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龙山上正是鹅毛大雪的时候,山中除了飞鸟,寂静得如入无人之境。
空尘风尘仆仆半夜回来,想睡个懒觉都没睡成,便被侍童硬生生给叫了起来。
“移幻师府上来人了。”
“不是急事,让他等着。”空尘隔着帘子翻了个身。
“是他们府里的金管家。而且和渊那边也来信儿了。”
他一个咕噜爬起来,披了外衣走到外间,从他手里接过信还有一片小叶子。他把信放下,先瞅了瞅叶子,这是和渊的探子用玄术传来的,不是大事轻易用不得。空尘皱着眉头将它往嘴里一扔嚼着吃了。侍童端来一杯水侍立一旁,看他五官搬家似的闭上眼品着枯叶中的苦味,不敢吱声。少顷,味入五脏,空尘便解开了木幻密语。
“义王大发雷霆,今日调兵空灵府,将亲往白姬山查看贼船,韶太后已秘密出宫。”
探子是个好探子,这两人的行动都及时报来了。他睁眼,拿起杯子狠狠漱了个口,这才招手让那侍童把火盆挪过来,一面凑到灯前,看起萧遥来的信。
果然不出他所料,萧遥上来先问的便是涂月溪到没到。空尘鼻子出气地“哼”了一声,再往下看,脸色更不怎么好看了。
“金管家亲自来的?”
侍童点点头。
“他人呢?”
“我让他去后面书房等着了。”侍童回。
“好好,我这就过去。”空尘说着便要起身更衣。
“玄主……”侍童唤住他,犹豫着,摸不准他今日的脾气。
“有话快说。”空尘急了。
他方紧忙回道:“您醒也醒了,正好山下面来了个自称是您师伯的老者,还带了个女眷,想要见您。我哪里认得他们,又不敢怠慢了,您看要打发他们走吗?”
空尘定住步子,转着眼珠琢磨着,女眷?师伯?萧遥倒是提了一嘴涂月溪去找他这个师伯了,难不成这么快就到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转过身,吩咐道:“你先让人带他们去庄子上吧,莫怠慢了,我打发走湖那边的人再过去。”
若说单是为了涂月溪的事儿,萧遥不至于——空尘更是不至于——如此紧张。他急火火地去见了一面金管家,从他手里拿到了一个帕子。这帕子上绣着一朵清亮的芙蓉,恰是向冷音从关在司上青密室中的陆芙蓉身上拿的。照他信中所述,向冷音发现她时,她始终昏迷,她不敢打草惊蛇,又不认得她是何人,便从她身上拿了这帕子,指望日后能派上用场,被金管家救下后便交给了萧遥。萧遥自然认得这是芙蓉的帕子,知道了她被关的确切地点,便想要去将她救出。然而,在萧遥那里,救她不是难事,难的是,救下了她该怎么办?首要的一点,她昏迷着,是被司上青控制了?被玄术蛊住了?还是被喂了什么毒药迷药?他不知道,便无从下手,或者她若也同那造反的“陆芙蓉”一样是个假货,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呢?所以,萧遥的意思,是想让空尘借芙蓉的帕子看看之前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空尘从信中读出了萧遥的几分谨慎,遂将帕子轻轻叠好,对金管家说:“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回目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看得了的,花上一两天功夫只看到个大概也不好说。”
“这……我家主子想先把人救来,等您把疑团解开了,他再应对就是,不然,拖久了,人怕是没得救了。”金管家回道。
“不用!他去了也是白去!”空尘断言,“他自己这么多的疑问,派你来找我一趟,一定能清醒地听我一句劝。这个陆芙蓉若是假的,他不能去!若是真的,他更不能去!司上青是什么人?陆芙蓉被你们发现了,他还会留她在那个不再安全的地方吗?”
金管家听他分析得很有道理,无奈地点点头。
“救人不急于一时,义王下令追缴北魅族人,还要亲自去白姬山搜船,接下来不知会有何变故。”空尘提醒。
“竟有此事?这是何时之事。”金管家愕然。
“就在你来的路上,”空尘回,“兴许义王这会儿也快出发了呢。陆芙蓉现在是贼首,就看司上青藏不藏得住她了。”
空尘意有所指的眼色令金管家顿悟,“这么说,义王不是去搜船,而是去搜人的。”
空尘请他喝上最后一杯热茶,捋了捋胡髭,“你就跟你主子说,戴恭和他孙女到我府上了,他是我一位久未蒙面的师伯,这帕子的事儿,我可以请教他指点迷津,你如此说,他便不会鲁莽行事了。”
金管家急着回去交差,未作逗留,匆匆下山走了。空尘在廊下发呆看了会儿飞雪,想起有过一面之缘的陆芙蓉,不禁摇起了头。侍童跟在一旁,不解地看着他,往日里哪有这般多愁善感的模样,许是今日访客太多了些?于是多嘴问他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空尘精神得很,便问他那边一老一小安置得怎么样了?侍童回话说已经安置妥当了,问他要不要过去。
“走吧,我这个师伯是个世外高人,他难得来一趟,我不能失了礼数。”
天已经大亮了,戴恭一进遥芜山庄的门,便找床睡去了。涂月溪自觉有些困乏,却忍不住想出去走走。雪刚刚停,寒意不减,伺候的丫头递过来一手炉,看她要出门的意思,叮嘱道:“姑娘就在这庄里走走便好,莫要出去,这山里虽无甚大虫野兽,路却不好找,你一个人出去会迷路的。”
涂月溪点点头,谢过她的好意提醒。便在后面的园子里转了一圈。说来也怪,第一回来遥芜山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让她倍觉亲切。一座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庄子,夏有青松叠影,冬有白雪碎光,颇有一番素雅久美之趣,让人倏忽间忘记了外界的纷扰,心境也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行至园子西面,一间二层的阁楼立于松岩围拢的一隅,背山面湖,别有情致。她停下步子,抬头望一眼,其上的匾额上书有“麓雪阁”。她呆呆地看了半响,这阁楼怎么恰恰同自己的琵琶同名?于是问身后的丫头:“麓雪阁是你们玄主题的名字吗?”
丫头笑了笑,回说:“我们时幻师可没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趣,是他的师妹,也就是我们老玄主的女儿题的,这庄子就是她以前住的,怎么?姑娘不知道?”
涂月溪不觉鼻子被一股冷气给揪了一把,打了个寒战,刹时想起了空如雪这个人。
“哦,原来是那个过世了的义王妃。”她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回去的路上,她便总也忘不了这个人了,仿佛认得她一般,见过她抱琴的样子——偏偏就是抱着麓雪琵琶。她苦思冥想,终于记起了是在萧遥画的一幅画里见过:麓雪琵琶和丝赋筝,木堇寒和空如雪?
“姑娘,雪又下起来了,咱们快些走吧。”丫头轻声催促。
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之上,她眨眨眼,它便又飞走了。他们曾经是一对恋人吗?她猜想,琴换了主人,大概也会思恋他们的前主吧?他们没能走到一起,那我同萧遥又将会如何?她点点头,加快了步子。
进到屋内,涂月溪只觉暖意融融,一股异香萦绕。
“是何香气?如此怡人。”涂月溪问。
从屏扇后迈步出来个年长些的妇人,小步上来恭敬道:“空玄主差老妇给姑娘送早膳,他看这屋里许久没人住了,大雪天怕姑娘冻着,就让我加了些炭火,这不还点起了辟寒香。这有暖身子的莲子羹,请姑娘趁热喝。”
涂月溪看她让了让,便到桌前坐下了,知是空尘来过,便问:“你家玄主还在庄上吗?”
老妇点头道:“空玄主有事去找戴老先生了,说过几天再来看您,让姑娘先歇着,他还留了句话给您。”
“他留了何话?”
老妇回:“空玄主说,您湖那边的亲戚已经让人捎来信儿了,让您哪儿也不要去,先在这住上些时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老奴去办。”
涂月溪听罢,明白是萧遥让空尘看着她呢,便言过谢,看老妇退了出去,从丫鬟手里接过羹汤,喝了几口,心中寻思着,空玄主急着去找戴恭老爷子,又是所谓何事呢?
戴恭睡了个早觉,听见外面脚步声便整理衣裳出去迎客。空尘幼时,他曾来过山里见过他几面,不过那时空尘眼睛不好,就算眼睛看得见,估计也很难记得他这个师伯的长相。戴恭人长得儒雅,人老了更是体态轻盈,有几分仙人的气韵。空尘恰恰相反,他身高脸宽,举手投足如一个金刚罗汉。两人一见面,都没有被彼此迥异的外表而惊叹,戴恭笑意盈盈的面容似乎感染到了空尘,他整个人如春风拂面般也变得随和起来。这大概也是一种迟来的缘分。
寒暄了几句家常话,戴恭看出他有事而来,便直言问他。空尘也不与他拐歪抹角,拿出芙蓉帕子,说明其来历,请他帮忙在潜梦术中寻寻根源。
戴恭仔细看了看帕子,问:“她认得你?”
空尘明白梦中他也是有些变幻的,便说:“她也认得移幻师萧遥。”
戴恭点点头,让他在屋内守着,他去睡上一觉,再来回他,又嘱咐道:“许得一天,许得两夜,我若再不醒,恐是找不着路,你便在我耳边讲些自己的故事,唤我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