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夜幕,灯火如星。
大涼国的都城之内,若论何处最是灯火灿烂,除了皇帝的宫苑,莫不过秦楼楚馆、红袖烟花。
《青花楼》里今夜又是热闹非凡,一排大红色的灯笼挂在楼前,大堂的玉柱上,仍旧挂着两行字:今朝白玉堂前过,明日青花楼上香。
大堂中,一个红妆美艳的女子,正在小台子上弹琴唱曲儿,唱的是:“王孙子弟醉春楼,红粉娇娥碧袖柔。都说侯门深似海,香车白玉泪空流。”
穿锦着袍的男人们,则坐在堂中的酒桌上,一手一美人,一口百花香,还有几个向台子上唱歌的女子丢银钱,只叫她把外衫褪了,再唱一曲。
女子本是今晚头回上台,老鸨要卖她第一嗓、第一夜,只将她打扮得仙女一般,还请了京城有名的花花公子前来捧场。可她又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能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努力保持仪态,唱罢一首又一首,只等妈妈点头。
就在这一阵阵风流荒唐声中,一男子手持酒壶,面色红温,跌跌撞撞从楼梯上下来。两个千娇美人急急在后头追着他,口里喊着:“郡王,郡王,你还没给钱呢。”
男人拂袖道:“你,长得不如《凤香楼》的怜香姑娘好看,还有你,眼睛这么小,连我的小厮还不如,如此容色,我凭……凭什么给你们钱?”
两个美人一个被说不好看,一个被说不如男子,又气又恼,沉下脸来,拉着他不让走。
“王爷喝了酒,我们也伺候了王爷,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是啊,刚才我也为你唱了一支曲儿呢,王爷怎么能这样?”
“本王怎样?你们莫非要告到皇上那里去不成?你们有能耐吗,哼!”
夏子信一甩手,将两个美人推开,自下到堂来。醉醺醺间,一转头,看见台上的姑娘眉眼流转,恰似清秋,不禁丢开酒壶便往台上爬。
“妹妹,妹妹你下来,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离开?你下来,你给我说清楚!”
那台上女人原本还在戏嗓中,猛然看见一个男人四手四脚要往唱台子上攀爬,一个失声惊叹,曲儿也停了,差点失了方寸。
“呦呵,这不是顺郡王夏子信吗,怎么,到青楼来喝酒,连钱都给不起了?”堂中有人认出他来。
夏子信哪里理会,只是抬脚往上爬,口里还在叫嚷:“让我上去,我要找妹妹,我要,我要找清秋妹妹!”
“顺郡王,听说你上静安侯府去提亲,被拒之门外了?哈哈哈哈,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怎么配得上林府千金?我要是林侯爷,我也看不上你啊。”
另一醉汉也笑道:“他就是个笨蛋,以为大家叫他一声郡王,就是真敬重他?殊不知,一个叛贼之子,到哪里都会被人讨厌的。还‘妹妹’,瞧瞧他,喝花酒的钱都付不出了,还有脸找什么‘妹妹’。郡王,我这桌子底下倒是有两个‘妹妹’,你要不要啊。”
“哈哈哈哈哈哈。”众男人哄堂大笑。
夏子信身陷于“叛贼之子”的恶名旋涡中,早将自己放任自流、得过且过,此时各种言语,无所在乎。
青花楼的花妈妈见状,赶忙带人走过来阻拦。
“你们几个,快把郡王拉下来。”
两个大汉当即上去,将夏子信拉了下来。
夏子信被当众拖拽,十分不悦,怒道:“放开本王,放开本王!你们青花楼的姑娘不好看,少了本王的兴,你们不给本王赔礼道歉,还敢拖本王,你们给老子放手!”
花妈妈朝夏子信翻了一个白眼,看在他素日也贡献了些许酒钱的份上,才叫打手将他放开。自扇着扇子上前,道:
“王爷这话可就说得没理儿了。整个大涼都城谁不知道,我《青花楼》的姑娘都是顶尖的美人,王爷要说姑娘们伺候不好,那是我这个当妈妈的不会调教,可你要是说姑娘们不好看,那,就是你在故意耍赖,想找碴了!”
夏子信听了,哈哈一笑,指着刚才两个美人道:“你自己看看,你这两个女儿哪里好看?把那层胭脂去了,扔大街上都没人要,还想伺候本王,还想要本王抱她们,还想问本王拿钱,凭什么,凭什么!”
“妈妈,你听听。”两个美人十分委屈,拉着花妈妈就哭了起来。
花妈妈不耐烦地挥了挥扇子,叫她们先往楼上去。又向夏子信道:“按郡王的意思,莫非是‘吃完奶,就要嫌娘丑’,吃干抹净不认账了吗?”
“哼哼,本王可没这么说,本王就是觉得她们太丑了。”
“那您说,怎样的姑娘才是王爷喜欢的?”
夏子信当即一指台上,大声道:“她,本王要她!”
那台上的女子闻言一愣,怯生生看了过来。只不过一眼,那神色中的楚楚可怜,和容色里与林清秋略有的几分相似,便将夏子信的神魂拿了过去。
夏子信竟不由也看着她,两人如同旧识一般,不禁对视了一眼。
“夏子信,她是本公子看上的,你凭什么来抢!”这时,座中一男人愤怒而起,与夏子信叫板。
夏子信转过头,摘下腰间一个荷包,丢到花妈妈身上,道:“你把她给我,你要多少钱,本王就给你多少钱!”
花妈妈冷笑一声,还当夏子信拿的是银子。不想,打开荷包,其中竟全是金灿灿的铤子,数一数,也有二三十个,禁不住眼睛中闪出了光芒。
赶忙强作镇定道:“哎呀,这,这……还得是郡王爷大方呀。不过,我这个小女儿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王爷您看……”
夏子信又将手上的扳指、腰间的玉佩、都取下来,一一拍给老鸨。道:“这样够不够、够不够?还不够,我,我把王府送给你,要不要?”
座中男人们见夏子信如此任性,尽都默不作声了,连刚才站起来叫板的公子,也不可置信望着夏子信,那表情仿佛在说:谁会用这么多钱,去买一个生瓜雏子?愚蠢!
花妈妈见了钱,比见了亲娘还亲,连忙陪笑道:“王爷说的哪里话,奴婢怎么担当得起?等我和女儿说一说。”说完,回头看向台上的女子,想探探她的意思。
谁知那台上的女子不等老鸨开口,便瞧向夏子信,微微点了点头。
“哎呀,这可好了,郡王这么喜欢我们家莹莹,那我们莹莹今晚,就是郡王的女人!”
……
夜半轻曲,香烛摇摇,暖被温香,鸳鸯成双。
珠翠玎玲的青纱帐里,夏子信怀抱着一个娇小女子,半靠着床头。
“你叫什么名字?”
“莹莹。”
“本王问你真名。”
“姓方,就叫莹莹。”
“哪里人?”
“涼洲本地。”
“本王并不是真的喜欢你,你也愿意服侍本王吗?”
方莹莹将头轻轻靠在夏子信的胸膛上,低声道:“愿意。”
“你说谎,你是看在金子的面上,敷衍本王。”夏子信冷笑一声,径自坐了起来,就要穿衣。
“不是的,奴婢并没有说谎,”方莹莹连忙扑下床来,从身后抱住夏子信,“奴婢是真心喜欢世子爷。”
夏子信的脑袋“嗡”的一声,直直呆住。
突然,他反应过来,转身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愤怒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方莹莹玉眉轻蹙,眼中带泪,泫然欲泣。
“本王问你话,你刚才叫我什么!”
“世……世子爷。”方莹莹说着,眼泪便滑落下来,哽咽道,“爷,奴婢原是王妃选给爷的侍女,进府时,还在学写字,王府就被抄了。”
一语未了,跪在了夏子信面前,掩面而哭。
夏子信的眼泪,霎时冲上眼眶,脑中嗡嗡作响,整个人不知所措。虽然他已经忘记了抄家当时发生过什么,但是那种由心而生的悲痛和愤怒,是他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方莹莹接着哭道:“王妃说,爷不爱习武,也不肯念书,要我好好学写字,将来留在爷身边,给爷做个小书童。可是,可是,等我写好了字,想拿给王妃看的时候,官兵就把我抱走了……”
夏子信听着这些话,全身颤抖,摇摇欲坠。
眼前红烛,烛泪滑落;呜咽哭声,惹人心伤。夏子信蹲下身来,将方莹莹扶起,他的眼中,已填满了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说了两声“对不起”,跌坐在床上,只觉无可奈何,无地自容,无颜面对这个生活在曾经明王府里的小丫头。
方莹莹含泪坐到夏子信身边,将他抱住,道:“爷,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就是我的错。我只顾自己活着,日日醉酒,却不知你们因为我,都在受苦。我……我什么都做不了,真没用。”
“您别这么说,其实你可以做很多事。爷,你还可以复仇,你可以复仇的。”
夏子信一愣:“你说什么?”
方莹莹道:“复仇吧,您不能再这样被人欺负了。如果王妃还活着,知道爷您如今过的日子,一定会很伤心的。”
夏子信由悲转惊,愣愣看着方莹莹。
这时,方莹莹抹了一把眼泪,突然起身,走到自己的妆匣前,打开最底层的一个盒子,从中拿出一个物件来,交到夏子信手里。
夏子信正不知何物,缓缓张开手掌,却在下一瞬间,惊呆了——只见自己手中赫然放着一枚方形王印,印上刻着“明王印信”四个字。
这是父王的王印!
天哪,这……这王印怎么会,怎么会在莹莹手里?
夏子信惊道:“你?你怎么会有父王的印信?”
方莹莹道,“是有人给我。那个人自称是明王麾下的将军,前不久,从皇宫盗取出了这印信。他知道我曾是明王府的人,要我暂时保管,若有朝一日得以见到王爷,要我一定亲手交给您。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
谁知,就在此际,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听那动静,似是来了官兵。其中一个声音格外严厉响亮。
“顺郡王在哪里,我乃武卫军中郎将陆震,奉太后之命将顺郡王带回王府。”
“禁军怎么来了?”夏子信又惊又恼。
方莹莹也是小脸一白,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噔噔噔”的上楼声,紧接着,门外就传来了禁军的声音:
“开门,开门,我们奉太后之命,将顺郡王带回王府,胆敢违令,立斩不饶。”
夏子信脸色大变,慌忙与方莹莹对视了一眼。方莹莹连忙大声道:“哎呀,慢着,慢着,我还没穿衣服,请军爷稍候。”
说完,赶忙将王印塞进夏子信怀里,低声道:“王爷,这印信是明王的东西,你拿着它,自会有人去找你,千万不能让人发现!”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房间门竟被一脚踢开,七八个禁军当场就闯了进来。
“干什么,本王衣服都没穿好,你们也太粗鲁了!”夏子信慌忙拉了拉自己的衣襟,又去整理头冠,只作刚穿好衣服之态。
方莹莹也连忙露着肩膀上去,故意在禁军面前系腰带。
“走开!”一个将军模样的男人大步进来,一把将方莹莹推开,拿出一方令牌,趾高气扬道:“太后有令:顺郡王风流成性、流连烟花、当街打架、无视礼法,置皇室颜面于不顾。令武卫军立即押返王府,圈禁半年,以儆效尤!”
说罢,两个禁军虎视眈眈,便要上前去抓夏子信。
“别碰我,本王有脚,自己会走。”
夏子信说着,刚要迈步,那将军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冷笑道:“王爷是有脚,但不知您是要‘走’,还是要‘跑’,莫不成还想像上次一样,溜之大吉吗?来人,好生将郡王带回去!”
一声令下,两个禁军当即一左一右,将夏子信紧紧架住。
“喂,你们放手,本王是花了钱的,本王还没有办完事呢,你们放手、放手!莹莹,你是本王的女人,你别忘了,你是本王的女人……”
夏子信叫嚷着,在众花客的嘲笑指点声中,被带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