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奈川的雨依旧很大,海风携着湿润水汽将路人包裹,如同陷入一块吸满水的海绵,对鼻炎患者挺友好的。
暮夏脑海里莫名涌起这样的想法,刚把奇思妙想甩出脑袋,她的目光就越过人群自动锁定在那个斜靠在出口站墙柱上的颀长身影上。
暗淡的天色为仁王银蓝色的发披上一层晦暗光晕,他隔着人群朝暮夏扬了扬下巴,嘴角勾着惯常的肆意弧度。暮夏快走两步穿过人潮,素来清冷的面上是坚冰悄然融化后被春水吹皱的温柔涟漪。
“回来了?”尾音微微上扬,在暮夏点头的同时带上存心的逗弄,“我的‘天才少女琴师’。”
暮夏顺势给了他一拳,力道不大,但欺诈师捂着心口泫然欲泣,整个人委屈巴巴,“夏夏谋杀亲夫。”
“谁让某只狐狸君嘲笑我。”暮夏身子前倾,墨绿色的眸子里藏着狡黠,那听起来就令人尴尬的称呼是夺冠后媒体标给她的头衔,初听的时候,差点给她尬死。
玩了这么一出,仁王脸上的笑容越发肆意,他接过暮夏的书包挎到自己肩膀,一手滑下,修长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掌心相贴的温热实在而妥帖。
“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
“豚骨拉面。”
“再奖励一块小蛋糕。”
“好哎,狐狸君还算有点良心。”
包厢被布置成生日派对的模样,各色的气球在上空漂浮,彩带环绕,墙上挂着标语搞怪的横幅,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奶油和水果的香气,可见布置之人的用心。
“小夏,你终于来了。”刚踏进包厢,暮夏怀里就撞进个人,是今天的寿星——千岛佳奈。
她的眼睛亮晶晶地锁在暮夏身上,将好友从头到尾扫视一遍,“怎么样,冰帝生活还愉快吗?据说冰帝帅哥超多的,小夏有没有遇到啊快跟我说说。”
好友的生日,是她冒着大雨也要赶回来的原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暮夏笑着送上礼物并回抱佳奈,“生日快乐佳奈。”
“噢,看来小千岛要挖我的墙角了,puri~好有危机感啊。”仁王的脑袋从身后探出,笑看着佳奈。
闻言,佳奈抱住暮夏手臂试图将自己缩小减少存在感,嘿嘿笑着讨好狐狸君,“仁王学长你知道的,从小我就站在你和夏夏这边的。”
少女的话语惹来包厢的哈哈大笑,暮夏也眉眼弯弯地和众人打招呼,网球部的几个人、班里和佳奈关系好的同学、还有她的其他朋友。
“哼,冰帝的那群家伙还不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切原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他扯过佳奈递给她一块缀着鲜红草莓的奶油蛋糕,动作粗鲁语气也生硬,“喏留给你的 ,别老缠着小夏问东问西,让人家休息下。”
佳奈欢呼一声去接那块诱人的蛋糕,可她动作有些过大,转动的肩膀正好撞上切原端着蛋糕盘的手。
于是乎,那块承载切原少年心事的奶油蛋糕,以一个精准又狼狈的抛物线,结结实实地糊在了佳奈挂着灿烂笑容的脸上。
绵密奶油覆盖她整张脸,甚至有几缕飞到了佳奈的粉色辫子上,包厢先是安静一瞬,紧接着爆发出哄堂大笑,丸井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柳生比吕士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笑意,班上其他同学早已笑得前仰后合,这两个活宝啊!
“切原赤也!!!”佳奈从奶油灾难中回过神来,顶着一脸狼藉,发出了咬牙切齿的怒吼。
切原手足无措地挥舞着空盘子,闯祸后脸“唰”地红了,红霞一路蔓延上耳根,但是气势上没输,声音拔高了好几度,“白痴!谁让你转身都不看的,真是个笨蛋!”
“我难道脑袋后面会长眼睛吗?”
“那也是你太笨了好吧。”
佳奈哀嚎一声,黏上自己好友寻求慰藉,暮夏的目光掠过佳奈气鼓鼓的奶油脸,再看向切原那红得快要冒烟的耳朵尖,眼底掠过了然,她没说话,抽出桌上的湿纸巾温柔地帮好友擦掉脸上的奶油。
“小夏你看,赤也这个幼稚鬼一点都没长大!”佳奈一边享受好友的服务,一边气呼呼地告状,对着切原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后者同样以鬼脸回敬。
夏夏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海带头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可不仅仅是“幼稚”那么简单,不过两个幼稚鬼是一时半会儿意识不到这个问题了。
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回应,并没有点破少年人笨拙心思下的惊涛骇浪,而派对的气氛在切原制造的“蛋糕吃人事件”后喧闹更甚。
派对到后半夜才结束,幸好雨早已停了,路面依旧是湿漉漉的,偶尔会有因不平整地势聚起来的小水坑,走过的时候仁王总会出声提醒她,两人并肩慢慢走着。
“雅治,有件事想跟你说。”暮夏跳过个水坑停下,抬头看向身边人。
微薄的月影透过雨后的云层,仁王沐浴在那片冷光中,整个人泛着一种柔和色泽,他以眼神示意暮夏说下去。
暮夏思索后说出榊太郎的提议,仁王托着下巴听完后立刻明了,手指轻点眼前人的额头,他的眼神充满笑意,“最好的选择在眼前,夏夏不用犹豫。”
暮夏眼神晃动,参杂着自怨自艾的泄气,“可是挺舍不得大家的,他们都很好。”单纯可爱的佳奈很好,澄澈明朗的切原很好,尽职尽责的班长长谷川很好,前辈们很好,眼前人也很好。
入学立海大,是两家联姻之下让两人培养感情的方式,交到很好的朋友,与他人产生羁绊,是暮夏始料未及的,清冷淡漠是她的表层,柔和才是底色,可鲜少有人冒着掉眼泪的危险触及真心,就像遇上小王子的那朵玫瑰。
世界上有那么多浓烈的感情,她只在乎牵动着她内心的那些温暖。
“你可以随时回来见他们,去追求你的方向吧夏夏,不用为了什么刻意停留,”仁王牵住她的手,手心源源的温热驱散夜的凉意,一手指着自己,“而我会考来东京的,不用担心。”
无论你飞向何方,我都会追上你的。
通往书房的是一段长廊,旁侧挂则不同风格的装饰画,她和凉川翼不止一次吐槽过看这些风格迥异的画会吵到眼睛,但暮夏现在没心情,只觉得回廊好似走不到尽头。
昨晚跟仁王约好今天去玩,一大早就接到他的消息说要来凉川家接自己,女孩约会总要精心准备一番,等她收拾好自己,就被女仆告知仁王被爷爷请到了书房。
大家族不成文的规训已成默认,凉川老爷子会在书房那方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审视、衡量、布局每一颗凉川家的棋子。而仁王,这时候一定接受着独断专横地估量与揣测,想到这里,暮夏的脚步骤然加快。
没顾得上什么礼仪,暮夏匆匆推开那扇门,焦急在那一刻化作惊愕,因为她预想中的剑拔弩张并未出现。
金色晨光爬上玻璃窗,慷慨铺满大半个书房,窗边的棋盘旁,她爷爷凉川宏树端坐主位,严肃的脸上竟带着暮夏极少在他身上寻到的笑,他捻着一颗黑子,目光却并未落到棋盘上,反而带着审视与满意投向对面。
仁王背对着门口,坐姿挺拔但不拘谨,暮夏毫不怀疑,若对面不是长辈,他的背肯定会弓出更舒服更低的弧度,他一手随意搁在铺着厚绒的椅子扶手上,一手正捏着一枚白子,侧头听凉川老人说话。
整个画面出乎意料的和谐,瞬间熄灭暮夏汹汹的气焰。
“所以说,棋盘如人生,落子无悔。”暮夏听见他爷爷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压,他叩下手中黑子,“每一步都需要权衡利弊,顾全大局。”
仁王并没有马上回答老人的告诫,他的目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没有丝毫犹豫,白字落入一个不起眼但能完美遏制黑子攻势的位置。
“凉川先生,棋局精妙似人生百态,但有一点是不同的,”仁王毫不避讳地迎上老人审视的目光,“棋局输了可以再来,但人生只有一次。”
“一个人的思想和选择会让这盘棋局有无限可能,而我,只想让夏夏自由选择落子的方向。”
仁王的身子前倾,依旧保持着对长者的尊重,平日总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带着坚定。
“棋局走向她自己落定,我只会守好她。”
老人端起手边茶盏,以杯盖拨弄浮起的茶沫,那双阅尽世事沧桑的眼底,在仁王坦荡执着的目光里,缓缓融化出细微裂痕,一时间,书房安静如斯。
良久,凉川宏树伸手从棋罐里捻起一枚黑子,指尖在棋面停留片刻,似乎在重新计算着某个无形的价值,最终,那枚黑子落下,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内棋局不再凌厉逼人,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妥协的平稳。
“年轻人,有想法,是个好事。”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门口,好似才发现站立的暮夏。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掌控,还有难以捕捉的松动,他朝暮夏招手。
“傻站着做什么?快把人带走吧,”他下巴朝仁王的方向抬了抬,依旧是命令式语气,却少了往日的冰冷,甚至带上了无奈地催促,“棋下得老烂了。”
庭院小径的鹅卵石被阳光照得发亮,站在花园里,暮夏本想说些什么,却被仁王抢先开口,他变魔术般从口袋里伸出手摊开,掌心躺着一枚棋子。
正是刚才在棋盘上,他摩挲许久才落下的那枚白子,他的脸上是暮夏熟悉的,漫不经心中带着狡黠的笑,仿佛刚才书房里那个掷地有声的坚定少年只是幻觉。
“Puri~战利品,老爷子棋罐里的棋子手感还真不错。”他眨眨眼,眼睛里闪烁着恶作剧得逞后的精光。
温润棋子落入掌心,透过掌中这枚白子,暮夏看到了方才棋局上无声的硝烟,更看到了少年以她为中心的坚守。
看着暮夏脸上绽放的笑容,仁王好心情地发出一声惯用口癖,他忽然弯腰凑近暮夏,将清爽气息送到她跟前,“其实老爷子说的不错,我确实不太会下棋。”
“接下来,才是我真正擅长的领域哦。”仁王直起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银蓝色的发丝在微风中轻晃,阳光落在他弯起的唇角,像镀了一层浅金,他朝暮夏伸出手。
“夏夏,准备好开始今天的‘约会’了吗?狐狸的魔法,现在才要正式开场。”
透过玻璃窗看到两人相携离去,凉川宏树收回目光走到书桌前坐下,缓缓拉开最下层紧锁的抽屉,拿出里面的相框,手指隔着玻璃框抚摸上照片,那人有着和暮夏如出一辙的双眼,“佑介啊,把女儿交给那个好少年,你也能够放心了吧。”
一室无声,只有寂静作伴,恰如这些年,日益苍老的父亲对自己早逝小儿子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