为什么不说?”
常泽川张口就来:“当时喝醉了,脑子还不清楚。”
“爆炸发生前后都在做什么?在哪里喝酒?”
常泽川握拳,掩着口鼻干咳几声,嘶哑着嗓子问:“有没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