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开心。
这是凤观察半个自习后得出的结论。
斜上方的暮夏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注视,她的注意力全在今早的晨练上,本该流畅的音节卡壳成不成调的乱流,弹错的曲调比任何噪音都烦人,焦躁感沉甸甸压在心口,很痛苦。
公认的天赋与远超常人的努力此时成了束缚她的枷锁,她对自己太过于苛刻了,或者说,她太想追求前进了。
“凉川桑,老师来了。”同桌见老师进来她还是低垂着头没反应,只好戳她的胳膊提醒。
对同桌露出感激的笑容,暮夏努力收回思绪,投入课堂中。细密的疼痛经由指尖传遍全身,她的胳膊在无意识地抖动,这些都是一直以来高强度练习遗留给她的礼物。
结束今天的部活,凤背着网球包穿过社团楼,经过音乐部区域时习惯性地放慢了脚步,音乐社的人陆续走得差不多,一阵带着明显烦躁情绪的断续琴音从练习室飞出,凤停下脚步,这样带着明显挫败感的琴声,与他印象里的凉川暮夏完全不同。
他能听出那里面的烦躁与不知所措,琴音里的挣扎是如此明显,像钻入蚊帐的蚊子,拼命想撞开一条出口,忽然,琴声戛然而止,凤能想象到她此时的样子,他轻轻叩门,里面没有回应,犹豫一瞬后他推开了那扇门。
坐在琴凳上的暮夏抬头和凤对视,素日清冷的眸子底下深藏着焦灼,凤站在门口,“凉川桑,17小节后右手的琶音,可以尝试着将力量从肩膀流到指尖,不用卡在手腕。”
暮夏沉默,却也照做,琴音再起,一遍、两遍,困扰她的音段竟真的开始顺畅起来,她的眼睛霎时亮起,停下弹奏后,暮夏笑着向凤道谢,“太感谢你了,凤同学,你真是解救了我。”
“凉川桑,”凤在琴旁站定,他直视着暮夏的眼睛,“你不用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不开心、不想练完全是可以的。”
“连榊监督都让你最近好好休息,不要让自己这么紧绷。”
“你已经很优秀了。”
论钢琴方面的刻苦,凤觉得眼前人当之无愧,音乐社的晨练和部活,校庆合奏的钢琴协奏,冰原祭的开场曲,她都毫不松懈地应下,更别提除了学习时间她一直在看的乐谱和理论基础。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暮夏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关切,但她却摇头,“凤君,谢谢你的关心,但我没事的。”
在喜欢的道路上头破血流,她乐在其中,这样的执拗,和仁王骨子里的执着如出一辙。
听到这样的回答,凤并不意外,他早就见识过暮夏深藏在淡漠外表下的倔强执拗,他将一瓶柠檬水放到暮夏手边,冲她露出个干净明朗的笑。
“那就祝你如愿,凉川暮夏。”
由于快到学园祭,班级活动和社团展演堆到一起,再加上冰帝校庆和学园祭会同时举行,暮夏当仁不让的忙起来;立海大的海原祭时间在前,仁王也忙了起来,本就异校的两人只能隔着手机屏幕诉说彼此的思念。
所以当暮夏看到突然出现在拐角处的仁王时,酸涩瞬间攥住心尖,同行的凤清瑶啧啧摇头并不想吃这碗狗粮,贴心地给两人腾出空间。仁王带着惯常的肆意笑容歪头伸出双手,接住扑进怀里的女朋友。
“你怎么来了?”
“欺诈师的魔法,今日的约会时间。”
缓缓转动的摩天轮,尖叫呼啸的过山车,喧嚣的声浪与斑斓的色彩组成游乐园的基调,空气里弥漫着摊贩上各类小吃零食的香气,身处其中,很难不勾起嘴角,暮夏背靠椅子目光正流连此间,两支粉色的棉花糖挡在了她眼前,后面露出一张俊脸。
“补充点无脑糖分,对驱散疲惫有奇效,puri~”仁王把一支棉花糖塞到暮夏手中。
绵密甜腻的滋味在口腔化开,暮夏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仁王捕捉到她的笑意,得意地扬眉,自己也大大咬了一口,糖丝粘在唇角,配上狡黠的表情,有种孩子般的稚气。
刚解决完棉花糖,暮夏就被仁王一把拉起,目标明确地冲向梦幻的旋转茶杯区。排队坐进一个亮黄色的“茶杯”后,金属门咔哒合上,机器启动,转盘带动茶杯滑动,仁王抓住中间的转盘,嘴角勾起恶作剧的弧度。
“抓紧了夏夏,仁王牌特快号,出发。”
他手臂突然用力,方向盘被他狠狠一转,小小的茶杯瞬间疯狂,离心力将暮夏甩向杯壁,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将灯光拉成模糊的光带,风声和仁王恶作剧得逞的低笑在耳边呼啸。
之前所有的烦闷,连日来所有的疲惫,都在这失控的旋转中被暂时甩了出去,暮夏忍不住叫出声,声音里带着坏情绪被释放后的畅快。
项目结束,茶杯缓缓停下时,暮夏扶着杯壁,长发有些乱,但眼睛亮晶晶地,仁王注视着她,嘴角噙笑,“怎么样,‘烦恼’被甩掉一点没?”暮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眼底却漾着清浅的笑意。
他们又排队去坐了旋转木马,仁王在她旁边的白马上,姿态悠闲,银蓝发在灯光下格外醒目,举着手机记录下她的笑容。
透明的轿厢缓缓爬升,城市的面容在脚下铺陈开,喧嚣渐远,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个安静上升的小小空间。
暮夏靠在摩天轮轿厢玻璃窗边侧头看向仁王,他正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蚂蚁般的人群,侧脸在朦胧的天光下显得柔和深邃。
这个人啊,总是那么细心,她不过就是在视频里略微抱怨了弹琴的瓶颈和忙碌的疲惫,他就又跑这么远来找她,真是个傻子。
牵上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暮夏整个心浸在蜜糖里,“谢谢你,雅治,感觉好多了。”
仁王绀琉璃色的眸子映着窗外的流光,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他惯有的狡猾,“能让我的大钢琴家暂时忘记琴键,是我的荣幸,puri~”
正欲和他斗嘴,但小腹处毫无预兆炸开尖锐的绞痛,暮夏猝不及防,痛得闷哼,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小腹,身体蜷缩,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夏夏?”仁王脸上的轻松笑意瞬间消失,他立刻倾身过来,声音绷紧,“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钝痛来得迅速而猛烈,暮夏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摇头,但是蜷缩的姿势泄露了一切,仁王的目光扫过她的动作,再结合她已经苍白的脸色,瞬间明白。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脱下自己的制服外套裹在暮夏身上,宽大的外套带着他的体温和熟悉的沐浴露气息,将她微微颤抖的身体裹住。
“撑着点,我们马上下去。”仁王的声音按下轿厢内的紧急呼叫按钮,快速向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当摩天轮到达地面舱门打开时,仁王半扶半抱着将暮夏带了出来。
“抱歉雅治。”暮夏的声音虚弱中充满歉意,生理期的难堪和疼痛让她有些抬不起头,“好好的约会被我搞砸了。”
她的生理期向来不准,而且每次都疼痛难忍,这个月太过忙碌,让她忽略了这件事。
“笨蛋。”仁王带着一丝责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但支撑她的手臂却更稳了些,“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能走吗?还是我背你?”
暮夏摇头,咬着牙坚持自己走,仁王也不勉强,只是更加小心地护着她,招手叫来出租车,目标明确地报出暮夏公寓的地址。
回到公寓,仁王将暮夏抱到沙发上,迅速给她盖上了毯子,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仁王起身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
厨房里很快响起翻找东西的窸窣声,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和切菜声,暮夏忍着痛看向厨房的方向,暖色的灯光落在他银蓝色的发顶和专注的侧脸上,显得整个人温和又柔软。
厨房里弥漫出一股辛辣中带着甜暖的香气,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生理期的痛楚,悄然涌上暮夏心头,惹得她笑出声。
仁王端着冒着热气的杯子走出来,小心地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小心烫。”
深褐色的红糖水里,漂浮着细细的姜丝,姜丝的辛辣混合着红糖的甜扑鼻而来,暮夏小心吹了吹,喝了一小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中,暖意蔓延,像一只手,温柔轻抚着冰冷的小腹。
“谢谢你,雅治。”她捧着杯子,氤氲的热气熏得眼睛有些湿润。
仁王在她旁边的地毯上坐下,长腿曲起背靠着沙发,“再喝点,我守着你,不舒服随时喊我。”
红糖姜茶和止痛药共同作用下,小腹的疼痛渐缓,疲惫袭来,暮夏就此沉沉睡去,迷糊中,她感觉到有人轻轻替她掖好被角,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第二天暮夏醒得很早,小腹剧烈的绞痛已缓解,客厅里静悄悄的,她起身出了卧室,就看到仁王高大的身影蜷在她那张沙发上,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银蓝色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
茶几上,空了的杯子静静立着。
暮夏本去厨房准备早餐,但细微的声响还是惊动了沙发上的人,仁王的眼神带着刚醒的迷茫,很快就恢复清明聚焦在她身上。
“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辛苦你照顾我一晚上。”
仁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了两杯,翻出一袋吐司塞进面包机,“吃完送你去学校。”
“我自己去就…”
“不可以哦夏夏。”仁王打断她,熟练地按下面包机的开关,“这是约会的后续任务,puri~”
他们出门挺早,没有碰上早高峰,但是电车里人也不算少,暮夏坐在窗边,仁王站在她旁边,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拎着她的书包,晨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低着头,时不时和暮夏说着话。
有认识暮夏的冰帝同学投来好奇目光,但两人没在意,小情侣之间的气氛融洽又温馨,在冰帝学园站下车后,仁王去反方向去坐回神奈川的车,而暮夏注视着朝她挥手的仁王,脸上的笑容堪比春三月,温软动人。
琴键为谁而跳,音符因何而鸣,答案一直在她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