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问出口阮善立刻有些后悔,她想起华扬来。
华扬每天在她身旁说些不太着调的话,她耳濡目染,这么快就被影响到了。
很想说些什么遮掩过去,但李骁很明显听见了,他对她句句有回应,现在脸上第一次出现微微惊讶的样子,停顿了一下,但还是回答她:“没想过。”
阮善问出口就觉得脸颊发烫,李骁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能与儿女情长扯上联系,难为他还回答。
她喜欢李骁,但这种喜欢是与华扬那种喜欢不一样的,华扬喜欢了就一定要得到,她却不是。
正有些不知所措,李骁又说:“我母亲十六岁嫁给我父亲,我父亲被扣下勾结外族意图叛国的罪名死在战场,她在家中自尽,那年她不过二十六岁。”
“抄家灭府之罪,只活下来我一个人。”李骁看她。
他难得与她说这些,阮善好像有些理解,他在解释他为什么从没想过娶妻。
李家那场倾覆牵连甚广,背负着这样的一重往事,李骁从来都是身处漩涡,又怎么会把心思用在别处呢。
“对不起。”她小声说。
她没分寸的一句话揭了他的伤疤,绞尽脑汁想该怎么弥补:“我,我也没见过我父母,从小……”
还没说完,李骁突然捏住她的肩膀,低头微微靠近,赌了她的话:“说什么呢?”
“那不是你的错。”李骁说。
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提起往事而有变化,反而不让阮善乱说,她太傻,什么都怪到自己身上。
知道她喜欢,又问她:“带你出宫?天亮前回来,能熬得住吗?”
“不用了……”阮善轻轻咬唇,虽然他能做到,但是太麻烦了,他有这番心意已经是最珍贵的。
她笨拙地感谢:“自你回来,我总有许多事让你帮忙,谢谢你。”
李骁非常轻地勾起一个笑来:“不用谢,那些并不算什么。”
阮善在心里想,怎么会不算什么呢,他根本不知道他把她从怎样的境况里拉出来,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为她做过这么多事。
谁会想要大费周折地带她出宫去,只因为她的眼神在外多停留了片刻。
阮善鼻子忽然有些酸,一时没再说话,李骁察觉到她的异样,借着灯火的亮光看到她眼眶泛红。
他不知道哪里惹到她,刚才还好好的,很敏感地捕捉起她刚才谢谢他的话,他做的确实不算什么,但她总是放在心上,想了想,李骁记起一件事,觉得阮善知道后心里会好受些。
他想要轻松些开口,语气很平缓,先说:“我也有一件事要谢你。”
阮善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李骁露出了一个他自己感觉柔和些的表情,温声说道:“当初跳上你马车的蒙面人正是我。”
阮善只觉得他摆出了一副淡然的神色,上一秒还在听她谢他,下一秒就说他是当初那个蒙面人,阮善愣住,头脑一片空白。
又听他说:“那时你太害怕了,我便没有告诉你。”
因为他在她面前杀了人,她的脸吓得那么白。
李骁尚且觉得有些愧疚:“当时是我行事没有分寸吓到你了,小寺那里,谢谢你为我和我父母立牌位。”
“所以你不必因为我帮你而觉得有负担。”李骁说。
他说完这话,观察着阮善的神色,想到她可能会惊讶也可能会有些不喜他的隐瞒,但是他没料到,阮善的眼里瞬间盈满泪水,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往下掉落。
李骁愣住,伸手想做些什么却不知该往哪里放,阮善的泪珠汹涌地砸在他手掌上。
李骁浑身紧绷,感觉自己的身体迅速发热发烫,一股燥意直冲面门,仿佛手上滴到的不是眼泪,而是蚀骨的铁水。
他犹且不明白是为什么,就听见阮善发颤的声音,她问:“你是因为知道我为你父母立了牌位所以才帮我的?”
看阮善的反应,李骁立马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透露出一种巨大的危机,稍有迟疑他就会陷入一个极其糟糕的境地。
多年来敏锐的预感让他在这一瞬间反应过来,但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确实从一开始就在小寺看到了他父母的牌位,对于阮善会这样做内心也曾有震动,他也确实在回来后将阮善的事放在心上。
但是他从未想过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样的因果关系。
犹疑了这一下,阮善的神情已经变了,她问出口的话也让他再一次不知如何回应。
“你授官的时候,你送我的两本《西北记趣》,你要我和马……”
阮善泪眼婆娑,她现在才明白,那并不是来给她解闷的,如今与西北相关的只有马伯牧,李骁曾提过的,他问过她对马伯牧印象如何。
李骁从不讲不相关的东西,他一定考虑过她嫁给马伯牧是不是对她有利的事情。
果然,李骁说:“我并不是要替你做决定,马伯牧此人尚可,等你了解过后若愿意我便帮你。”
他只去调查了马家和马伯牧,马伯牧此人他考量再三,勉强算可以托付的人,除此之外,他又在宁平公主那里做了些准备。
他善于把事情做得周全,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阮善自己的意愿上,没有人能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情。
可是阮善现在的反应告诉他,他一定做错了什么,胸腔里,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到处冲撞。
他随身没有帕子,阮善哭得泪眼模糊,想去扶她,但是阮善第一次躲开了他,李骁僵住。
阮善只觉得身体被人攥紧,李骁的话一句一句砸在她心上。
她有些难堪地低下头,把手掌抓破,咬唇忍了又忍才恢复几分清醒,她很着急地想撇清什么。
“立牌位是我考虑不周,这样逾矩的事,冒犯了长公主和……”
她很想将自己的心思藏起来,当初她那样做并没有喜欢李骁的心思,但是现在提起,她只想都划清界限。
李骁面色微变,他怎么会听不出来,阮善在贬低自己,她像是面对太后或者裴敬启那样,通过贬低自己来揭过这件事。
李骁心里发紧,又听她说:“平骧侯世子的事情我并不愿意。”
他脑子一片混乱,不明白阮善为什么会这样,手心里还蹭有她湿润的眼泪,李骁先抓住他能理解的事向她道歉:“是因为我私自干涉吗,是我没有尊重你,你别哭,你不愿意我就不会再有任何行为。”
李骁后悔自己的草率,他只顾着证明她可以,却忘了她内心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是,平骧侯世子那里……”阮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把话题引在了马伯牧身上,李骁连连保证不会再那么做,又向她道歉。
阮善擦掉眼泪,努力让自己不要失控,她扯出一个有点苦的笑,说:“我得回去了。”
李骁想去碰她,但阮善仍是躲避:“我想自己回去,我先走了。”
她说完,逃也似的转过身,眼泪又如泉水般掉,在她转身的一瞬间,莲花台升起无数暖色的孔明灯,在一片嬉闹中,她走向了昏暗。
李骁喉咙发涩,他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陌生的感觉,也不明白阮善,但是他片刻也不敢耽误,身形一闪,追着她的背影很小心地跟了上去。
阮善直接回了和宁宫,一路走得艰难,进了卧房也不曾点灯,李骁第一次靠得这么近,他耳力极佳,将阮善压抑的哭声听得清清楚楚。
卧房内,阮善满心都是李骁那句“谢谢你为我和我父母立牌位,所以你不必因为我帮你而觉得有负担”。
她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李骁颈间的那道疤。
最初的记忆从未这样清晰过,她已经淡忘的蒙面人竟然会是李骁,再想却也合理,一些细节是对得上的。
李骁是因为看到她立了几块牌位,所以才会在之后帮她。
她做那些事的时候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仅仅是她不忍李骁无人祭奠,又感激他过去的照拂,所以才自作主张,还悄悄将自己充作他的妹妹。
她根本算不得什么的举动却换来李骁的那些帮助,不知道平白给他添了多少麻烦,或许已经变成了他的负担。
阮善觉得有些难堪,那些李骁对她的好就像是她偷来的一样。
她以为她和李骁是相依为命,没想到却是她毫无知觉地享受李骁出于牌位的回报。
这何尝不是一种交换,难怪李骁会想她和马伯牧的事情,若他真的帮她嫁给马伯牧,那么这点不算情分的情分便也偿还完了,那是西北啊,从此山高路远两人就再毫不相干。
哭了小半个时辰她才停下,已经很没有力气,衣袖全部都浸湿了,她抹抹眼泪,有些脱力地蜷缩在床上。
她哭得头疼,却异常清醒,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出神。
比起裴敬启这样的人,她和李骁在宫中的处境都不算太好,李骁释放出一点善意她就以为他们是在抱团取暖,实际却是她自作多情。
她以为的同病相怜只是她在拖累李骁,李骁是不需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