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上青做梦也不会想到,堂堂离国太灵司——义王殿下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要置他于死地。
让他放松警惕的首要原因,大概是在义王遇刺后的这个节骨眼上,他收到的一个好消息:西兖国主传来消息,幻羽甲到手了。他可能有些欢喜过头了,原本还有些紧张过度的神经在这个消息的刺激下竟错乱成狂妄自大。他对未来有了新的展望,对没有成功刺杀义王也没那么耿耿于怀了。他甚至学会了安慰自己,“没死就没死吧,终归受了惊吓,要怀疑也是先怀疑到韶太后那儿,想拿我开刀,总得寻个由头吧。除了一个他们死活找不到的陆芙蓉,他们还想从我这儿找到什么把柄呢?”
就在义王连夜部署调兵遣将的关键时候,司上青睡了一整夜的安稳觉。这也算是难得,一早起来,他心情大好,看着漫山的大雾,他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却不愿相信是什么不好的事,所以当尹志过来说山下传来马蹄声时,他也只是轻轻蹙了蹙眉头,让他沉住气带几个人出府查探查探。
原来,是古清浅先行一步来了这里。她的突然造访让一整个形幻师府里的人都惴惴不安。她一个人被司上青请到了屋里,她带来的空灵府军列阵在外,一个个凶神恶煞不像是来吃素饭的。
“救下义王,你立了头功,怎么?现在带兵来,是想与我势不两立吗?”司上青对她的不满溢于言表。
“义王要来了,雷啸麾下府军,还有三队御灵军都在赶来的路上,我调来白子西的驻军也是奉了义王之命。”古清浅冷冷道,语气却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司上青对她的态度有些糊涂,歪了歪嘴角,“哦”了一声,问:“义王来势汹汹,是冲着我形幻师府来的喽?如此机密之事,你先行赶来——是有意好心提醒?”
“随你怎么说!我已尽我所能!”古清浅不想说白,又不能轻举妄动。
司上青激将她道:“说好的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你却放虎归山,争得义王一时的信任,却不知我的后患无穷,也是你的不得安宁。”
古清浅知其所指乃陆林风。她有备而来,一不能负了义王,二不能在此时此刻同司上青完全翻脸,他们两个人时时提防着彼此,永远也不能达成一致,但他们心里都明白,背过身的和颜悦色,一转身说不准便要给你一刀。谁的刀快谁便能活下来,古清浅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抢占了先机。
她说:“不露痕迹杀陆林风难于登天,他要是死在我的刑房里,第一个要倒霉的便是我!我是想他死,但不能把我自己也搭进去。李光假我之名去请义王,来的路上便遇到了刺客,凤鸟被人拴了链子,它与义王有感应,我必是第一个知道,我不去救,与同谋何异?司上青,这一切太巧,李光是我一手提拔,他做的蠢事,我是不是也脱不了干系?”
“你担心个什么!他糊涂归糊涂,但死无对证,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司上青打起马虎眼。
“所以,咱俩谁都不必怪谁!我也只是替自己谋一条后路。陆林风逃了也未必是件坏事,诛杀令下了,你派人去取他的命又有何难?以前北奎国的那个计安,是陆林风的死对头,对付他我看再合适不过了。”
司上青听她话里有话,像是什么都知道了的样子,有意套他的话。他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打开门又看了看不远处严阵以待的一列军卫,心里开始犯起嘀咕。他故作镇定道:“没错,是我买通了人要杀陆林风,可是他人跑了总不能把罪名怪到我的头上!北魅族一窝奸党,杀一个是一个,你们不追击,却带人闯到我这儿来是何意思?义王他该不会是听信了你的谗言?”
“你不用怕!”古清浅慢慢坐下来,神色自若,“追人的差事义王交给了武灵司,他去追,还得有人来查!北魅族这次反得突然,义王自觉蹊跷,非要亲自来查,他们登岸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当夜行动如入无人之境,追究起来终归是你的失职,义王此来,定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你要想将功赎罪,可莫怪我没提醒你。”
司上青对她的好心将信将疑。他自恃有韶太后替他撑腰,面上还能装装,但毕竟做贼心虚,嘴上附和着会好好替义王办事,心里面却打着鼓,盘算着自己的狐狸尾巴有没有藏好。
两人就这么两看相厌地又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义王同雷啸带人赶来了。司上青出府去迎,见义王高坐在凤鸟的脊背上,身后密密麻麻站满了军卫,这阵仗刹时令他的腿软下来,他不听使唤地恭敬迎上去跪礼。
“太灵司……”司上青刚开口,凤鸟便给了他个下马威,一个充满着愤怒的热烈鼻息如火筒子般打在司上青的额头上。他条件反射地后仰过头用手去挡,谁知凤鸟往前迈了一步,张开口冲他吼了一嗓子。司上青一个趔趄,瘫倒在地。
义王睥睨一切,看出些端倪,凤鸟从不会如此没有管教,它嗅觉灵敏,这莫名的敌意大概是跟栓过它的那根玄冰铁链有关系——能接近它片刻的人必是易过颜的人,除了司上青,旁人很难做得到,这样解释便说得通了。他轻轻拍了拍它身子,凤鸟平静下来,趴下身,义王纵身下来,走到司上青身边,轻声慢语道:“形幻师莫要生凤鸟的气,我遇刺那晚,它开了杀戒,到现在眼睛都是红的,除了我,谁也不认。今日我来,不为别的,单要亲自去看看北魅族那船有没有施展过玄术的痕迹。他们来去自如,怕是有什么内应私通外敌。”
司上青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赶紧跪正了,战战兢兢道:“太灵司说的是,卑职失职,不胜惶恐,那贼船早已派人封锁,我等无能,未能查出线索,还望太灵司恕罪。”
“验灵查术之事,本就不是你之所长,怪不得你。正事要紧,我就先不进府了,不如你也跟着我一起去那船上查看查看,金幻师,”义王叫了一声雷啸,在众人中逡巡了一眼,“你的府军也与我一同前往。”
雷啸上前领命。司上青看他们一个个严阵以待的架势,似是要将他往死地里赶,不禁望而却步起来。古清浅看准时机,正合时宜地走出来,劝了一句:“太灵司伤势未愈,又连夜奔劳,此等小事,何必烦您屈尊亲往?不如让三位御灵使先过去查验,您坐守此处稍作休息,若有消息,再亲往不迟。”
义王片刻思虑,看似拿不定主意,实在是欲擒故纵。司上青恢复了脑回路,不管古清浅出于什么目的,都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只要义王不过去,遇上什么事都好办许多。于是他也跟着附和了几句,说派几个高徒带他们前往,请他到府里面歇息。
义王同意了。雷啸跟着三个御灵使即刻往海岸线船的方向而去,古清浅以要照看凤鸟的名义留了下来,同义王与司上青进得他府里,往那堂上坐了等着。
这样干等实在没什么意思。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义王不觉得无聊,就等着司上青他自己尴尬心虚到死。
“听闻我遇刺那晚,你府里也招了贼,失了火?查出是何人所为了吗?”义王故作关切。
司上青哦了一声,顺势替自己开罪道:“人没抓到,想必是同北贼一伙儿的,声东击西,趁乱闯入。”
“确有可能,”义王低头,复问,“何处失的火?可是火术所为?”
司上青提着小心不敢撒谎,回说:“是西面园子里一个酒室,平日里接友待客的小地方,看起来……哦,倒不像火术,但有几坛烈酒助燃,再加上当晚风大,所以烧得好不惨烈。”
“太灵司,”古清浅接过话茬,“看来那些个北贼计划周密,不但算好了风力风向,还对形幻师府颇为熟悉,报仇怕是个幌子,却是打着其他主意,灵石?长生?灵丸?秘境?倘若让他们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你分析得有理,杀了我,他们才有望削弱离族,深入秘境,掌控全局……”义王作出愁云惨雾妆,静默了半晌,忽而抬头道,“如此来看,他们的力量不可小觑,司玄主,你这就带我去看看那失火之处。”
不容分说,司上青还来不及张口阻拦,义王已大步流星走出去,叫上留下的一队御灵军直奔西面而去。司上青像是撞了鬼,磕磕绊绊跟在后面,不忘给尹志使了个眼色。
尹志会意,小步跟上低声说让他放心,都办妥了。他才舒一口气,让他跟着小心行事。
到了西面,半面园子烧得惨不忍睹,屋宇坍塌,墙垣断裂,余灰余烬就那么支棱在断壁残垣中,不管是何人所为,义王看着心里都一个痛快。他问也不问司上青,一挥手便让御灵军到废墟中查看。
过了一会儿,一御灵军出来回禀,说未发现玄术痕迹。司上青与尹志面面相觑,疑惑又忐忑地向里面探寻。义王与古清浅对视一眼,随即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片酒坛子的碎瓦,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里面还没有动静,外面已显得焦灼。
“我进去看看。”古清浅自告奋勇。
义王抬手示意她别动,转而对司上青说:“酒是好酒,比宫里面的那些还要好些,劳烦形幻师下次替我府上也酿上两坛?”
这样的氛围让司上青生了几分颤栗,他似乎察觉出义王他们在找什么,遂紧绷着脸笑回:“岂敢,岂敢!不日我便差人送去。”说完,他缓了口气,使劲儿咽了一口口水,壮好了胆子又问:“义王,这边没什么紧要看的,不如您还是回屋里等着,估计船那边也快来信儿了。”
义王没有理由再做停留,只好拖延时间,“我久未来此,这酒室尚未见过便毁于一旦,”他摇头叹息,将碎瓦一扔,复问,“不知望斯泉如何了?那阴阳池是前移幻师的手笔,此来我也想看上一看。”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司上青却连连应好,心中却推测,如此说来,放火的人将望斯泉的密室透露给了义王,那他们就是一伙儿的,那现在说帮他查放火之人,岂不是猫哭耗子?他于是也假惺惺道:“望斯泉入夜至美至灵,沐于月色之下对疗愈义王您的新伤也大有裨益,我这就吩咐下去,义王今夜留宿之处就安排在望斯泉旁边的雅室可好?”
义王对他的态度颇有些意外,点头称好。这时里面传出些动静,一会儿出来两人禀报,说里面有个窖子塌下去了。
“就是个藏酒的窖子。”司上青只是奇怪,身上的汗毛却警觉性地竖起来。
义王看着来报的人惊吓的脸色,知道自己找的好事来了,遂问:“有什么发现?但说无妨。”
“是……是坤灵司关宿大人家的人……死在里面了。”
接下来的一幕令司上青以及在场之人皆瞠目结舌。几个御灵军从废墟中拖出个死人,除了瘦得干巴巴的之外,身上看不出有半点儿伤痕。义王指示古清浅上前查看。她配合默契,就连脸色都如同复刻他的一般,她捂着鼻子凑上前。
“失血过多而亡。”她的眼光从他惨白的脸上扫过,同杀他时一样,只因他的死对义王有用,直到现在她对他都没有丝毫怜悯。
“据面貌上看,人确实是关裴。”古清浅上前禀报。
义王沉住气,也捂着鼻子去验明正身,还勉为其难地在他僵硬的尸体上按了那么几下。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就在他们还在想着关裴是谁时,义王突然大发雷霆道:“好大的胆子!堂堂南烛外灵使,如何惨死在此!”
司上青第一个跪地喊冤。义王却不由分说,先将他押了去,势要严查此事,当即下令搜查全府。
搜府的阵势不小,府里府外被义王带来的兵围了个水泄不通。义王坐在堂上威仪万丈,修徒、仆侍瑟瑟发抖地被押过来,从古清浅眼前心惊肉跳地走过,她冷不防地一声停下,令所有人都胆战心惊。他们有的还不知道形幻师府摊上了什么大事儿,但看这样的阵仗,义王像个索命的阎王,心幻师如同挥刀的刽子手,他们在心里已经断定形幻师这下子要大难临头了。
古清浅查得仔细,没有火眼金睛看破易颜易形,从他们颤巍巍的心跳中寻得些蛛丝马迹却也绰绰有余。搜查的人一波波来报,除了把关裴外灵使的名号喊得跟叫魂似的,其他人证物证却一无所获。义王对这场安排好的表演无动于衷,直到他的亲信回来向他秘密报告说望斯泉的密室查无囚徒时,他才惊愕地眉头一锁,发令将所有人严密看管起来。
古清浅被单独叫进来,义王先问她:“你安插在这里的暗探浑二找到了吗?”
“没有,”古清浅低头回禀,“太灵司放心,他若被发现,也绝不会出卖我。他是个没入门的弟子,就算查也查不到我这里。”
“陆芙蓉已经被转移走了,”义王停顿半响,拿起桌上两支芍药,小心翼翼递与她,“这是在望斯泉附近找到的,有玄术痕迹,你细细查验。”
古清浅一个激灵,猜是浑二留下,拿过来仔细端详,芍药待开未开,她掰开花瓣,在花蕊中找到只垂死的蜜蜂,带着使命般地吊着最后一口气。
“浑二没来形幻师府之前在山上养蜂,”她抬头对义王说。
义王点点头,点拨她:“借灵物传信。”说完他示意她继续。
古清浅心下一沉,此术非他灵石所长,当如百毒攻心,于是急急将蜂捧入两掌心中,感应中听到浑二仓促的声音。
“花出白姬,蜂留人随,寻踪觅迹,采蜜复归。”
消息一出,蜜蜂顷刻化灰,古清浅当即回义王:“此蜂乃两日前施术,也就是在义王您出发前,浑二将关裴的事做的滴水不漏,司上青未察觉半分,现在他去追踪陆芙蓉下落,我相信很快便会有消息。”
义王没有夸奖她的意思,问:“很快是什么时候?”
古清浅一时答不上来。
“找不到陆芙蓉,陆林风不能尽在你我掌控,再大的罪名,司上青也杀不得了!”义王黑着脸说得很淡定。
古清浅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杀意,司上青若是不死,那该死的便是她了,她一个寒噤,不知哪儿来的自信,回道:“明日天亮前,还请太灵司再等一夜。”
“好!”义王回得干巴,“倘若再无进展,以你之灵去审他,便要搭上一名血亲之命,方能保你成功,莫要逼我走此下策。”
“属下明白!”古清浅明知他话中之意是要牺牲其生母妤夫人为代价,却并无半句怨言。
等待让时间变得煎熬,然而,至夜幕低垂仍无消息。
古清浅不敢坐以待毙,骑上凤鸟往山外飞去。义王躺在床上,一颗心感应到凤鸟拍打夜风“呼——呼——”的声音也跟着七上八下。
临行前,他特意去问过了尔弥镜,带着一万分的诚意,口若悬河地陈述利弊,又以想认陆芙蓉这个女儿的至真亲情打动了它,无非是想让它说出她被藏在哪里。它起初确实犹豫过,但它说的暗室的位置没有错,陆芙蓉无疑曾被关在里面。
然而,实在可恶!可恶啊!尔弥镜要是不知道此时她已被转移,义王也是万万不信的。他有些后悔了,兴许是因为他跟尔弥镜讲了点儿假话,它才跟他耍了滑头。他的气急败坏全部憋在心里,它曾认过木堇寒做主人,奈何他堂堂义王却输给了他,驾驭不了三面破镜子!现如今,先斩后奏的计划多了些风险。司上青究竟把陆芙蓉藏到哪里去了?他闭上眼,不管怎样,这一次绝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