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临自月宅折返后不久,南方的军报便随裴怀南一起进了府。
文轩阁内,风临原在与裴怀南赔罪,闻有军报后立刻收起玩笑,展信速阅,忽忍不住发笑。
裴怀南坐在不远处,试探问:“殿下何以发笑?”风临微倾身,把军信递给裴怀南道:“南陈与楠安均已开始集结兵员,但她们谁也不肯先发兵,都在观望试探。还未兴战就这样互相猜忌防备,哪是取胜之象?”
裴怀南原本还存一丝忐忑,可见她把军信递到自己手中,便有了九成把握,接来看了两遍,开口道:“殿下,臣有一事酝酿了许多天,正欲说与您。”
风临浅笑道:“哦?”
“殿下,臣欲往南疆,会一会那楠安南陈。”
风临道:“哎呀,可孤有点舍不得放你。”
裴怀南笑道:“臣办砸了一件事,吃不好睡不好,日夜都想着,殿下总要给个机会,让臣将功折罪啊。”
风临轻笑,抬手拍她肩道:“好吧,谁让孤刚对不住你呢,就忍痛割爱,把孤的羽林大将军借给那风宝珠姜卓尔一阵子吧。只是你不许去的太久,可要记得孤还在华京等你呢。”
“哈哈哈,”裴怀南忍不住乐道,“哦哟,还等我呢,您怕也待不住吧?”
两人相视而笑,裴怀南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吹燃,风临拿起那封军报,悬在火苗上,二人看着纸张化灰,渐渐敛笑肃面。
不久后,裴怀南告辞,风临唤来乐柏,低语几句,道:“去告与潇湘郡王。”
乐柏应命,即刻套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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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定王府内,风绮如携礼来看望风安澜,走时前来与恭定亲王告辞,正巧遇见她在照顾风媖。
恭定亲王近来真是与风媖形影不离,也不知怎的如此喜爱。她们大人在小厅说话,风媖坐在不远处桌边,由侍女伺候喂饭。风绮如噙笑旁观。
用罢饭,下人呈来甜点,随侍侍女见风媖口中已有颗蛀牙,犹豫说:“殿下,小王女的牙已有虫蛀了,是不是少食些甜较好……”
恭定亲王未急着答,先看向风媖,小孩听见对方说这话,立刻大叫:“说什么你!吾喜欢吃,就要吃!”
她尖声大叫,使劲去踹那个侍女。一旁风绮如依旧噙着笑,可神情细微之处已有躁意。
侍女不敢躲,硬受了两脚,但还是说:“可吃多了牙会坏的……”
风媖使劲跺脚:“你少管!吾想吃,给吾吃!”
此时恭定亲王悠悠开口:“孩子喜欢,就给她,又不是供不起。”
风媖听后大喜,跑扑进她怀里撒娇:“奶奶最好了!”说完她回头立刻变脸,凶狠地瞪那侍女:“坏蹄子,欺负吾,等吾阿娘回来,叫她把你杀了!”
风绮如默不作声,挂着假笑旁观这一切,心中暗有思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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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家本家府宅。
后府原慕归雨住所内,静室神台前,慕归雨正点了香,独自默坐。
她在等库房的事完清。只是未容她清静多久,外头便有嘈杂声传来,是她母亲慕谦和两个姨母的声音。她们像要往里闯,门外云子等人在阻拦。
“您不能进——”
“瞪什么眼?你们还当真对我动手不成!滚开!”
云子等人去拦,她们硬闯,争执间室门被人粗暴踹推开,刺耳的声音像突兀不谐的锣鼓,打破了此地的宁静。降神香的气味在空中波荡开来,无声的波澜打在室中静坐之人的袖摆。
她望着面前神明画像,一下都没回头。
身后慕谦及两个亲长闯进来,站在她身后,气冲冲的样子,慕谦道:“霁空,你这次太胡闹了!这些日子事一件接着一件,钱一笔接着一笔,你不该给我们个说法吗!”
慕归雨目不斜视,静望画像,淡声念道:“非人能灵,实心是灵。心为主宰,一身之君。役使百骸,区处群情。物无其物,形无其形——” [2]
“我知道那都是你的人,是死是活我不好过问,可那些钱是姓慕的,你拿那么大一笔钱出去,问过我们吗?她们明明就是为那个太女夺位死的嘛,怎么这钱不叫她拿?她刚抄了柳氏满门,她有的是钱啊!”
“以老老心,治不孝心;以长长心,治不悌心;以委致心,治不忠心;以诚恪心,治不信心——”
慕逊帮腔:“是啊霁空,你也姓慕,做事不能只为自己升官,也要为家里想一想啊!知道你能耐,生意上的钱你挣的,你有本事,便瞧不起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可做人不能太忘本,你在前头拼来拼去的时候,后头不还是我们给你顾着?你去政变时,那风险我们不也担么?”慕谦道:“正是啊!”
“以积德心,治为恶心;以利济心,治残贼心;以匡扶心,治倾陷心;以仁慈心,治暴戾心;以谦逊心,治傲慢心——”
“慕霁空,我问你话呢!你还把不把我们、把不把这个家放在眼里!”
“如彼古镜,不磨不明。如彼古镜,不磨不明……”
慕谦使劲拍腿道:“刚出了那么大笔银钱,这又把好东西流水似的送去,仓库都要搬空啦!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你是不是要把整个慕家都送给那太女才满意!”
“你要是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休怪我们不顾情面,届时我们的嘴就管不住了,有些事,说不准就漏了出来!”
念经声停了,慕归雨站起身,在身后三人的话音中,伸手拿起桌案上正燃的香炉,突然回身狠厉朝慕谦身上砸去!
“啊!!”只听得一声巨大闷响,慕谦惨叫着被打得摔在地上,香灰满屋,身旁两个人也在大叫着躲避。
慕归雨眼睛瞪着他们,咧嘴笑道:“嘘,安静些,看不到我在忍你们吗?这么大人了该有点眼色啊。”
“我是不是给你们脸了?”
慕归雨走到地上慕谦面前,蹲下身,身上揪住她衣领将人提到面前:“看我出手救了你那奸夫,听到点我遭厌弃的风声,受人几句鼓动,就跑来想拿捏我?慕谦,你还是这么蠢啊。”
她抬眼从她们面上扫过,扯着嘴角笑道:“我不寻你们,你们就该夹起尾巴闷声过活才是,怎敢来我面前呼喝?要说法是吗?好,我给你们说法。”
“说法就是——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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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文轩阁内,闻人言卿正在座上等候。
她听闻慕归雨来了王府,怕出什么事,忙忙寻了借口赶来,不想等到时人早就走了。当时殿下正在与裴怀南密谈,她便等了会儿。
思及风临与慕归雨这棘手的现状,她当真焦急,现在她们的言行如果换做他人,已经同撕破脸无异了,只是两个人性情摆在这里,到底没到死局,可若再这样发展下去,恐怕就真的不可挽回了。
闻人言卿独坐想道:现在事情的关键,是公子的态度。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在公子醒后,和他见上一面。
正想着时,风临出来了,闻人言卿与裴怀南略言告别后,对风临又言及慕归雨事,抬手作揖,说着就要往下跪:“臣恳请殿下——”
风临手疾眼快抓住她后领,一把将人拎住。
闻人言卿半挂在空中,呆呆抬头看向她。
两人对视。
闻人言卿抬手又要往下跪:“臣请——”
风临一把又将人拎住。
闻人言卿再欲下拜,风临再拎住,再下,再拎,如此反复数次,闻人言卿突然咧嘴乐了:“嘿嘿……”
风临只觉一股火涌来,松开她后领,抬手照她脑袋就狠拍了一下。
“啊!”闻人言卿捂头痛呼,风临食指扯了下衣领,咬牙笑着深吸一口气:“哈……气死人……”
她抬手招道:“你过来。”
闻人言卿警觉:“殿下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就好呢……”
“过来!”
她被风临扯到殿内,摁在椅上,有点慌张地理衣袖。
风临说:“商量件事,以后你与孤谈话时,能不能别总要跪?”
闻人言卿微愣,随即低下头道:“您如今是太女,而我是朝臣,臣见储君,理应拜礼的。”
风临认真道:“但在储君与朝臣之前,我们不是朋友吗?”
闻人言卿心忽像狠挨了一拳,泛起细细痛意,震动间抬头,未想正对上风临黑亮双眼,不由怔然。
风临直视她双目说:“我们相识多年,数经患难,有什么话不能交付?纵使一时意见不合吵起来又怎样,对事不对人,事过便过。不要总跪,有话站着说。你总是这样行大礼,会让孤伤心。”
一双凤眸宛如天星,光烁明亮,闻人言卿似被灼到,有些慌乱地避开了目光,微低下头,双唇抿得很紧,眼圈却在长睫的掩饰下泛起很浅的红色。
她忍着酸涩,重重点了头。
风临见状心绪稍宽,少顷道:“孤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执着于为她求情。你们感情当真有这么好?”
闻人言卿咽下喉中酸涩,微哑道:“当年的人,就剩我们四个了。”
“我不想再有人走了。”
风临心脏骤窒。
“至于感情……算是吧……很好。霁空她,是为数不多,从不曾因出身而鄙厌我的人。”
闻人言卿说:“殿下,魏霈然出身清流世家,名士后人,性德高洁,自少便有君子竹之美誉,这样的人孤高自清,您就不奇怪慕霁空为何与她有交情吗?”
闻人言卿抬眼看她,轻声道:“能与君子竹相交的,唯有真君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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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魏氏旧宅。
魏泽正一人独坐房内,望着满桌白纸惆怅。
这些日子她告病未出,在家日夜所想,唯有那天与慕归雨的谈话。
五月二十日,傍晚,夕阳将沉之际,一身绯红官袍的慕归雨乘车而来,披着火一样的霞光,敲开了她家的大门。
进门后,二人于厅内相谈,对方向她道:“你那日在册封大典上,在孝陵里,为何作那般姿态?”
她道:“你不满?我都去了,出席了,给你的殿下站队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慕归雨说:“你哀怨始终,让她失望,也损了她的声名。”
“哈哈……哈哈哈……”魏泽听着听着忽而笑了,眼泪一颗颗从眼中落下,“去还不够,还要笑着,还要歌功颂德……在那样的尸海前……”
“你自己逢迎还不够,还要我附从……”
魏泽流泪扯出个笑,望着她说:“我有些恍惚,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你是谁啊?告诉我好吗?”
她抬手指向其面,泪如雨下:“你到底为什么和我的旧友长着同一张脸?”
“我魏霈然认识的那个人,是幽篁箫雨,是神秀少臣,不是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
“我认识的,是慕氏璞玉,不是弄权之臣。”
魏泽上前,手指抖着抓住她肩上官袍,无力地往外推:“求你了,走吧……走吧!在我心里留一点美好吧……”
慕归雨被她推着,姝面如戴面具,无表情地在推行间移动,默然看着眼前人。终于,在将被推出门前,慕归雨抓住了她的手,开口道:“可以了。别再摆出这幅全天下都对不起你的模样。你以为你如今的处境都归咎别人吗?不。就连你现在所接受不了的殿下,她所做的一切,也有你的一份责任。”
魏泽满脸是泪地笑了,问她:“你的意思是我的错?”
慕归雨斩钉截铁道:“对,这就是你的错。”
她问:“自任王傅起,你可曾有一日尽教导之责?何为师?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你扪心自问做到了哪一样?造成今日局面,是你的失责,你没有尽到一个臣子的责任,才致使君主犯下过错。”
魏泽刚要张口,她根本没容:“让你出席册封大典,让你站在孝陵,你觉得委屈你了是吗?你觉得让你这样高洁之士站在血泊里,目睹未经法审的杀戮,是对你的折辱是吗?”
慕归雨忽而厉声:“可笑!你先为臣,朝堂阴蔽之时,你没能尽清淤之职,遭驱政外;你的亲长亦是清臣,受到迫害,你怀抱证册,却未能尽忠谏之责;后你为师,领王傅任,心中分明对殿下言行有不满不认可,却没有劝谏一个字、一句话,现在她以自己的方式去为亲人复仇,为朝堂清佞,你却不满了,有怨了?我倒要问问你到底为何而流?你若不愿做,那一开始就拒绝!既领了,就该诚心以待。对殿下百般不满,你有何不满,你了解过她吗,你理解过她吗?身为老师,你没能尽师者的责任,难道还要挑拣学生的错吗?!”
魏泽脑中迷迷懵懵,一时哑然,恍惚间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心神动荡道:“你说的没错……这的确是我的过错……这是我的过错啊!”
她越品越觉无颜,一时间愧悔交加,竟生出羞存于世之念,面色灰白。
慕归雨见状心道:一时怀恨,说的有点过了,便转话锋,循循诱道:“幸而你已觉察此错,此时补救,还不算晚。”
说着她把魏泽拉到一边,久久密语一番。至语毕,魏泽已大转意。
离去时,魏泽送她出门,在分别之际,魏泽再次问了和先前一样的问题:“你让我做茵席之臣,那你呢?”
同先前一样,慕归雨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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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闻人言卿走后,风临在室中久久静坐。
只是未容她耽于此太久,便有侯骑送来东边的情报。她速阅罢,神情渐沉。
与南不同,东疆刘达意与东夷王的联盟因有共同的目标,而显得坚固。
信报报来的是东疆边州的消息,仗还未真正开始,便有两镇倒戈投诚了。
不可以再耽搁。
此役事关重大,风临想要亲自赴战,若亲征势必要离京,而京中如今并不能算安稳,在离京之前,她想扫除一些棘手隐患。
她凝眉望着信报少顷,终于吹燃火折,将它烧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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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敏文得信赶到京东外宅时,风临已坐在正堂廊下。她穿着一身黑华袍,噙着丝笑,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跪地的谢元山。
在谢元山的身后,站着十几个王府带刀亲卫。
子敏文的心一下沉入谷底,快步上前,站在阶下盯着风临抬手作揖:“殿下。”
庭内有淡风过,她看见风临鬓边发丝轻动,在凤眸晃过浅影。发丝停落,风临终于扭过头看她,做出惊讶的表情道:“咦,您是?”
子敏文站在阶下,表情变得很不自然。
“殿下,”她僵硬开口,“您为何突然为难我的父亲。”
风临侧转,微微歪头,神情疑惑道:“您是谁啊?”
子敏文嘴唇绷紧,半晌,僵硬道:“我是丞相之女,子敏文。”
“哦,你认识孤?”
子敏文绷着唇道:“认得,殿下。”
风临看着她,终于撤去那疑惑的表情,在目光幽冷间,一点点换上了发寒的谑笑:“多日未见,孤以为堂姐忘了呢。”
“原来你还认得孤啊。”
随着一语落降,庭内陡凉,子敏文心咚地一响,手心微寒,于袖内暗攥紧拳。
四周像浪潮涌来,在哗然叶响间,子敏文听到风临的声音传来:“堂姐,你没什么要同孤说的么?”
袖下的手攥得愈发紧,指甲刺痛掌肉,压出浅红印。子敏文低头站了许久,抬眼看向她:“为难我的父亲,就是为了这个?”
“为难?”风临笑了,看向脸色发青的谢元山,“不,不。一不是为难,二不是为你。”
风临抬手指向他,转头看向子敏文笑道:“他毒害孤的弟弟,难道不该惩处?”
子敏文自知理亏,压着情绪道:“恳请殿下看在亲——”
“孤为什么要看?”风临打断了她的话,冷冷地看着她。
“堂姐,这几日孤一直在等,等你来见孤。可你与你母亲做了一样的决定。”
“哈哈……”风临垂眸轻笑,散着淡淡的讽意,不知对谁,“人总是难去体谅他人的心情。”
“孤想,只有你失去了至亲,方才明白孤心里的痛吧?”
子敏文脸色巨变,立时道:“您要做什么——”
风临转头看向谢元山,目光暗冷:“你本当诛,但你毕竟是堂姐的亲生父亲,所以给你一个机会。”
话音落,一旁应声上前两人,各端托盘,一为瓷壶,一为笔纸。谢元山看见这些东西,面色渐凝重。
风临坐在椅上俯视他,噙笑抬指道:“这边,是沾好墨的笔与纸。这边,是壶毒酒,其中乌头的分量,与你当日毒害孤弟弟的分毫不差。”
“写下指使你的人名,或者,喝下那壶毒酒。”
子敏文惨声:“殿下不可啊!”
风临道:“堂姐,当日他也是当着孤的面毒依云的。孤如此还报,有何不可?”
“孤没加罚,给他的甚至是与当日一样的毒酒,依云挺过去了,他也未必死,生死有命,仰凭天意。好公平。”
子敏文袖下的手微微颤抖,隐隐激动道:“殿下……明明此事已经过去,您为何再次提起?归根到底,您不过是想借此泄私愤罢了!因为子徽仪!抑或是您也想来场一石二鸟,拿这件事作借口,对谢家开刀!就像——”
“堂姐。”
风临忽打断了她,望着地面开口,面无表情,像在与她说话,亦似自言自语:“若你父亲当日毒害的是孤父亲,不,哪怕毒害的仅是后宫中的一位侍君,陛下若降罪,要赐死你父亲,你敢似这般阻拦斥之么?”
子敏文神情微变,心中忽地警寒。
“是了,你不会,你不敢。哪怕她要将你父亲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你也只会叩首谢恩。那你为什么敢这般斥孤呢?”
“孤知道了。”
风临抬头,一寸寸将目光转向她,黑眸如渊,语气陡寒:“你在欺孤以方。”
这一眼何其幽深,子敏文心内猛惊,刹那间她宛如被一条夜龙凝视,四周顿入寒冬,冷汗遍出。
谢元山心惊,仓皇道:“一切罪责臣侍承担,请殿下勿迁怒于敏文!”但风临看也没看他,冷然盯着子敏文。
“殿下!”谢元山声隐凄厉。
“这件事,罪者汝父,非孤。汝以何身资质问?罪属当有其姿。”
风临凝视着子敏文,一字一句道:“堂姐,你要做的仅有两件——”
“跪下。”
“谢恩。”
字字如冰刀插至子敏文心口,寸寸血肉都被冷冻得僵硬。
子敏文望着她,缓慢弯下膝盖,跪在庭下。泪水丝丝渗出,凝成泪珠盈在眼眶中,她望着风临问:“殿下想与我做亲人还是做君臣?”
风临道:“你想做亲还是做臣?”
子敏文含着泪看她,抿住颤抖的嘴,抬起手,艰难缓慢地举至额前,俯身拜了下去。
“臣,恳请太女放过臣父!一切罪罚,臣愿意代受!”
她重磕在地上,泪水在额头触地的瞬间砸落。
“那杯毒酒,请太女……赐予臣吧。”
她跪着,拜着,所以没有看到廊下风临那黯寂的表情。她整张脸都浸于廊下的阴影,那双凤眸垂望着,目里沉暗。
“堂姐。”
风临注视她,慢声开口:“你,姑姑,她,都让孤很失望。”
她转过头,挥了下手:“把酒赐给子大人。”
端着酒的亲卫立刻转身下阶,正此时,谢元山突然冲出来,抓起酒壶就往嘴里倒!
子敏文不期此变,瞪目大喊:“父亲!”连滚带爬地起身奔去,却还是迟了,待跑去夺过酒壶时,谢元山已饮下了大半壶。
子敏文惊慌晃了晃手中壶,忙抓住他道:“快呕出来!”
谢元山摇头,道:“敏文,为父这一生就是个笑话,早点结束也好。”
“您怎说这样的话——”
谢元山咽着唇齿中苦涩,哑声道:“你母亲的书阁里,有一株流苏树是不是?”
子敏文眼泪成串往下掉,“是,可那不过一棵文植,又怎么了啊。”
”流苏树,也叫四月雪……“谢元山悲眉苦笑,合目流出两行泪,“我长兄的字,便是春雪。”
子敏文倒吸凉气,整个人震惊于原地。
面前,男子的泪已淌满面庞。他低下头,哽咽苦笑:“这一世,她与我都没有半点情分。夫妻三十年啊……好荒唐……我这一生,都活在……他的影下……”
“别说了,快呕出来!吐出来啊!”子敏文满脸是泪,见父亲蜷倒在地,扑去搀扶,情绪决堤,“您到底为什么啊!为何这么糊涂、为何要做下这种事!一个名字而已,怎么就不肯写,与我们相比,利用你的血亲更重要吗!”
谢元山流泪苦笑,慢慢摇头,哑声吐出四字:“我姓谢啊……”
子敏文悲痛不已,然毒效已发作,不待她言语,谢元山便痛苦地倒在地上。子敏文惊去扶,廊下医官立刻提着医箱奔去。满庭乱。
风临自座椅起身,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将一庭嘈声抛于身后。
旁侧张通鉴跟上去,风临目视前方,眸光黑暗,启唇道:“谢家想做的事,成功了。”
“我们从小到大,十九年。”
“连她也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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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樊街,琼楼门前,一辆马车悄然驶来,停在不远。
慕谦自琼楼而出,在门口鬼鬼祟祟溜上马车。在繁楼的三层,一扇半掩的精雕花窗户后,谢元珩正注视她身影,看着马车离去。
一旁谢鹊翎走来,面有犹疑道:“这话当真对她有用?”
“你放心,再有用不过了。”
谢元珩淡笑着把玩窗边悬挂的小麒麟纸灯,道:“久病之人,看着外表强干,实则是未找到症结。”
她抬指摁在那纸灯上,缓慢向下用力,巴掌大的纸灯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响,细竹灯架在弯曲变形中根根断裂。
“若找到症结所在,那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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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官署,过晌午后,各官吏都在趁着间隙想休息一阵,有个官员带了许多糕点来与众人分食,也给长官慕归雨送了份。
慕归雨向来食欲不振,本不想吃,但在见到那糕点样式时忽然微变眼神,多问了句:“这是哪家的糕点?”
对方答:“陈记的。她家原两年前就不做了,只是这月不知怎的,那老师傅又重操旧业,在嘉庆街又开了新店。这是她开业第一柜,我特意去抢的。”
慕归雨听后没说什么,也没有动那花糍。
傍晚放值,她乘车归原,原在车里稳坐,可就当车马驶至嘉庆街口时,她忽如有兴至,叫人掉了方向。
车停时,她已站在陈记花糕蜜点的招牌前。她向内望去,看见食客桌上碟子里几枚熟悉的牡丹花糍。
慕归雨站在街边,望着花糍微微出神。
玄棋跟过来:“家主?”
慕归雨道:“从前,殿下总托我买这的花糍,送给小殿下。”
玄棋怅然,有些难受地低下头。
对街有个江湖术士自西而来,扛着个布招牌摇逛而去,路过时似无意间瞥了慕归雨一眼,当即变了表情,盯着瞧了会儿,咂舌惊异,连连摇头,慢向前走,自语道:“奇怪,奇怪……这人本该早死了……”
她声音不大不小,恰让对面二人听得清清楚楚,玄棋当即变脸:“喂,对街那术妇,你浑说些什么!”
那人闻声停下,转来谄笑道:“我哪里有浑说?句句都是实话。我看这位官人面相,分明是慧极早夭之象,原该活不过十六才对,居然长到这么大,难道不奇怪,既然奇怪,还不许我讲么?”
“混账东西,还敢胡讲!”玄棋牙咬得咯咯响,握着袖下藏的细刀向前迈步。
慕归雨伸手拦住她,淡淡瞥了对面人一眼,道:“你倒不怕死。”
“有本事傍身,底气自然足些。”道人笑着举直那杆写着知命知时的布招牌,小快步走近,揖了两揖说:“若贵人不嫌,小人欲给您算上一算,啊不必告知生辰八字,只许观下手相即可,纯解好奇之心,不取银钱。”
“实在放肆……”玄棋上前便想给她一顿好果子吃,慕归雨眼神止住她,笑颜淡漠对那江湖术士说:“从前也有个人讲过相似的话,我倒好奇你能说出什么来。”上前一步,抬手示与那人。
那人弯腰双手接住,皱眉挤眼,煞有其事地看她掌纹。慕归雨就在上方,眼神尽浸于阴影中,垂眸凝视她。
术士仔仔细细看了她的命线,忽然一拍大腿道:“啊,难怪!是有人把你的命给续上了。你夺了她的命,这才活了下来!”
此言一出,玄棋当场色变,立刻转看慕归雨。慕归雨一动不动,神情平常,状似未闻,可那双笑眼此刻微微圆睁,瞳孔在日下骤缩为一点。这瞬间四周静得可怕,仿佛一切静止,连她的发丝都悬在空中,宛如木雕。
玄棋脸彻底垮下,阴沉着向前揪住那人:“我瞧你真是活腻了,才敢在我家大人面前讲出这种话。”
“无事。”慕归雨抬袖甩了几银与她,转身说:“倒也新鲜,走吧。”
玄棋诧异:“家主……”
“走吧。”
玄棋本不愿,但更不违抗她的命令,便狠甩开那人,阴森森看了一眼,记住模样,快步跟上慕归雨。
可慕归雨没走出两步,突然当场跌在地上。
绸袖纷摔落地,眨眼沾满泥尘,慕归雨像被人绊倒,慢从地上以手撑起身子,四周人声喧嚷,毫不留情拥挤进耳朵,像烧开的沸水,不停在周身冒着滚滚不绝的咕噜声,听得人心肝具似置于煮锅之中。
慕归雨双瞳混乱地看着地面,一边爬起,一边口中念道:“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2]
玄棋急忙奔来扶她:“家主!您还好吗?这是怎么了?”
慕归雨抓着她的手借力站起,望着地面道:“去派人跟着她。”
玄棋连忙应下,把她扶至车上,慕归雨看似镇定,然而一路上都诡异的无话。
到了静心园,迎上来的云子一看就发现她神情不对,还没来得及问,慕归雨便下车直奔书房,入内猛地关上门,将人尽关在外面。
玄棋慢了一步,急的在外面直拍门:“家主!家主!”
云子心慌追问:“究竟怎么了?”
玄棋来不及答,只急得在外喊道:“家主莫信,那是那人胡说的!她必是谁派来害您的!”
“我知道。”
慕归雨踉跄走到桌前,两手撑在桌面说:“怎有这么巧的事,必是谁派她来的,不错。”
两手不停发颤,她使劲摁在桌上,低下头飞快念道:“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应常静……啊!” [2]
慕归雨手撑住桌子想撑直身子,未想手一滑,身从桌边摔到地上,长袖横飞,桌上文房纸张文书哗啦啦撞掉一片,精致熏炉随衣袖咣当砸落地面,香灰飞腾。
外头急问声一片,慕归雨充耳不闻,错乱地伸手去抓掉下的东西,眼神却无焦点地望着地面,面色惨白地喃喃:“怎么会……怎么会……”
“不是……不是这样的!”
“是算计,是作伪!”
她伸手抓起熏炉扶正,毫无意义的把地上香灰拢抓起,往熏炉内放去,重复着动作,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不是……”
香灰从指缝中簇簇洒落,慕归雨望着它们,忽而露出极凄惨的笑,就像认清了真相。
她不再去拢香灰,坐在地上惨白笑道:“还有两件事……只再把这两件事做完,我绝不赖在这……”
-
入夜,慕归雨至定案王府,请探望丹鹤。
彼时风临正在映辉殿与医师查问子徽仪伤势,派人让她自去见人。慕归雨未多言,来到丹鹤所在房中后,以密询为借口,有些强硬地遣出屋内仆从,复来到床前,对已昏迷了数日的丹鹤道:“丹鹤,醒醒。”
“丹鹤。”
慕归雨看着她合目的模样,用有些干哑,亦有些冰冷的声音说出了个名字:“楚丹,醒醒。”
床上人在听到这个名姓时明显变了表情,五官拧起,流汗皱着眉,只是仍未醒。慕归雨面无表情,抬起手,揽起袖子,照着丹鹤使劲扇去。
“啪!”
“楚丹,醒醒。”
“啪!”
“楚丹。”
“啪!”
正在她要落下第四个巴掌时,刚刚退烧没多久,昏昏沉沉的丹鹤像做了天下最可怖的噩梦,大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抬手慌去打开她的手臂,惊躺在床上转头,吃痛地道:“谁?!”
慕归雨站在床前,在阴影中望着她。
丹鹤定睛看了半天,抬起手捂向脸,有点茫然地坐起来看她,逐渐吃惊道:“小慕大人……?你这是?我这是?”
慕归雨没接她的话,直接问:“我记得当初殿下收吕氏飞骑营兵符时,就是你亲去办的吧?* 我问你,你还记得那兵符是什么样子?”
骤听此问,固然疑惑,但丹鹤与她旧年常处理秘事,自有信任,所以尽管满腹疑问,仍然飞快答道:“我想想……豹子形,上面有金错银花纹,样式记不清了,只记得很暗红,沾满了血,殿下后来洗也洗不净。”
慕归雨道:“若有人说虎符洁整,并无甚血痕呢?”
丹鹤脸色微变:“飞骑营虎符当年是我亲自从吕家搜来交给太女的,那虎符被血浸了个透,上头金错银花纹缝隙里都染红了,洗都洗不净,怎会全无痕迹?”
“如果真有人那样说,那不是她撒谎,就是东西是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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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辉殿,寝殿。
风临正在看韩老医师给子徽仪处理伤口。老医师从包中抽出银针,便要伸向子徽仪的手。风临看着他结满血痂的手,忽而心慌开口道:“等等——”
尖针在他指前停下,韩老医师转头看向她,等着下文。
风临站在原处,一只手在半空伸了一半,默默放下,道:“非要扎他不可么?”
“公子手上刑伤多都在指内侧,半月未得照料,有许多处粘上了污布线,有几根已经随伤痂进了肉里,昨夜处理再精,夜下也难免有所遗漏,眼下还有两根断线未净,须得挑拔出才好啊。”
听罢风临敛声站在一旁,老医师瞧了她一会儿,便提针去处理。
银尖悬停在污线上,刺破皮肉,针好似扎在风临指尖,她几乎和昏迷的子徽仪同时皱起眉头,立别开头不忍去看,可又无法放心他,飞快又看了回去。
她上前蹲在床前,凝神瞧着他面容,见子徽仪躺在床上露出痛苦神色,眉毛紧紧皱起,忍受着痛楚。可就在昏迷之中,他仍紧咬着牙关,不肯发出一丝痛吟。
见状风临飞快把手伸到他嘴边:“徽仪,张嘴,疼的话就咬我。”
可无论风临怎样说,子徽仪仍紧闭双唇,只是在皱眉忍耐时,无意识地将额头往她手背上微微靠去。
风临心似被人拿刀狠绞,立时伸手想握住他另一只手,可在看到他那缠满包扎的手时,她顿时止住动作,难过的从他伤手上空移开,轻轻握住他手腕。
挑线短短一刻,于她煎熬似年长。待处理完毕,他额前已是一层冷汗。老医师先行退出,风临独在床边站了会儿。
床上人无声躺着,安静得让她酸楚。她俯下身,轻轻用指腹去拂他的眉心,却怎么也拂不平。
这个人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安静,忍耐着,承受着。风临看着他淡色的嘴唇,别过头去,仰头忍了很久眼中酸意。
最终,她俯身擦去他额前的冷汗,手指轻轻拂了下他的鬓发,黯然退出寝殿。
在殿外,询问完伤势后,她忍不住问老医师:“既已脱了性命危险,他为何迟迟不醒?是否有哪处没顾到,又或是哪处伤……”
“殿下。”韩老医师以苍老双目注视她,缓缓开口,“公子身上各处伤,我都细查过,四肢刑伤,背上摔伤,乃至颈间割伤,皆不致重至神昏。公子之所以不醒,您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不愿醒。”
一句,把风临所有的话都打散了。
她站在寝殿门前,忽然没有了进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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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丹鹤处离开后,慕归雨前来求见风临,未想被人引到映辉殿后殿庭内。
她到时,风临正坐在凤凰树下,沉默地磨着刀。
古金长刀在月下雪亮,一把在她脚边,一把在她手中。见人来,风临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她,微有一愣。
慕归雨很憔悴,如若说从前她只是在雅面下流露若隐若现的疲惫,那么现在,她已是行走的肉骨。一张姝面白无热气,两只笑眼下尽是郁灰,笑容在憔悴中无端显出股怖意,就好像不知她究竟为何还要用这具身躯行走。
她如此一路行至此,都是那副表情,到了风临面前,却在不知不觉间转换了神情,浅笑望去。风临拿着没磨完的刀,迎着她目光回视。
慕归雨看着她,轻轻笑道:“就这么想杀了她?”
风临明知她所言,却反问:“谁?”
慕归雨没再说话,嘴唇弧度未变,只是眼中笑意更深。
风临放下刀看她:“问出来了?”
慕归雨笑着反问:“什么?”
风临不说话了,就像她刚刚一样合唇,可眼神却是那么的冰冷。
于是慕归雨很快醒来了。她忘了,她们已不是可以玩笑的关系。
瘦削的臣沉默片刻,抬起手,向她行了一礼。
风临眉皱得深了几分,站起来把刀收入鞘中说:“起。”遂转身往后殿庭的雅厅走去。
慕归雨默然跟上。二人入室于隔案对坐,风临把刀放在一旁道:“说吧。”慕归雨颔首,将方才所闻尽数讲述,风临听完道:“如此说,刘达意手中虎符有可能是假?”对方点头。
二人遂就此事做了粗略讨论。许是以正事作为开题的缘故,两人间那种阴蕴氛围反倒稍有缓解,一番正话谈完,她们都回过神来,皆微有意外,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她们已很久很久没像这样好好坐着说话了。
夜很静。巨大凤凰木在庭下伫立,褐枯的枝条还保持着昔年姿态,于稀薄月光下伸展。
树影落在窗纸,投映于二人身上,室中是入冬般的寂静。
真的是太久没有这般相对了,两人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们像有着隐晦的默契,都对此刻避而不谈,一点幽灯晃动,二人影静,如沉默了数年。
终于,在漫长的沉默后,一人开口了。
坐在萧疏的树影下,风临低声问:“在你眼里,她是什么样的人?”
慕归雨双目微凝,而后笑了,垂眸轻道:“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3]
轻得像一捧飘雪的话音,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吹进风临耳中,她微微睁大眼,那双凤眸中像流星般闪过丝昔年澄澈的光亮。
二人对坐垂眸,许久无话。夜深而静,疏星几点,月弯高悬,枯木默立,时间无声流逝。
风临说:“我想她了。”
很久很久后,室中响起一声极轻的话音。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