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岩朝年轻的那人使了个眼神,后者便转出去,没多久,端上两杯热姜茶,分别放在方岩和常泽川面前。
常泽川小口斟着,脑子飞转,余光偶尔刮到对面,却见那浓眉大眼的方岩表情不曾变过,心想,这个家伙一脸严肃,不太好对付。
牢狱中,呜呜泱泱关着一堆人,浑浊的气息混成一团,所有人都臭气熏天,不分你我,可到了小室,空气并不流通,潮味和酒气从自己身上发散出来,让人难以忽视。
常泽川搓搓闷湿未干的衣袍,哆嗦道:“有些冷,有没有被子?”
年轻那人啧了一声,冷冷呵斥:“别拖延时间,老实交代。”
常泽川牙齿打颤,抬眼望他:“大人,真的冷。”
唇红齿白的俊俏小郎君,眼眸澄澈,沾了水更是动人,发丝从儒巾边沿呲了出来,卷曲着,贴在两侧,像他的语调,似波浪,婉转着。
年轻那人被他这么一看,不觉脸上羞红,愣在原地,还是方岩推他:“你去拿吧。”
这些时间,已给常泽川思索对策,他裹着被子,把那股怪味圈了起来。而后定了定神,决计说一个故事,尽量圆上先前那番说辞,又叫他们打消怀疑,最好不要查验追究。
“我本是临县富户独子,家中经营着好几间绸缎庄和米铺,与同县茶庄的柳家累通世家,我五岁时,两家人就订了婚事,来往间都以亲家相称。”
“两年前,父亲突染重疾,一病身亡,没了他老人家的打理,生意愈发难做,我性子柔弱,撑不起来,反被刁奴殴打,铺子的伙计们见家里没了主心骨,纷纷卷着钱财跑路,作鸟兽散。母亲因过度悲伤一病不起,年初,也撒手而去了。”
他垂着眼,小口啜茶,陈述来有种死灰般的平静。
“我忙着处理母亲丧葬,为此变卖了不少田地家资,可这时,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债主,忽然全部上门逼债。父母骤然双亡,小人又无其他亲族兄弟,家事愈加消乏,所有财产被挥霍一空,止存下几间破房子,连口食都不周了。”
“纵然四处周旋,却根本无力偿还。只有老丈人柳伯好心,替我还清债务,使我看到一丝希望。我想借助岳丈大人的力量,求他支我一笔钱财,助我东山再起,柳伯答应了。”
常泽川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涩然道:“谁料柳伯早有悔婚之意,甚至那些刁仆债主,都是他的手笔。这些事……我一直蒙在鼓里,还是未婚妻柳小姐通信于我,说他父亲对我不仁义,看我年幼无知,故意设计侵吞我的家私。”
话音里有些哽咽,像是很艰难地说下去。
“又道,道她父亲已下定决心,嫌弃我如今一贫如洗,眼见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如为女儿别求良姻。他说,男长女大,好赶快行礼。像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情愿退亲。我就要了他休书,从此一刀两断,也不必与他再有牵连。”
常泽川埋下头,双手掩面。
“我十岁见过柳小姐,经常互通书信,素来情投意合,心中早已把彼此当做丈夫与妻子来看待。得知这样的消息,真是叫人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柳小姐也是刚烈性子,我们曾约定一起出逃。可约定的那一天,她却没有来……不久后,我就听说他们家另外订了一门亲事,就在今天。”
他讲述得十分动情,眼泪婆娑,年轻的那人已经听得入迷,眼角泛红,拂袖擦了擦鼻子。
常泽川续道:“小人自己知道,如今落魄成这样,根本配不上她,也许退婚反而是很好的。可是,我也不想活了。一想到她……”
千万情绪涌上心头,他只一眨眼,泪流不止,越说越是难过。
“后来我又收到柳小姐的来信,她说她被父亲关了起来,可是她绝不会背弃我,宁死也不屈服,不嫁做他人妇。”
“于是小人把家里仅剩的几亩薄田卖掉了,两个伙计打发了,进城住了两日,打算在游龙祭典这天,找一个僻静的河畔,一死百了。既然生不能相守,但愿死后永远相伴。”
他说了那么多,嗓子冒烟,只觉口渴,把喝干的空杯子推到年轻的那人面前,道:“麻烦小哥,再给我倒一杯。”
年轻的那人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更是敬佩敢爱敢恨的柳小姐,觉得人世间最忠贞最痴情的女子不过如此了,心中十分感慨,已经神游在外,面有痴状,当下很自然地接过杯子,出门了。
常泽川轻轻摇头,语气落寞:“唉。人生啊,多么荒唐!我因柳世伯的欺骗退婚,万念俱灰,其实他何必假模假样地这样对待我,小人在世上已经非亲非故,实是个手无寸铁之人……”又哀叹道,“尝尽世态炎凉。这世间,真伪难辨,人心叵测啊。”
方岩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似早已习惯,略带怜悯地看他一眼,淡淡安慰道:“世事难料,人心隔肚皮,不可轻信,亦不可妄断。”
眼见气氛已烘托至此,常泽川干脆顺着话题,有意试探,他作悲痛状,掩面而泣:“我父亲一生奔劳,积攒下来的偌大家业都毁坏在我这个不肖子孙手里了,方大人能不能替我主持公道?”
方岩道:“这件事,如果你有充分证据,或有冤情,自去报官……”
常泽川打断他:“大人想得太简单了,你久在官场之中,如何不能懂得官官相护,官商勾结的道理,何必拿这些话搪塞我!那柳家本来就是大族,本来与我家平起平坐,如今侵吞了我的财产,更是如日中天。”
“我一个落魄子弟,胳膊如何拧得过大腿?”他拍桌道,“我怀疑柳伯设计陷害我的父亲,逼死我的母亲,这些证据,凭借我自己的力量如何拿到?如果拿到了,去报官,他们是否会认罪?”
常泽川直视方岩,一副直愣、鲁莽笨拙的模样:“这个公道,凭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成了,我本来也想一死了之,只是刚好碰到大人,直觉你是个好人,事情还有转机。”
掷地有声。
方岩不知如何回应,随意说了一句:“公道二字,不在官印大小,而在人心向背,你若实在含冤,也要按携状纸,到当地县衙查办。”
常泽川却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剧目之中,目光投向远处,似有深意:“官场之中,众人皆在棋局,或为名利奔走,或欲坚守初心,然能始终不移者,却没有几个人。方大人以为呢?”
又道,“说这种大道理,小人其实也不懂,我只问你一句,方大人愿意帮我吗?”
方岩低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桌上那杯茶盏的边缘,半晌才道:“如果县衙、州衙都处理不好,你可以到南京都察院,据我所知,总宪大人一向奉公守法,如果确有冤情,能够替你讨回公道。其中有我可以帮得上的地方,我会尽力。”
他抿了抿唇,续道,“你先说今日之事,要在何处自尽?”
还是问到这茬,常泽川不敢松懈,一改刚刚的颓唐落魄,认真回忆:“龙骨桥的上游。”
“小人胆怯,看到黑黑深深的江水,心里发寒,双腿发抖,只能不停喝酒壮胆,喝到头晕眼花,听见远处爆炸声传来,以为出现了幻觉。后来,又看见水中有一个起起伏伏的人,高喊救命。”
他说得很快,“我仔细揉搓眼睛,却没有看错,确实有一个人在呼叫,好像还是个女人。我便用树杆子把她拉了起来,想着,救她上岸后,我再跳下去,便不会再有人打扰我清静。”
“谁知这个女人,力气大得很!她抓着杆子游到岸边,我刚伸手去拉她,她却一把抓住我,直接把我拽进水里。她却自顾自地游上岸跑了。”
“我本来也是要死的,可她那么一抓,我一时竟然忘记了,心中又气又急,赶紧爬起来追了上去,浑身也湿透了,可她跑得太快,没一会儿就没影了。这一闹,我也没心思了,就到街上喝酒解闷。”
常泽川义愤填膺,挥拳道:“我现在想想,那个人指不定就是凶手呢,怪不得拉我下水,肯定是要倒打一耙!”
方岩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炸街的凶手抓到了,是个男人,你知道吗?”
常泽川言之凿凿:“男人?不,不是男人!是女人,我看到的,小人绝不会看错。”
顿了顿,“不过她不一定是凶手,也许只是失足落水的人呢?毕竟小人没有亲眼看见她行凶,可能是搞错了。”
他歪头,又问:“这位大人,既然你们已经抓到凶手,能不能把我放了,还有适才关在牢里面的那些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你也知道,是不是?”
方岩神色闪了一下。
常泽川往前挪了一点,对上他的眼睛:“方大人,我刚刚在牢里,听其他人说,如果官差抓不到凶手,就要用我们普通老百姓来顶罪,是不是真的?”
方岩道:“不清楚,上面的心思难猜,我也是听候差遣。”
常泽川叹一口气,认命一般:“大人,我所知道的就那么多了,你自己裁决吧,反正小人不想活了,你觉得我有罪,我也认了。”
方岩猿臂一揽,锁上了房门,压低声音问:“你说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是否记得?”
“游龙队抬轿的黑红色服装,肤色暗黄,干瘪瘦小,大脑门。”
“她往哪个方向跑了?”
“不知道是什么方向,到处黑漆漆的,我也迷路了,不过,附近好像是永安坊吧?”
“这个女人有没有同伙?”
“没有,在我看见她的时候只有一人。可有人帮她也说不定。”
常泽川拿出彩陶葫芦,放在桌面,好像意有所指。
先前出去的年轻人回来了,叩门叫唤:“头儿,凶手押过来了,知州大人回来了,要亲自提人审问。”
方岩打开房门,说:“我知道了,先把街上那些人放了。”
年轻人一脸为难:“何大人说暂时还不能放,他刚刚让人送来一副画像,说找到了新的嫌犯证据。”递上一只卷轴。
方岩皱眉,拿过来解了绑绳,偏过身子展开那画卷,才看到眉目,瞥一眼常泽川,突然啪地合上,沉声道:“你先去放人,之后由我来说。”
年轻人离开,把房门关上了。
方岩手持画卷,对着常泽川,唰地打开,冷冷道:“嫌疑人的画像,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常泽川定睛一看,脑子一片空白,呐呐道:“这真是冤枉了。”继续半真半假地扯谎,“难道是柳家仍不放心,要彻底断绝我生路?”
他看向方岩,恳求道:“大人,你要为我讨回公道。”
又想如今事态复杂,若要取信于方岩,就不能再说原先那些假话,可他也不知道这个画像从何而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到如今,有谁知道他救了水鬼?或者,有谁要害他?
常泽川心跳加快,乱了阵脚,急促道:“希望你能相信我,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炸街的凶手是谁,其中还牵涉着事关皇帝南巡的大事。我知道空口无凭,但……”
又是一阵敲门声。
“何大人已经来了,不让放人。”年轻人推门进来,“怎么办?”
方岩起身:“我来处理。你在这里看着他,寸步不离,也不要出去,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