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怀瑾堂的掌柜很有名望。
十几年前,坊间就有容娘的传闻。那时候,老东家病故,被推上来的就是这个不知打哪来的年轻女子。
质疑的声音如雪片般飞来,都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当得了掌柜?
灶头火旺油腥,前堂三教九流。偌大的怀瑾堂,聚了泗州城里头一等一的厨子,往来的都是些达官贵人,银子流水似的花,端的是个销金窝子。她管得明白吗。
说这些话的人只消亲眼看过她,便噤了声。
苏细容身高八尺,体格高大却不显粗笨,仪容华贵,站在人堆里,鹤立鸡群,不怒自威,把许多寻常男子都衬得矮小起来。
更别说她谈吐文雅,处事却滴水不漏,对各类宾客俱是不卑不亢,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有好事者请来老饕,三不五时前来挑剔,嫌弃酒楼的菜品太不入时,又接连气跑六个厨子。因此,苏细容专程请来离宫退隐的炘公,坐镇后厨,也把这处酒楼,挂上御苑遗风的招牌。
后来,大家都叫她苏掌柜。
翠岚久居泗州,自然听得这位女掌柜的大名,见状欲息事宁人,赶快说道:“没有什么事,一点误会!”
刘德明却很有主见,拦住她,看向苏细容,说了缘由,继续讨要说法,一副不甘罢休的模样。
其他人笑着看热闹,叫嚷起来:“苏掌柜,你评评理。”
苏细容不理会他们,更没顾看刘德明一眼,径直走向常泽川,款款行了一个万福礼,垂眼道:“恩公受扰,细容来迟,让这等腌臜琐事扰你清闲!”
她直起身,目光依旧落在常泽川身上。
“常公子,您寄存在怀瑾堂的那笔本金,连同这几年的利钱,我已命账房单独封存,只待你随时支取。只是恩公素来行事低调,说要体验市井风尚,图个烟火气、热闹滋味,这才屈尊来我怀瑾堂,跑腿当做消遣。”
“是我这做掌柜的疏忽,未能护得恩公周全,反让这等狂悖只徒污了你的清名,实在羞愧难当,细容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看向常泽川登时肃然起敬,再不敢肆意打量,刚刚站在一边瞎喊要替他还债的那老儿,恨自己胡乱强出头,此刻巴不得咬断自己舌头,又往偏僻处躲了些。
谁也没说,皆憋在心底,暗暗猜测他的身份。究竟怎么成为苏掌柜的恩人?又在酒楼存了多少银两?才让这位惯常冷淡的掌柜那么恭敬。
其实,苏细容近些年不太理事了,酒楼内鲜少看到她的身影。这次现身,仅为一点小事,足以叫人欣喜诧异,却不想是这胖公子咬到一位硬茬,且看他如何是好。
大伙看得津津有味,乐见别人摔个跟头。
常泽川都不料她会这样说,正是不解,自己明明不认识他们的掌柜,难道从冯老头手里得来的玉牌面子有那么大?又瞧一眼苏细容,看她面色平静,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由一怔,或许是常泽雨的手笔?
这些思绪只在转瞬之间,想罢,他微微颔首,对苏细容浅浅回了礼,举止大方,仿佛理所当然,言语则有意亲昵:“苏掌柜不必介怀。寄存的那些东西,先不着急。”
常泽川一惯很会拿腔捏调,现在端了起来,转向面色铁青、惊疑交加的刘德明,淡淡看他一眼,又落在桌边的欠条上。
“你手中的文契,是我家中老父亲近年来欠下的赌债,确有其事。父债子偿也系理所应当,我一周前和你家胡青山许下的二十两,过几日,等城中事情了了,便回乡还予你们。”
刘德明眼中闪过一丝怒色,眉毛倒竖:“你特地找来酒楼的掌柜娘子给你撑腰,说有存款云云,大言不惭!原来还是拿不出手吗?”
常泽川看刘德明想哄骗去这些钱,当即拿起那几张粗陋的黄纸,出口辩驳:“你别浑水摸鱼。民间借贷自有法度章程,你手中掏出来的这些东西,无名讳、无中人,已经不妥。今日又仓促,既无村中的公正之人,亦无算盘秤头当面核验。”
“这笔债,两日后,我亲自携足银两,带着父亲,登门你刘府。烦请刘公子禀明老太爷或族中尊长,并请中人到场,三方见证,当面核销,取回凭证。”
他微微摇头,嘴巴挂着讥讽的笑,“此刻交付,本就不合规矩,若有什么差池,刘公子又要哭闹起来说不清楚了。”
刘德明气得浑身发抖,只是对怀瑾堂和这传闻中的苏掌柜尚存三分忌惮,可眼见常泽川小人得志,自己这些日子积压的怨气往上涌,不吐不快。
他声音往上飞,显得尖锐:“掌柜,你是不是弄错了,还是被这个小人蒙蔽?什么寄存本金,什么体察烟火,简直荒唐!”
常泽川低下头,指腹轻轻擦了擦鼻尖,竟有几分不好意思,刘德明这句话说得不错,确实太荒唐。
胖子的声音继续传来,越来越激昂:“他常小二就是个下贱胚子!他爹是个欠债不还的烂赌鬼,村中人尽皆知!他手脚不干净偷我玉佩,大家也都看到了!这种卑劣无耻、品行下作之徒,怎配留在怀瑾堂?”
他气息断了,说得直喘,又哭惨起来:“您身为掌柜,不能这样不辩忠奸,包庇窃贼啊,这般打压我这苦主,好没道理!”
“公子慎言。”苏掌柜脸上还是那副笑,和她用桂花头油抹得饱满发亮的高髻一样,精细、一丝不苟,“我苏细容执掌怀瑾堂十三年,阅人无数,自问这双眼睛尚未昏花,恩公是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岂容你这等宵小诋毁半分?”
“你说他品行不端?”苏细容用帕子掩了唇,轻笑道,“试问在座的各位,有谁亲眼看见常公子拿了你的玉佩?”
“恩公若真瞧得上你腰间那块东西,何须动手?便是将你们刘家在泗州城东的那几间米铺买下,也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众人都被这话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常泽川亦然,他好似被放在火上烤,适才被刘德明激得又羞又怒,苏掌柜一出来,只剩羞了。
他有点儿想堵住掌柜满嘴跑火车的嘴,叫她不要把自己吹得那么夸张。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配合她,邪魅地歪嘴一笑,还是继续故作悠然,效仿那落得百万英镑的亨利亚当。
好在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并不在他的身上。
苏细容一边踱步,一边续道:“今日,我把话说明白。常小公子,是我怀瑾堂尊贵的恩客,谁若敢动他一根指头,辱他半分名声,便是与我苏细容为敌了。”
众人震愕,又幸灾乐祸地去瞧刘德明,夹带些鄙夷。
能让苏掌柜如此不惜一切维护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贼。何况确实无人看到,原来跟着吵闹要常泽川道歉的几个糙汉子,见形势不利,早就跑开了。
刘德明被这一番话压得喘不过气,双腿连连发软,翠岚扶着他几乎站立不住,好在这时候的李贵插不上话,反而有眼色一点,过来到另一边搀扶着他家少爷。
“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刘德明强撑说这么一句,也难以挽回颜面。他垂头丧气,被翠岚和李贵提走。
可祸不单行,他刚转头,便看见两名身着州衙公服、神情肃穆的差人步入大堂,挡住去路。
其中一名手中捧着个盖着朱红九叠篆官印、贴了黄纸封条的沉甸甸锦袱包裹。另一人目光锐利,扬声问道:“你就是刘德明?”
刘德明心头剧震,慌乱不止,嘴唇哆嗦:“在……在下便是……”
差人瞥他一眼,将包裹“哐当”一声放在旁边的空桌上,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刘德明,昨日,你以曹府中人之名,将二十两纹银送至州衙王书办处,意图买通关节,诬陷常泽川为曹府失火案的贼人,欲将其构陷入狱,屈打成招,以抵私仇。”
“知州大人明镜高悬!经查,曹府旧案乃曹家老丈人冯翻引火自焚,与他人毫无牵连!”
“你此举实乃恶意诬告,构陷良善,其行可鄙,其心当诛!州尊震怒,但念你行贿未遂,尚未铸成大错,特命本差将此赃银原封退还。并严词告诫:若再生事端,藐视王法,定严惩不贷!银子在此,点收吧。”
公差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响彻大堂,说完冷冷睨一眼面如死灰的刘德明,转身离开,一时间,四周静默。
整个大堂在片刻死寂后,爆发出巨大的哗然,本就是席间的热闹,也将成为未来几日茶余饭后的谈资。
“买通官府诬告?天理难容啊!”
“二十两银子!好狠毒的心肠!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官府都查得清清楚楚!跑堂公子是清白的!这刘德明简直是个畜生!”
刘德明脸上好似开染坊,由死灰转为酱紫,最后一片惨白。他心脏发疼,晕倒过去。
二楼,檐廊后一间隐蔽的厢房内,常泽雨放下帘子,嘴角难得浮现一抹笑意:“办得不错。”
何元兴擦了擦脖颈的汗珠,俯首赞道:“都是大人教的好,让下官及时止损,不至一错再错下去。这主意甚好,特地点了两个能说善道的差人,传扬出去,给世人一个警醒。”
他昨晚送走常泽川后,才想起曹府失火案还没有着落,赶去问曹府的人在哪里。幸而州判官还没把人遣走,又是深更半夜,他们照例回官邸房舍歇下了。
何元兴一刻不敢耽误,差人到曹府重新搜查,且按庄兆和的提示,到野狗岗寻了一具无主尸体,烧焦后放进去,白日时,带着曹府亲眷去料理后事。一应事务俱了,此案便结,再无异议。
“这种小事,就不用晃到督公他老人家面前了。”常泽雨抬腿离开,“我先回席,你稍等会儿吧。”
何元兴悬着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终于妥帖,有劫后余生的意味。
大堂的人群很快散开,落到各自的饭桌上继续喝酒吃菜。常泽川再没心思继续站岗,王登也很好说话,答应给他支一半的工钱,旋即领了一个童仆补上。
王登带他转到一方僻静的书房,便离开了,让他们详谈。
屋子里全然是北方的装潢,铺锦褥的大炕,旁立着厚重的描金围屏,墙上挂着一排的皮草和长弓,与外间江南的清雅素净分隔开来。
左右再无别人,只眼前一个苏细容,她指了指炕对面的软座。
常泽川坐下,挨到那三多九如团窠枕,彻底放松下来:“我与苏掌柜头一次见面,您如此相信我,在大堂那般抬举我,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