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我家

    翌日,又是一湖晴光。

    凤凰岛上,泊舟庐榭外,传来女子清脆如铃的笑声,芍药花丛里,几个少女的身影穿梭其中,忽隐忽现,凤凰湖难得这样热闹。

    慕景白青衫若隐,负手立于花间长廊,远远看着泊舟渡方向,神有游思。

    “公子,”丫鬟对月一身蓝衣,轻盈上前,开口道,“《月影竹轩》收拾好了,林姑娘所需的用品,奴婢也一一备下,兰舟姐姐带回来的东西,也送到了竹轩,公子你可要亲自去看一看?”

    慕景白看着远方,轻轻道:“不用了,你们准备就好,有劳你了。对月,我对这里还不如你们熟悉,林小姐更是如此,闲时,你多照看她们一二。”

    对月抿嘴笑了笑,道:“是。公子不说,奴婢也知道,您只管放心。奴婢瞧林小姐在这里,倒是很喜悦的样子,奴婢们跟着她,都开心了不少。先时,奴婢还担心她在泊舟渡闷来着,这才一天多,眼下倒是怕她搬了,屋里又不热闹了。”

    慕景白又问:“她手上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公子放心。只是那个沐雪姑娘伤了脚,恐怕要好好休养一些日子。”

    慕景白点头道:“有劳你了。兰舟事情多,红鲤又太小,林小姐出身金贵,怕也不会照顾人,不如,你也跟着搬去《月影竹轩》,有个照应。”

    “是,奴婢回去就搬,定遵公子吩咐,好好照看二位姑娘。”

    话毕,对月无事再回,便恭敬退了下去。

    这时,一阵风起,慕景白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全身黑衣、神出鬼没、胡子拉碴的男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赵鹤。他向来行动无声,却无论慕景白在哪里,他都有本事找得到。

    “赵鹤拜见公子。”

    慕景白闻言,转过身来,见赵鹤衣衫带露,眉眼略略有些疲惫,却依然保持着精神的状态。便道:“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事情怎么样?”

    赵鹤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恭敬奉上,道:“林侯爷得知小姐在此,让属下带回两封书信,一封给公子,一封给林小姐。还让属下转告公子,小姐顽劣,在这里有劳公子照顾。”

    知女莫若父,“顽劣”二字,倒是用得妥当。

    慕景白心中想着,拆开其中一封写给自己的书信,观之内容。上面,无非是说了林清秋离家的原因和情况,又请他无论如何将清秋安排在凤凰湖,不许她再跑,只待选秀结束,再作打算云云。

    慕景白阅罢,时而轻蹙俊眉,时而低声微叹。想不到,林清秋是为躲避四月初八的选秀,才离开了静安侯府,而她们原本要去的地方是宁音寺,结果阴差阳错迷了路,到了这里。

    这也正巧,他才刚让对月收拾出屋子来,信就来了,正可让林清秋在凤凰岛上多住些日子。

    想到林清秋,他便不由又想起了夏子信。夏子信喜欢林清秋的心思,几乎已经写在了脸上,若是能叫他来,让二人见上一面,岂不两全其美?

    便抬头问赵鹤:“你进城之时,可知顺郡王近日如何?”

    “公子,属下正想向公子回禀此事。”

    “怎么,莫非顺郡王有什么事?”

    赵鹤道:“顺郡王在林小姐离家当天,带着聘礼去了林府提亲,只是,因林小姐不在,他的提亲被林家婉言拒绝,最后连门都没能进去,只能带着东西原路返回。这件事,让顺郡王一夜之间成了整个涼都城的笑话,致使他昨天晚上在《青花楼》花重金买醉,惹怒皇室,被禁军带回,还被禁足王府。”

    慕景白惊道:“什么,他带着聘礼去林府提亲了?现在,又被禁足王府?”

    “正是。”

    “这么说,你是去了顺郡王府,所以到现在才回来?”

    赵鹤连忙拱手道:“还请公子原谅属下自作主张。属下听说王爷提亲失败,而公子对王爷之事又十分上心,便想进府查探一二。岂知,到了王府,竟觉周围戒严森森,实在不像安宁之景,所以生起怀疑,多逗留了些时候。”

    慕景白的眼神中不由多了些着急,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赵鹤便接着道:“当时,属下就觉得十分奇怪,顺郡王府整条街上,分明路无旁人,却围着大队禁军,而四面的巷子里,居然也有暗人盯梢,那府上连个像样护卫都没有,禁军为何要盯着如此严密?若非属下善于藏身,那王府周边,莫说是人,恐连一只麻雀也靠近不得。”

    “那你可见到顺郡王?他被禁足时,人可无恙?”

    “郡王无事,倒是手底下几个奴仆,挨了顿板子。郡王回府之时,我刚好藏在墙外的树上,郡王瞧见奴仆被打,气恼叫骂,后被禁军锁在房内,直到用刑完毕才放出来。其中一个长得胖的管家——就是那天到南城酒家与公子见面之人,他伤得最重,王爷抱着他哭了半个晚上,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慕景白听到这里,不禁用力握了握拳,眼神陡然凌厉。

    真是好熟悉的路数,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人对待夏子信的手段,还是这等阴暗如鼠,当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他们可有府医?可请了郎中?”

    赵鹤道:“郎中倒是有一个,只是一人也忙不过来,何况还是个半死的老头。”

    慕景白不禁咬了咬牙,这哪里是郡王府,分明是囚室!

    于是,冷冷道:“你可知,那监守顺郡王府的人,是谁?”

    “那人名叫陆震,属下听见他自称是什么……‘武卫军中郎将’。”

    慕景白沉思了一下,心里有了数,便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

    虽然他的声音无甚变化,可赵鹤还是感觉到了他隐隐的怒气,便连忙道:“是,属下告退。”

    “且慢,先等一下。”慕景白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开口叫住他。

    赵鹤连忙转身,恭敬垂手站立。

    “你去顺郡王府,到底是去查探,还是另有目的?还是说,你想去逼问他些什么?”

    赵鹤一惊,连忙跪下道:“属下该死,属下不敢。属下见公子对顺郡王十分留意,还特地约他到南城酒家见面,只是,他却摆了架子没有去见公子。公子因此,生着病还要饮醉,属下实在不想您如此伤怀。所以才……都是属下多事逾矩,以后再也不会了。”

    慕景白沉声道:“赵鹤,你想动谁,我不管,但你若敢动夏子信一根汗毛,我必不饶你。”

    “是,属下知道,属下知错。”

    慕景白看着他的样子不似说谎,沉默了一阵,不禁又道:“你果然想知道,我和顺郡王的关系?”

    赵鹤抬起头来,说了一声“是”。

    “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他的事,但你只能自己知道,因为日后,我可能会需要你在这件事上帮忙。”

    赵鹤岂能想到公子对他如此之信任,忙恭敬抱拳,道:“属下但凭公子吩咐,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慕景白轻叹了一声,看向远方湖水,思绪万千。

    “我与顺郡王,曾于南城墙上义结金兰,相识之时,他还是‘明王世子’。只是现在,他已将我忘记,即便面面相对,互通名姓,他也不再记起。所以,那日他不来,并不是他的错,你也不必再胡思乱想。”

    “是,属下明白。”

    赵鹤刚说完,突觉周围不太对劲,说了一声——“公子,有人。”

    接着,一个飞身跳起,竟从牡丹花中抓了一人出来。

    “是我,是我,别,别……”林清秋慌乱挣扎,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麻雀。

    “林小姐?”慕景白忙挥手,让赵鹤放开林清秋。

    赵鹤也万万没有想到,抓住的人会是林小姐,连忙放手,后退几步。

    “赵鹤,你先下去吧。”

    赵鹤方才点了点头,转身大步退下。

    ……

    晨风拂面,暗香阵阵。

    长廊里,只有慕景白和林清秋二人,空气中,弥漫着一阵尴尬的气息。

    “林小姐为何总是喜欢窃视他人?”还是慕景白率先开口。

    “我,我没有窃视,我不是故意的……”林清秋怯怯瞅了慕景白一眼。

    她本想据理力争,可她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似乎不对,毕竟昨天才偷看人家洗澡,今天又偷听人家说话,换了谁,都会生气的。

    慕景白见她未施粉黛,青丝垂长,双眸纯真,面带不安,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便又问:“你刚才都听到了什么,从何处听来?”

    林清秋不敢作声,只是扶着一根廊柱,想将自己藏在后面。

    “你想躲到哪里去,此乃我家。”慕景白说罢,就要上前。

    “你别过来。”林清秋抱住柱子,瞧那模样,仿佛慕景白要对她怎样一般。

    慕景白只得叹了一口气,左右踱了两步,将信拿在手里。走上前道:“这是你爹写给你的信,我现在给你,你告诉我,你刚才都听到了什么?”

    “我爹怎么会给我写信?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快给我。”林清秋见父亲来信,急得转向慕景白,伸手就要去拿。

    慕景白岂能让她拿到,只将信举到高处,道:“你先说。”

    林清秋几番伸手够不着,却恍惚看到信上写有“爱女林清秋亲启”的字样,更是心急,抬头看向慕景白,道:“快,快给我。”

    慕景白却是直直看着她,不为所动。

    无奈,林清秋在慕景白坚定的眼神下,只好老老实实道:“我来的时候,正好听见那个侍卫说你生着病……还要饮醉。我没想到,你和子信哥哥,居然、居然是结义兄弟,难怪那天,他那么冤枉你,你还那么信任他,还让他把玉笛还给我。那,那我都说了,你快把……”

    林清秋刚说到这里,突见一个拳头猛地朝她挥了过来,吓得她“哎呀”一声,慌忙闭上眼睛。

    然而,拳头却并没有打在她的身上?

    林清秋睁开眼,只见慕景白正正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拳头,直直打在自己身侧的柱子上,耳边,传来他沉重的吐息声。

    “这件事你不许告诉夏子信,更不许说出去,我和他之间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要你管。听清楚了吗?”慕景白目光微乱,言语微急,表情严肃。

    林清秋感觉他的呼吸离自己只有一指之遥,慌忙用力点头。

    片刻之后,支支吾吾道:“你,你说完了吗,能不能,退、退、退过去?”

    慕景白见此,方才退开,一把将信放到林清秋手里。道:“你一会儿和沐雪搬去《月影竹轩》,不要再住泊舟渡,我会让对月带你们过去。”

    言罢,自转过身,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绪。

    林清秋小脸微红,赶忙将父亲的信握住,防备地看了慕景白一眼,大步往回走。

    走了几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气呼呼道:“在走之前,我要告诉你,我来只是想为昨天的事跟你道歉,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说话,更不是你说的什么‘喜欢窃视’。慕景白,你如果那么不想见到我,我也可以不住你家,我离开就是了,何必搬来搬去?”

    说罢,一拂袖,愤怒而走。走了两步,发现想说的话还没说完,又赌气转过身来,大声道:“别忘了,你也还有一件事没跟我道歉,男子汉大丈夫,连道歉都做不到,还枉称什么‘凤凰公子’?可笑!”

    慕景白一愣,看着林清秋疾步走远,不禁暗叹了一声。

    他到底是怎么了,才说完的话,怎么就有了后悔的感觉?甚至,还居然有些内疚……

    他一向对于其他人都不太上心,怎么会对林清秋的言行如此在意?

    看着那身影渐渐远去,他呆了一阵,欲要迈步,不想,刚一挪步,他的左膝突然一软,整个人陡然间跪倒在地。

    手里的信,也随之飘落,飘入花间。

    怎么回事?慕景白的脸色,瞬间苍白一片!

    回过神来,他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扶着膝盖,尝试着想要站起来。可是,不知为何,左脚还是完全使不上力,那条腿,就像是突然消失,不存在了一般。

    不可能!

    他有些惊,又有些急,想到之前双脚突然出现的麻木症状和僵硬感。难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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