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明双目溜圆,嘴唇半开半合,僵在原地。
这是自吵架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却没有想到是这种情形。常泽川居然对他说出那样的话,看他如看仇敌。为什么?凭什么?
刘德明去回想,却想不起吵架的原因了。只记得他们隔三差五拌嘴,不过小打小闹而已,有时候自己送他点东西,常泽川也就借坡下驴,笑嘻嘻过来低头了。
这次也一样,他已经托李贵去他们家走了一趟,送的东西也很有诚意,没有哪一户人家如此厚待下面的人了。
常泽川身份有些特殊,刘德明也说不太清楚。说人是自己的贴身小厮吧,和诸如家生子的李贵或签了契的奴才又不一样。可如果说是清客相公呢,倒也并非,他才没那等闲情逸致呢。
算是自己招来的书童吧?府僚?
常泽川宁死不肯签卖身契,刘德明也不担心,理所当然地想,他们俩谁也离不开谁。可如今书童都抛弃了自己,另谋高就,天底下还有他那么落败的主子吗?常泽川到底,为什么如此狠心?
刘德明感到身上所有的肉都往下坠,要拖着他直坠到地府里去。
在设想的场景中,这原是给常泽川的一个小小教训,这出戏的结局是自己站着,对方说不出来话,跪在他脚下,扯着他裤腿,说自个知错了,愿意好好跟他回家。
可为什么常泽川如今盛气凌人地站着,一切都反了过来?
翠岚自听到了动静,初时不以为意,后来见刘德明久不回来,心中起疑,以为他到这边看戏了,正是不满,要来找他回去,却看见一个凄凄苦苦的小胖墩,赖在地上流眼泪呢。
她又惊又气,赶紧去把他拉起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稳住身子,但是刘德明的胳膊和半扇胸脯都靠在她纤弱的肩膀上,翠岚很是吃力。
遂睨了前面的李贵一眼,胭脂点就得饱满唇瓣绷成一道凌厉的横线,带着愠怒:“你怎么做事的?”——让自家少爷就那么大庭广众地坐到地上去了,丢人现眼。
李贵也很冤枉,坐到地上、迟迟不肯起来都是少爷的灵机一动,和他没半点关系啊。不过这时,只能佯装没听懂这位准夫人的言外之音,他指向台阶上的少年,祸水东引:“是常泽川偷了少爷的玉佩,还反咬一口,血口喷人,少爷被气急了。”
常泽川无所谓地看了他们一眼,转头往楼上走去。
李贵却不依不饶,没有这种白让人笑话了却叫常泽川全身而退的道理,几步上前去扒住人:“你偷东西,还骂人,哪有这样跋扈的,你得道歉!”
“我不道歉。”常泽川耐心已到极限,抽不开手,又不想和他在一群人面前拉拉扯扯,干脆任他拉着,懒懒道,“你能怎样,报官抓我?”
李贵试图争取群众的同情与支持,问大家:“各位老爷,您说这是个什么理,他一个小小伙计,欺负到我家少爷头上,怀瑾堂的跑堂都那么傲慢,瞧不起人吗?”
常泽川不想和他争辩,浪费力气,好整以暇地歪头看他。
李贵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同时热血沸腾,浑身充斥着一股力量,他问刘德明:“少爷,你说呢?”
刘德明稍缓过来,面上端一副痛楚神色,向左右拱手道:“请诸位,替我发声。”
当然,现场的情况和他们主仆二人料想的也不一样,他人并不都站在刘德明这一边。人们或者面露迟疑,或者低声议论,眼神在这几人身上来回游移。
有人看常泽川一个俊秀的少年,心里自发认为他是好人,而刘德明和李贵两人一唱一和,既然没有充分证据,而且最终找到了玉佩,以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也有人觉得常泽川说话太过伤人,看刘德明模样可怜,谁会设局把自己陷于这样的地步呢?所以人群中也不乏替他们说话的。
但众人终究不明白是什么事,信哪边的都有,双方各执一词,最终也没什么成算,又寻思这事并不关己,略感疲惫,就要作罢。
李贵看形势不好,当机立断,抖出几张纸来,对常泽川阴狠一笑,道:“我本不想把事情搞那么僵,是你自找的。”
然后把那几张纸举起来,高声向众人道:“各位都不知道,这家伙的老爹就是村中出了名的浪荡子,又懒又坏,成天瞎混,嗜赌如命,欠了我家一屁股的债,到现在还没有还!我家少爷心善,收常泽川做个小厮,平时好吃好喝对他。”
“可他呢?前几日一言不合,和少爷大吵一架,偷了府里的银子,跑到城中做跑堂,尤嫌不够,还要偷我家少爷命根子的玉佩!”
李贵把那几张黄纸摊在桌前。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见到人间大不平之事,说得身躯因激动而颤抖。
“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家少爷瞎了眼,当初还想帮衬他们家,却遭至如此对待,实在是好心没好报!少爷人好,不愿意说这些,可我忍不住,你们说,世上哪有这样见利忘义、反咬恩人一口的恶奴!”
这一番话,令刘德明再次眼眶泛红,哽咽着开不了口,只是在翠岚的搀扶之下,向周围人连连作揖,终于顺过气,悲戚说道。
“各位乡亲,这样一个家风不堪、私德败坏又手脚不干净的人,谁敢留用呢,我要问问怀瑾堂的主管,为何招揽这样的人。”
围观的看客都饶有兴致地看了那几张欠条,发现其中还有一个卖女抵债的,看向常泽川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善、揣度,是明晃晃的打量,议论声渐大了。
全场的目光汇聚到台阶上孤零零的那一个人。
先前替常泽川说话的人似不大相信,出声发问:“这叫常海富的,真是你爹?你们家确实欠他们钱?”
刘德明防他不认,率先出口:“常泽川,你不承认偷拿我的玉佩也就罢了,难道连自己老爹也不认了吗?”
常泽川走下台阶,拿起桌子上那几张欠条,粗略扫一眼。
里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常海富向刘府管家刘丁借了多少多少钱。有好几张,每张的金额都不大,不知究竟是如何折算的,合起来却有十二两。最后一张,则写着常海富将女儿常小环卖给刘府,用于抵债。
其实当下,各村因一时困乏、活不下去的庄户大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将家里的孩子卖到富庶人家为奴为婢的算是常态。
众人倒是更上心这个:这后生生得俊朗,想来家里的兄弟姊妹相貌也差不到哪儿去。真要做了奴婢,那可真是白瞎了这好模样。
常泽川一张一张翻看,李贵就在一边紧张地盯着,怕他做出什么激烈举动。
他看完后,把那几张纸放了回去,心乱如麻。
原来刘德明进城是为催债?可是分明还没到之前说的期限,他何故焦急,大费周章找过来,等实在还不上,再发难也不迟。还是他笃定自己还不上钱,故意来找麻烦。
——并不像是,刘德明不为钱,只是恨他。这一出完全是临时起意,那欠条的墨迹都是新的,应该是不久前才捏造出来的。
可是常泽川却不能否认,欠条是假的,可债务是真的,常海富也是真的。他只要在这里一天,就不能否认这个货真价实的爹。
他轻轻笑了:“是啊,我爹是欠他们家的钱,我爹也确实不是个玩意,拿我妹妹来抵押,这笔钱我会还的,你们何必着急呢?等我在这里跑堂有了工钱,就给你了。你在这里闹这一出,好没道理,让我在酒楼做不下去,我怎么赚钱还你啊?”
刘德明不料他轻松承认,顺水推舟,反而一怔。
翠岚看他们在这里吵来吵去,一个头两个大,一直站在这人群之中,成为众矢之的,她浑身不自在,捏他一把,低声说:“你们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到底想干什么?”
刘德明装作豁达:“我也并不想为难你,只是今天这件事——你现在要么还钱,要么跪下来,给我道歉。”
常泽川嗤笑出声。还钱这件事本来和刘德明没有多大关系,就算要还,也不可能是今天这么一逼,然后还到他手上。
他就是强压自己在众人面前揽了这罪,向他道歉罢了。
多无聊的人啊,做这种事对他有什么增益呢?还有花重金收买知州只为打他一顿?
无耻小人。
常泽川冷冷道:“我现在银子还没凑齐,但是会在期限之内把债款交到你们刘府的刘丁手上,刘少爷不用拿这件事来威胁我。”
刘德明道:“期限早已过了,你给我道歉吧,这事就算两清,那些债务我自会和父亲他们说明白,一笔勾销了,我对你还是很念旧情的。”
他颠倒黑白,偏好像很宽厚的样子,最后那话,更是说得又含混又伤痛,仿佛自己和死胖子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常泽川止不住怒意:“我不道歉,我又不欠你什么。我爹欠下你们家的钱,和你我本来没有关系!”
可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人们闻言,多少不大认同,暗自摇头。
人群里还有个白须老头,三角小眼色眯眯地往常泽川身上瞟:“我替你还了这债,小兄弟既然不喜欢这位刘公子,不如跟着我……”
常泽川双手发颤,气血上涌,想直接离开。偏不道歉又怎样,难道刘德明还会找人强按他低头吗?
只是那么一想,不料果真如此。适才吵闹的那几个大汉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继续混在人堆里面,撒泼大叫起来,要他道歉,形成了一股声势,一股威压,其他人隐隐也觉得,他是应该道歉的。
“道歉!道歉!道歉!”
常泽川站着不动,指甲陷进肉里,双目充血。眼看再那么胶着下去,那群大汉就要动手,王登终于来了。
更瞩目的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人,身姿过分高挑,一袭酱紫色杭绸长衫,披淡色大氅,上下遍布繁复饰物,却不显杂乱。
领口系枚鸽血红玛瑙领扣,扣绳是三股拧成的玄色络子,末端坠着两枚镂空鎏金小铃;腰间佩玉、短刀、悬挂辟邪结的珊瑚珠串。
她缓缓走来,步态优雅,发出泠泠声响。围观人群不觉往两边让开。
这个人淡淡扫视一圈,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各位客官,可是我怀瑾堂的演出不够精彩,怎么私自就围在这里,自个儿献技?究竟是什么事,让我这个做掌柜的也来凑个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