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善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夜里。
灯火昏暗,冬小在床边守着她,她动了一下,浑身酸痛,有些模糊地回忆起昏睡前的事情来。
在往一边看去,李骁也在,他闭目休息,宛如一尊雕塑端坐在那里。
阮善脑海里浮现出当时他的面容,他从不泄露自己的情绪,阮善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近乎失控的样子。
她心里酸涩,又有些懵然,迟滞的大脑没有办法再进一步理解什么,只无神地盯着他看。
李骁守了她两天,夜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确认一下她的状况,怕她发热或是另有不适。
丑时刚过,李骁照常睁开眼睛,他习惯性地往床上看去,阮善还好好地躺在那里,瘦小的一团。
他起身朝她走过去,俯身去摸她额头,见温度正常才放心,又摸到她的手,她掌心缠了绷带,只能摸到指尖温热,李骁轻轻捏了捏她的指腹,把被子替她盖好。
旁边放了温水,李骁想要帮她润一润唇,汤匙轻轻碰撞出一点响动,再抬眼,就见阮善已经醒了,眼眸微亮,视线虚虚落在他身上。
李骁僵了一下,手一抖水洒在自己身上,又倏地回神,去拨亮灯芯靠近她细看:“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阮善摇头。
冬小也被这动静惊醒,喜不自胜地贴近她:“姑娘你醒了?菩萨保佑,终于醒了!”
冬小高兴地掉下眼泪,连声问她痛不痛冷不冷饿不饿。
阮善伸手碰了碰她,安慰她没事,冬小捧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看见她虚弱的模样,委屈地包子脸都皱起,哽咽道:“姑娘真的吓坏我了。”
“没事了。”阮善弯弯指尖,蹭了蹭她的脸。
等冬小平复下来,她便开始告诉阮善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
当时阮善被引开,冬小也被人困在了佛堂内一间杂物房,等冬小被找到的时候阮善已经被救下。
李骁处理了一切,回蓬莱阁后,大家只知道是阮善失足掉下山崖,救她的人也从马伯牧变成李骁。
谢昭和华扬都来看过她,太后也未说什么,准许她好好养着。
“姑娘,”她脸色还苍白着,冬小心疼地问,“我去找些吃的来吧?”
阮善看了李骁一眼,点点头,又示意冬小把她扶起来,冬小拿来靠枕仔细将她安置好。
等冬小出门了,阮善才开口:“你怎么会去找我?”
李骁告诉她:“我在凌霞峰下遇到一个行迹可疑的侍卫。”
他拿了人拷问过后才知道淑妃想做什么,淑妃要他去确认阮善摔下来后的状况,如果没有重伤,要他救下阮善损毁她的名声。
李骁得知后立即就往山上赶,但还是晚了,若没有华扬和马伯牧,不敢想象阮善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淑妃会有此歹毒之念是李骁没有预料到的,他确实在宁平公主身上做了文章,如果阮善愿意嫁给马伯牧,李骁便能继续帮她,可他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不但没有顾及阮善自己的想法,还自大地将她推入险境,他以为安排好了一切,实际上没有一处做得妥当。
“对不起。”他向她道歉,将他做过的事情都告诉她,语气难掩愧疚。
阮善怔然地想,在兰湖的那场意外就发生在宁平公主出事后不久,淑妃果然从那时就下手了。
她看到李骁陷入自责,没将这件事再告诉他。
帮她找到一门合适的亲事,李骁做这些也是为了她好,阮善心口微微发痛,她早就明白的,李骁帮她是为了还小寺的人情,连出嫁都为她考虑,可见对她并无多余的情谊。
她在小寺做的一切实际上就是几块牌位而已,不痛不痒,于李骁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他阴差阳错知晓了,按照他的性格不得不回报一二罢了。
她与李骁非亲非故,做这些事传出去都会惹人非议,也不知李骁看到时是否觉得可笑,他或许还会觉得莫名其妙,那些她眼里他对她的照拂,恐怕他也从来没有放在过心上。
是她未经李骁同意就将他当作了支柱,做下不合适的事情,引来许多的误会,李骁那样的人却去钻研她的婚事,她竟将他捆绑拖累至此。
阮善眼眶发酸,强迫自己不要掉下眼泪,她微微仰起头看他,朝他笑笑:“你不用再帮我,我的婚事也不用放在心上,马伯牧这样的人,下一次也不要再帮我找了。”
她微微哽咽,很困难地说出这些话,想要和李骁撇清关系。
李骁只以为她是害怕了,她陡然经历生死,又是被他连累,心里一定慌得厉害。
他小心翼翼地更靠近她一点,看见她眼眶泛泪,眼尾鼻尖红得明显,心里一阵抽痛,他连连向她保证:“没有下次了,我不会再找任何人,你别怕。”
阮善眼泪滚落,滴在李骁手上,温度烫得吓人,李骁轻轻抚在她脸颊上,很克制地替她擦拭泪水,一串串眼泪全都浸没在他的掌心。
“原谅我。”
阮善听见他说。
她哭得更压抑,死死咬住下唇,不想泄出声音来,想要偏头躲他却被他牢牢抓住。
李骁双手捧着她的脸,拇指轻颤,想要拨开她的唇瓣,指尖染上她鲜红的血迹。
“善善,”他声音低哑,极力克制着自己,双手都发僵,只会一遍一遍地说,“原谅我。”
原谅他所有的自以为是。
赶去凌霞峰的那一刻,他大脑已经空白,一切冷静自制都抛诸身后,只有一个念头支配他全部行为,他前所未有的确定,他不会把阮善交给任何人。
他以为马伯牧会是她妥当的归宿,想要给她安稳,想要她脱离痛苦,想要她一切顺遂,他只想要她好,但是,他却要把她托付给别人。
他赶到时她已经重伤,却还要靠再伤害自己换取生存,他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疼。
只有他,只有他能在她身边保护她,他将她的安危看作是高于自己性命的事,怎么能放心把她托付给别人。
李骁胸腔内涨满了一种情愫,是爱吗,李骁并不太懂,他曾背负血海深仇,从未在意过半点儿女情长,但阮善就是在他心底悄然扎下根,连同他的血肉盘踞纠缠在一起。
“善善,”他叫她,虔诚地祈求她原谅,“我不会再做让你伤心的事情,不会再将你置于危险之中。”
阮善哭得头疼,伤口隐隐作痛,又被李骁近在咫尺的气息弄得昏沉,她心里很乱,完全听不清李骁在说什么,只记得要离开他。
她抽抽噎噎地告诉他:“你不要再帮我了,我不要,我们以后做陌生人就好,你不用再偿还我什么。”
李骁愣住,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他有几分不可置信:“……为什么?”
阮善有些抗拒地向后躲了躲,眼睫含泪,唇边还沾染着刚刚咬破的血,脸哭得发红,轻轻抽着气。
李骁靠得更近,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不敢用力,只能看见他手背青筋暴起。
“为什么?”他轻声问她。
阮善将心里滚过很多遍的话说出口:“我不想欠你,你也不欠我什么,不必再为我做那些事了。”
“小寺里我立下那几块牌位,只是顺手而为,算不得什么,你不用因此想要回报我,我原先不知道,受了你许多照顾,已经足够了,今后你不用再管我,你没什么欠我的。”
“你这次又帮我,我却帮不到你什么,是我麻烦你了。金银财物你不会要,我只能谢你一句,至此,我们就算两清了吧。”阮善勉强笑了一下,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悲苦。
李骁却不懂她的意思,迟疑地问:“什么叫两清了?”
阮善轻轻一抖,又滴下一串泪珠,有些难堪地偏过头,半晌,才说:“是我受了你的好处却没有能力回报你,也算不得两清。”
她垂下眼帘:“你且先当我占了你一些便宜,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补上的。”
“善善,”李骁扶着她的肩膀去看她的眼睛,他不明白,有些无措地追问,“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手心滚烫,眼底一片猩红,如同做了错事一样,近乎哀求地看着她,他姿态压得极低,完全不像平常在外时疏离的模样,那双幽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蛊惑得她一次一次动心。
阮善终于忍不住,呜咽地哭出声来,伸手去推他,有些发泄又有些决绝地告诉他:“我说你不用再帮我了,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形同陌路,你不明白吗?”
她推拒他,握着拳砸在他胸口,软绵绵的没有力道,却像是伸进胸腔里擒住了他的心脏。
李骁呼吸都与她系在一处,大手包住她捶打他的手,怕她将掌心伤口扯开,眼前是她痛苦落泪的模样,脑海里不断回响她出口漠然的话语。
一刀两断,形同陌路。
他怎么能……
“善善……”他依旧在叫她,声线有些颤抖。
想贴近她单薄的身躯,却不敢,心里悔得滴血,只问出口一句:“善善,你厌弃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