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务的事已经有谱,常泽川感觉自己如今并不缺钱,没那么想去干活,下意识摇头:“算了,我还是在这陪你说说话吧。”
他倒也没多想和梁度说话,只是不想回去,那间一个人的屋子。
梁度却不能理解,眼睛都睁圆了:“为啥呢?有钱都不赚,你是不是傻的?”然后打了个哈欠,躺下去,“你别陪我,我要睡了。”
常泽川一阵语塞。
梁康提一桶水过来,说外面的消息:“刚刚在后堂见着了,一水儿的美人儿,听说他们拿的工钱不止三倍呢,还不用干啥,不伤脑筋、也没粗活,就是到二楼厢房招待,随便跑动一下,跟着领班走个队形。” 一边给他哥擦身子,一边感慨,“这长得好看,就是能当饭吃啊!”
常泽川翻个白眼:“这不就是花瓶吗,礼仪小哥?”
梁度告诉梁康,常泽川不乐意去,梁康也惊奇,两兄弟一起为他可惜。别说这种好机会千载难逢,就是有机会,都轮不到他们,要是他们兄弟二个长得好,别说花瓶只站着,当个摆件,就要他们唱曲儿、跳舞都没问题。
见他们说得夸张,好像错过了一个亿,常泽川乐道:“至于吗?瞧你们这点出息。”
梁度酸溜溜呛声:“咱就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有出息也别来这当跑堂了,在大宅院子里当阔老爷去,享福。你有本事,能给牲畜看病,不屑这些哩!”
常泽川脸色也不好看,却忍住没把话说僵,随便解释了两句:“我不是嫌弃,只是看你们那样子好笑……”意识到越描越黑,赶紧改口,“就算现在急赤白脸地去,估摸也不缺人了。”
梁康打圆场道:“没事没事,去不去都没关系!哥先睡吧,别说了。”
他拧干毛巾,搭到桶边,把屋里灯吹熄了,拉着常泽川出去。
“常兄弟别见怪,你是咱哥俩的恩人,我哥哥心里知道的,只是他现在头痛得厉害,心情一下好一下坏,脾气也很大,清醒的时候,对我也是呼来喝去,喊打喊骂的,我都有些伺候不过来,也就是亲哥哥了。”梁康来回揉搓手指,满脸歉意,“他屋里说的话,你多担待!”
常泽川道:“没有什么,难道我还为几句口角和你们记仇吗?”
梁康又道:“其实常兄弟要去还是来得及的,我刚才还看过了,后堂那些人没几个比你好看的。而且玄豚帮的事……那边迟早会来人的,今天晚了,要不是明天、后天。你闲着无聊,乐意去就去,如果觉得干不来、没意思,就算了,没有什么的。”
听他这么说,常泽川反而有几分动摇,正好掌柜也没空理他,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说:“好,待会我也凑凑热闹去,不知梁二哥还知道什么消息吗,今晚上来的是何方神圣?”
“这可就说不清了,只听说是位大人物。二楼整个清了场,还请了城里最出名的歌妓诗音姑娘去,虽说有些排场,倒也不算张扬,楼下大堂照旧迎客。偏巧这时候,店里的学徒病倒了,本来在一楼跑堂的人手就不太够了,我哥哥为这事念叨了一天,一直不太开心呢。”
常泽川开玩笑道:“撞破了脑子,发小孩子脾气。你陪着他,也很辛苦啊。”
瑾逸道乃酒楼秘设,藏于楼后,在东门一侧,入口有花草石洞相掩,专为贵客通行,直达二楼。平时并不启用。
常泽川去到后堂时,还在点人的阶段,便脱颖而出,凭着和王登的交情,很顺当地领了这份差事。与同行的另十一名引客小厮,排演过几次队形,自去领了统一着装,一式的米稠色暗纹直裰,领口袖缘滚着银灰锦边,腰间系着同色玉带钩,提前在瑾逸道入口侍立。
十二个人,依次排开,站得齐整,低头迎候。
待几辆马车停下,众人终于等来那位贵客,前后一共五人,装束显贵。被簇拥在正中的人身量较其他人略矮一些,但是肩背宽厚,体格魁梧。
常泽川稍仰起头,看见他一张目字脸,肤色偏深,下颌绷得紧实,却不见须,宽阔的薄唇,微微下撇,一派冷肃。
炘公走上去相迎,两人似旧相识,笑着问候了几句,率先走进来。
瑾逸道内悬琉璃宫灯,地铺大理石,但并不算宽阔,他们几人两两前进,等炘公引着目字脸走过,次第跟上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美髯的中年男子,以及略显拘谨的何元兴。
最后走来的就是石青色曳撒锦袍的常泽雨,还有一个比他矮了半个头的秀丽少年。
常泽川这才发现,目字脸身边随行的四个人里,竟有两人是老相识。只是他们都换下官袍,身着常服,所以一时没认出来。他随即低下头,隐在一系同伴中。
何元兴浑身僵直,眼睛不敢乱瞟,连两侧站在人都不知道,更别说看到他了。常泽雨则是环顾四周,若无其事地扫他一眼,也不知道究竟看没看见。
那个目字脸会是什么大官呢?难道是什么皇亲国戚?还是丞相?明朝好像废了丞相吧。到底是谁呢?常泽川猜不透。他对历史的了解、对古代大人物的想象也仅限于此了。
他们一行人行至楼梯口,那边最头前的两个仆童便先跑出去,快步拾级而上,来到二楼正中那间最大的厅堂,往两边缓缓推开门。
后面又有几人依次跑去,两两相随,一部分进入厅堂,推开厢房、撩起帘,如一支无形伸展的手,将这一点点拨开,展现在宾客眼前。又一部分跟在那六人身后,步履沉稳,不多言语,整支队伍井然有序,似一串珠链。
常泽川与另一名同伴排在最末,要记的动作最简单,要挪动的步子也最少。等那伙人都往前走了,只有远去的背影,他不再维持仪态,稍稍扶了下腰,伸直脖子探头去瞧。
恰见常泽雨最后一个跨入厢房,动作很慢,忽停在中间,转过头回看一眼。两人刚好对视。他立领斜襟,袖收箭袖,腰间照例悬挂佩刀,挺拔利落的一身。
常泽川不服气地瞪回去。什么锦衣卫?不就是保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家都是服务人员。
进去的那几个仆童重又退出来,厢房的门帘关上了。十二人如分花拂柳般散开,只余两人守在门口,余下的各寻廊下角落立住,拦住误入的宾客,身姿笔挺,待候传唤。
常泽川站在楼梯边的一个廊柱下,从瑾逸道至二楼正堂,两边的前后往这一处望,几乎看不见他。如果有什么动向,也是站在他另一边的同伴先警觉过来,这就给他摸鱼提供充分便利。
他揉了揉肩背,百无聊赖,转身靠在栏杆处,托腮,向楼下熙熙攘攘的大厅望去,独自发呆。闲暇下来,真不知道要怎么消磨时光。
常泽川却没看见,怀瑾堂一楼厅堂,西侧一张方桌,刘德明正坐着,请翠岚乡下的五姨妈兼媒婆徐芬芬吃饭。
冯翠岚很小就死了爹妈,跟着爷爷生活,和母亲那边的亲戚极少走动,关系渐疏远了。她平时受大伯冯敬之的接济,自幼与表姐冯英玩耍,两人感情很好。只是冯英嫁人后,姊妹间见面的次数不多。
可说起婚事,翠岚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大表姐。大表姐有自己父亲、丈夫孩子,陷于家庭庶务中,平日不会抽空想起她。自然地,她一介孤女,婚姻大事没有大人们筹谋操劳,没有家族帮衬做主,便不得不时刻想着,为自己盘算。
昨日在怀瑾堂设宴,她便存了这样的心思,虽然事起仓促,没有十分正经的媒人长辈,但既然她冯家的姐姐来了,他们刘家也应当来些个亲戚,体现重视,最好是嫡亲的兄弟姊妹。
这才不得不临时找上宁馨。
后来事情告吹,谈婚不了了之。冯英挂念父亲的消息,曹宽则恨不得把烧毁宅屋的贼人碎尸万段,夫妻两眼见有了线索,都随钱非往衙门去了。就连刘德明也好奇案情,一路跟去,看了两看,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又回来了。
翠岚和刘德明的因缘细说起来原系常泽川,她当时也认出了画像,只不关心,对曹府走水的事情浑不在意。虽同在泗州城,表姐不常进城,总是待在乡下庄子里,自己更没机会踏足过曹府,对那长大后就不曾见过的伯父,没什么感情。
第二天,翠岚找人把五姨妈请来,继续商谈这门未尽的婚事。本来说表姐那边如果无事,回来的话,可以一道赴宴,但他们眼下还没有回来,便不管了。
刘明德这几日休息得不好,眼睛布满红丝,还在想着常泽川的事,不知道衙门那边处置得怎么样了?曹家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消息?
他这会儿听两人在耳边说话,心不在焉,问起他就浑浑然点头,两颊的肥肉鼓鼓囊囊,摇摇欲坠。
几次过后,翠岚忍不住出言问道:“怎的又走了神?德郎这几日神色倦怠,莫不是馆舍起居不适?你身边跟着的那个李贵,不是我说,他性子太憨直莽撞,肯定是照应不周的,你出来这些日子……”
说到李贵,他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把刘德明扯到一边,翠岚不由皱眉,银牙暗咬。
李贵指了指楼上一角歪歪站着的那个白衣少年:“您瞧,那人是不是常泽川?”
刘德明搓了几遍眼睛,难以相信。
“怎么曹家的人还没回来,他先回来了?”李贵拱火,“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刘德明已是面色如土,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他,他还打扮得那么鲜亮,到底怎么回事?那知州明明答应……”又压低声音,又羞又恼,“明明答应好了,还收了那么多银子!”
李贵道:“少爷别急,小的刚刚上去打探过了,他还是做的跑堂,只是今夜二楼来了贵客,穿得好看些。”
“原来如此。”刘德明背过手,依然阴沉着脸,“难怪订不到二楼的厢房,只能坐楼下散座。”
本来昨天那顿草草收场,菜都没怎么上来,便离去了。按说可以和酒楼商议,下次再订,得以少费些银两。他原来欲订今晚,可那边却以满客拒之。
如今连自己都去不了的地方,常泽川却大摇大摆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张望过来。这厮!本应待在阴湿的地牢中,被狠狠抽打,鞭出一道道血痕,等自己心情稍好,过几天,再去救他出来——如果常泽川知错,苦苦哀求的话。
就要如此,让他知道背叛自己的下场,可现在,怎么和预想中不一样?刘德明越想越气:“这小子实在可恶,他究竟怎么飞了出来?”
“少爷既不解气,我还有一计。”李贵掩手附嘴,悄悄与刘德明说。
刘德明有些犹豫:“这样行吗?”
李贵劝道:“他本就欠刘家的钱,这是事实,又不算诬他的!”
刘德明想了一下,于是缓缓点头:“那你去吧,行事要谨慎,别被旁的人看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