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泽川呆了会儿,又活动一下筋骨,扭转身子。此时的二楼厢房仍然无事发生,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直立,目不斜视,眼神痴呆,沉默而诡异。
他走到对面柱子,用胳膊肘推了推那仆童:“他们要吃多久?就这样干站着吗,没意思得很,咱俩唠会嗑呗?”
那仆童不搭理他,跟个模特似的,常泽川自讨没趣,跟他说了声:“不唠就不唠,我可憋不住了,如果王管事发现,你和他说我去茅坑了,很快回来。”便从角落溜下去了。
至于房里那几人,他才不担心呢,别说那些大人物不一定出来,就算出来,又哪里有功夫关心走廊上的摆件多了还是少了。
常泽川不敢太张狂,先去后堂上了个厕所,又在楼下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左顾右盼,闲庭信步,悠哉悠哉。喜欢这种大家都在干活,自己偷摸放风的感觉。
大堂四个角落都有表演人员,其中一隅是个老说书人,也是周围观众最多的一人,二楼风平浪静,好像无人在意,便猫在那里听了一嘴。
那灰袍说书人抿了口茶水,醒木重重一拍:“诸位看官,今儿个咱不说那王侯将相,也不表才子佳人,单讲一段‘青衫破胭脂,侠骨得刺蓟’的热肠快事!咱们把船摇到那江南烟水最迷离的去处,蓼花汀。此地芦荻丛生,蓼花似火,本是渔歌唱晚的好地方。”
“可近来那,这蓼花红得透出三分邪气!”他忽而压低声音,“月黑风高夜,深闺绣户里,总有那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好端端一夜酣睡,天明醒来,却是神魂涣散,手腕子上凭空多了一点胭脂痣!红得妖异,淡得瘆人!闺房里头,只留下一缕勾魂夺魄的异香……”
“官府查?查个鸟毛!请来的高人?嘿,照样瞧不出道儿!百姓们是谈虎色变,背地里都叫那作祟的采花淫贼,胭脂煞是也!”
常泽川听得入迷。
说书人醒木再拍,声调陡然拔高:“这一日,蓼花汀的福星到了!谁?正是那踏遍青山人未老、一腔热血未曾凉的少年侠客——”
“流云剑,江离!”
四周听客都发出一阵欢呼,拍手叫好:“江离来了!”
常泽川眉头直皱。
说书人语速飞快,口舌翻花:“江少侠护送一位归乡的老婆婆刚踏上这方水土,就听得满城风雨愁煞人。他剑眉一拧,星目含霜,探看过姑娘腕上那点胭脂记,嗅过那残留的勾魂香……心头雪亮!这哪是寻常毛贼?分明是手段阴毒、武功诡谲的积年老魔!”
“好江离!”他语调抑扬顿挫,抓人耳朵,“当夜不眠不休,如一片青云直上汀边最高那望蓼楼顶!夜风萧萧,吹动青衫猎猎,他一双眸子亮如寒星,死死罩定那星罗棋布、水道纵横的渔村!他在等,等那胭脂煞现出原形!”
常泽川就近在一个小凳上坐下,跟在两边的人一齐喊好,也等那胭脂煞现形呢,就听得前边吵闹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惹得近旁一些听客挑头去看。
大厅散桌本就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也不拘是那些达官显贵之徒,什么商贾之流、奇人异士,只要有钱,都是怀瑾堂的入幕之宾。
这会儿便见几个草莽模样的粗汉子,许是喝醉了酒,在大堂高声囔囔,闹着要到二楼去,成群结伴地到楼梯间,和那拦人的童仆争执起来。
几个汉子眼见挡住去路的小厮都是美貌少年,越发好奇,出言问道:“不知道二楼有什么贵客?敢不敢出来露个头脸?”
有些不明所以的人纷纷围聚上来,看热闹。
常泽川趁乱混到里面,也跟着帮忙阻拦。
“哎哎哎——要不咱们比试一把?” 一个露胳膊的大汉逮住其中一个少年,“以武会友,若是我胜了,你就让开,若是你输了,还是让开?怎么样?哈哈哈!”
两人体格相差很大,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少年不是这糙汉子的对手。围观的人群更加多了,好事者巴不得动手,瞎起哄道:“好!打起来,比试比试!”
也有明事理的人出言劝和:“既然有客人花钱订了二楼厢房,人家又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伺候,何必招惹他们的麻烦呢?这不是胡搅蛮缠嘛!”
那少年被大汉的铁手抓着,挣脱不开,欲哭无泪。
好在很快,王登过来了,他掌心贴住大汉的手,腕骨轻轻一转,化劲把他的力道卸开,将那少年护在身后,又比了个请的手势,含笑道:“这位客官,不如和我比试一把?二楼的孩子们不懂功夫,打斗起来也不好看,恰好我会一点。我们可以到大堂水台的开阔地,切磋切磋。”
刚刚那一记手势,春风化雨,看似把自己的手臂托着放下,体面拨开,实际暗藏内家功夫。若是他愿意,就是要卸了这条的胳膊也不在话下。
大汉思来一阵后怕,本来醉醺醺的混沌头脑,一下子清醒了,摆手快得连出残影,火速拒绝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就是……我们只是想上茅房,到处找不到,想去二楼看看。”
王登也不多追究,给他们指明方向,那几人便循着路找过去了,旁人见无戏可看,觉得没趣,相继离开。
就在这时,人群中冒出一道洪亮的声音:“各位请等一等,我的玉佩不见了!大家,有没有看到一枚暖白色的羊脂玉?是巴掌宽的月牙形状,边缘刻着缠枝莲纹,最要紧的是,月牙尖上嵌着一颗米粒大的红宝石,是我家老爷子特意找人镶的,说是能辟邪!”
人群骚动起来,前后左右去看。
那人好似在人堆里打转,胡乱翻找了一番,突然“唉哟”一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各位慢走,慢走啊——帮我找找!我的玉,我的命根子没了!不见了!”
“那不是普通的玉,是我娘生我时,我打娘胎里就衔着的,落地时嘴里还含着这物件,算命的说这是衔玉而生的贵相,可保我家宅平安、富贵绵长!”
众人互相交头,窃窃私语。
常泽川在最外围,被这一出戏码雷得外焦里嫩。不是?衔玉而生都来了,难道这人是神瑛侍者贾宝玉?太浮夸了,还不如去听他的流云剑客大战胭脂煞来的有趣,常泽川往前凑了些,想看王登在哪,判断这会儿方不方便开溜。
前面的人群忽散开些了,他正好看到中间那个哭天喊地的失主的真实面目,如遭雷劈。
刘!德!明!
他胖手在腰间摸索半天,脸涨得通红,目光却直勾勾锁过来,嗓门也陡然拔高:“这玉跟了我三十多年,吃喝拉撒从不离身,今儿个怎么就没了?莫不是遭了贼手?哪位瞧见了?这要是找不回来,我这条命怕是也保不住了啊!”
常泽川也看着他,攥紧了拳头,一股钻心的恨意蔓延开来。
穿越前,他最后见到的那个人是刘德明,也长着这样一副面孔,也是涨红了脸。是不是他害得自己来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在州衙,也是他不计成本地要害自己。如今,他又要干嘛?这般大吼大叫,还打断了他十分期待的胭脂煞的现身。
这是哪一出把戏?
常泽川顿时警觉起来,脚步一点点后退,抽身,调头离去。不巧撞到一个人,一只硬块瞬间崩了出来,摔到楼梯间。
刘德明见状扑上去大喊:“我的宝玉,我的宝玉!”
另有一人,立马跳开三尺,指着常泽川道:“少爷!是他!我刚刚发现他袖子里藏了玉佩,正鬼鬼祟祟地要跑走,我拦了一下,这玉就从他身上掉了出来。”
这人便是刚刚与他撞个满怀的李贵。
众人的目光又被吸引过来,更多人上前围观。
刘德明坐倒在地,双手捧玉,按在胸口,看向常泽川,痛心疾首地质问:“好啊你!我看你进城做跑堂不容易,本想给你个机会,你居然干起了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是专门冲着我来的?这玉佩对我意义非凡,你明明知道的,怎么能下如此狠手?”
常泽川本以为碰上刘德明已经足够倒霉,谁想他还使出了这种可笑又不要脸的伎俩,如吃了苍蝇一般恶心,怒极反笑:“你们俩主仆合起伙来诬我偷你东西?有什么证据?有谁看见了?”
他手指那块玉,“你怎么能证明这个东西是你的?上面刻着你的名字吗?还是就凭你知道它长什么样?好,即便如此,就算它写了你的名字,和你所描述的一模一样又如何?”
“我还要说,你前几天,亲手把这块东西送给我了,我本不想要,你硬塞过来。所以,这已经是我的玉佩了。原来只是假装放到我身上,如今寻到机会设计陷害我呢?”
常泽川站在几格台阶上,身长玉立,并不正眼瞧他,嘲讽道:“哭丧得跟没了爹妈似的,滚倒在地的烂泥鳅,又臭又丑,要死不活!多看你一眼我都嫌恶心。”
围聚的看客也品出这二人原有仇怨,一边喝茶,一边指指点点。
刘德明被那几句尖锐的话刺得心口发疼,指着常泽川,嘴唇发抖:“你,你……怎么能说出那么刻毒的话?”
他眼泪登时流出来,顺着油光锃亮的脸颊往下滚,溃不成军,仿佛想说什么,吐出的字句却语无伦次:“你,我对你曾那么好!你,你这个白眼狼!”
李贵看他少爷顶不住,赶紧上前帮腔:“这人一派胡言,空口无凭,我家少爷的玉佩是祖传之物,怎么可能随便送人?你这贼人,被抓现行还妄图狡辩!大家想想,哪有人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轻易送人的?他就是看这玉佩值钱,起了歹心才偷的。”
“请各位也仔细瞧瞧身上财物,有没有丢失?”他走到群众中,振臂高呼,“虽然被我利眼识破,没有得逞,但要是就这么随随便便放过了他,让他还在怀瑾堂跑堂,以后这酒楼还有安宁日子吗?”
“喂,差不多行了,你还燃起来了。”常泽川不耐烦打断,“你俩能不能统一一下口径啊,这玉佩一下是从地上这胖子嘴里吐出来的,一下又是祖传的。刘德明,你祖宗原来是你自己啊?草履虫啊?”
他轻蔑一笑,“说我一派胡言,空口无凭,你们又有什么证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