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意

    “殿下,晨安……”

    子徽仪垂望那根失而复得的红手绳,心中滋味难言。

    他慢从床上坐起,乌黑美丽的长发顺着动作沿肩滑落,丝丝缕缕垂在侧颜,尤为动人。子徽仪对她的目光不觉,自垂眸看着腕间这抹红,怔怔的,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睫毛又软又长,楚楚惹怜。

    风临眼睛一刻不离地瞧着他,看了会儿悄然俯下身,靠近他耳边问:“徽仪,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子徽仪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两只眼睛受惊圆睁,转看向她。

    “可不可以?”她轻声问。

    子徽仪微别过脸,无声地点了点头。风临当时就笑了,凑上前轻轻亲了下他的脸颊。

    嘴唇触碰到脸颊,触感柔嫩得像在吻花冻,独属于他的淡香沁入心脾,风临泛起无限怜意,吻罢深深地看着他。

    子徽仪双目微圆,有点意外,转过头看她,却见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他像被那亮亮的眼神刺了,霎时低下头。风临靠近了些,又悄悄说:“徽仪你好漂亮,我想再亲你一下,可以吗?”

    子徽仪不知道她突然间怎么了,心跳嘭嘭加快,别过脸低头,风临却凑了过来,继续问:“可以吗?可以吗?”

    话音像小麻雀啄来,子徽仪心被她扰得极乱,受不住地抬手挡在两人之间,小声说:“别问了,您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风临抓住他的手,拉到唇前轻轻亲了一口,眼睛灼灼盯着他,“要问的。”

    她握着他的手凑到他脸旁,轻声说:“你愿意,我才做。”说完,又是一吻落至脸颊。

    子徽仪心神混乱,耳边茫茫,一时不知该如何。幸而这时寒江叩门,送熬好的药入殿,他这才暂得解救。

    风临直起身去接迎,二人带着药走了进来,置小桌与椅在床边,寒江摆盏斟药,风临出殿唤人把蜜饯和水果备好拿来,端着回殿。

    此时药已差不多放好,风临放下蜜饯与果,拿起药盏很自然就要喂他,被子徽仪极力拒绝:“我自己来吧。”

    “可是你的手……”

    “不碍事的,让我自己来吧。”

    “好吧。”

    子徽仪接过药盏,舀起一勺将入口时,闻到了药汤的气味,他停下动作,低头细嗅药材气味,又动手晃了晃勺子辨药汤颜色,须臾细微地变了神色,坐在那慢慢喝了两勺,便停下默想着什么,眉头隐隐蹙起。

    风临一直观察他,见状忙将碟子里的蜜饯夹起一块递到他嘴边。子徽仪惊了一下,扭过头见是蜜饯,不由微愣,随即会意,摇摇头。

    风临把蜜饯收回来,放入碟子里,问他:“不是觉得药苦么?”

    他摇摇头。风临问:“那你怎么看着不开心?在想什么?同我说说。”

    子徽仪低头捧着药盏,说:“殿下,我吃的药是不是很贵?”

    风临立道:“不贵!很便宜的。”像怕是他不信,她又补了句:“真的不贵的。”

    子徽仪独坐床上,眉头轻皱,默然思忖。

    见他面色不好,忽地安静,风临忙关切:“是伤口痛了么?”

    子徽仪摇头。

    风临道:“徽仪,疼的话要说疼。”

    子徽仪胸膛骤然沉痛,缓缓抿住唇,沉默地摇了摇头。

    风临站在一旁望他,想伸手摸摸他,又怕他不喜欢,暗暗忍下,只悄悄往他方向靠了一步。

    夏日阳光照亮宫殿,落下的窗格影沿宫砖缓慢挪动,二人在日影中如此静对了会儿。许是觉得气氛太安静,风临主动寻找话题,问他:“你醒了后怎么一直不问为何会在这?不好奇么?”

    子徽仪目光黯茫地看向半空,低语:“也是……该问下的……”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见他的反应,风临心情黯沉几分,道:“从明州城失散后,我派人搜城寻找十数日,最终在几日前得到了你的线索,从楠安暗探手中救下了你。”

    她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自己所做的那些疯狂的事。

    听时子徽仪没有太大反应,就像并不在意,也无所谓怎样来到此地,只在听到风临已经册封成为太女时,露出瞬息的微诧。

    待听完,子徽仪情绪无甚起伏,望向前方,问:“今日是几号? ”

    风临暗压异样,面作寻常回答:“六月二日。”

    “这样啊……”他看着合闭的殿窗,喃喃道,“原来已是六月了。”

    风临心愈发低沉,装作未觉察,笑着转向小桌道:“喝完药嘴里大约苦涩,吃点水果吧。这苹果是前两日东州刚运来的,是新培栽的苗种,唤作脆蜜,听说果香清甜爽口,你尝尝看。”

    她拿起细长削果刀,挑了个最红的苹果拿起,自然地开始削起皮。一旁寒江在旁原本想出声,但看了看他们二人,默默止住了。

    细刀在苹果上轻巧地转圈,每一圈都好像很快活。风临看着越露越多的脆白果肉,想到一会儿他吃的样子,心情莫名的好起来。

    子徽仪忽然张口,毫无预兆道:“殿下,我想走。”

    削苹果的尖刀一下没收住,刀刃割断果皮直接刺到拇指,风临动作凝滞一瞬,转过头去看他,没有立刻接话。说来奇怪,她对这话竟不觉意外。风临拇指上传来阵刺痛,她低下头看,手指刺破了。

    风临放下苹果,不动声色地将指腹的血抹去,再次转过头,努力以平稳的语调问他:“为何?”

    “待在这里,也没有我能做的事了。”

    风临心里刺痛,“难道非要做什么才能待在这吗?”

    “……”子徽仪眼睛定定看着那扇窗,低声道,“是啊,即使做什么,也不能待在这。”

    风临道:“你想说什么。”

    “殿下,我觉得我们缘分尽了。”

    风临被他一句话堵住咽喉,梗在那,半个字都讲不出来。

    “缘分尽了是什么意思?”她半天才吐出这句话,十指都冷得厉害。

    子徽仪说:“您或许不知道,在她们袭京之前,我就想走了。五月十五日……那天晚上,我原就是要走的。”

    “我与慕大人早已说好了,从内狱出来后,她就送我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隐于他乡。就像所有身退的暗桩一样。”

    “别说了。”风临脸色已很不好。

    “我真的很想走。”子徽仪像没有听到她的话,望着窗自顾自低语,“很想。”

    一字字扎进耳朵,风临闻后有如吞刀,张开嘴艰难吐字:“你不想与我在一起了吗?”

    “我们真的能在一起吗?”

    子徽仪终于看向她,以平静的神情往她心上扎了最狠的一刀。

    风临道:“什么意思?徽仪,我听不明白你的话。”

    子徽仪说:“殿下,您与我就到这吧。”

    风临别过脸,强扯嘴角笑了下,拿起桌上的果刀,伸手去拿那颗没削完的苹果,刀抵在果皮上想削却削不稳,几次尝试未成,她强扬的嘴角再撑不住,豁然把刀与果拍在桌上,猛站起道:“我听不明白!”

    “殿下,难道您真的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吗?”子徽仪以种平静得异样的语气讲,“从一开始,我就是不般配您的。我没有家世,没有父族,没有姐妹,若非过继相府,本就不能为皇女正夫之选。那时就已勉强,如今连名声与德行也丧失了,这样的我,能入储君宫苑吗?”

    风临道:“你我又不是第一日认识,结心十余年,今朝怎说出般不般配的话来?还讲起家世亲族……你何苦自揭伤疤来拒我?你说着不好受,我听了更是两倍伤心!”

    她语气隐隐激动,觉察后立刻停顿,微稳语气,方才道:“别再说什么能不能、配不配的话了。休说你这个人是世间难求,方才名声与德行之说更是荒谬,你从不曾损德恶行,何来丧失一言?……我知从前多有委屈你,是我糊涂愚蠢,伤了你的心,或使你心中不安,不敢托付,你放心,今后再不会的。那些事你无须忧心,我会把一切都解决好。不会有任何人能阻碍到你。”

    子徽仪听后露出点极浅的笑,道:“何必勉强?我们本就是不合适的。”

    “合不合适谁来定的?你还是她们!”

    风临再按耐不住情绪,两步走到他面前:“为何自你醒后言语间便总有灰望之意?难道你是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会做到?”

    “殿下您就相信我吗?”

    他突然一句话直插进风临胸膛,叫她一时失了言语。

    子徽仪抬起头,看着她道:“我们之间看上去情意深厚,但实则内里已是千裂万隙。殿下,我知道您心里有我,我心中亦有您,但我们之间最好的模样也就到那晚了。危难来时,我们可以为彼此付出,但能付出并不一定能相守。”

    “两个已经有裂隙的人,真的能执手度过一生吗?”

    子徽仪垂下眼,长睫掩住眼眸,低声道:“就像您无法信任我一样,我也不能对我们的未来抱有希冀了。”

    “所以,就到这里吧。”

    他缓慢地,一字一句道:“就让您与我,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吧。”

    风临下颌紧绷,牙咬了又咬,最终仍是把愠意咽了下去,开口道:“你现在刚苏醒,遇事不冷静。此事过后再谈。”

    “我冷静的。”

    “你不冷静。”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语调说:“好好休息。水果记得吃。”

    说完,她咬牙转身大步离去。寒江立时追出去,在映辉殿长阶之下追上,拦住了风临,忧急道:“殿下这就要走了?”

    风临显然在极力压制情绪,道:“他重伤刚醒,心绪低落,说话不冷静,现在待在那只是惹他不快罢了。过一会儿,等晚上他情绪稍稳定些,我再来与他谈谈。”

    寒江说:“我看公子不像是冲动……”

    风临暗暗咬牙,没有说话,脸色越发不好。

    寒江将她神情看在眼中,也是焦急,劝道:“那时您与公子分别得仓促,更有许多争吵误会横在中间,公子醒来后难免灰心,殿下是不是把这些日子的事讲几件给公子?不管怎么说,也该让公子知道在昏迷的这段日子,您都为他做了多少事。”

    风临深吸一口气,看向她,认真且严肃地纠道:“不是‘我为他做’,那是我应该做的。”

    “他失踪后我做所的一切,都是我身为伴侣应尽的责任,应做到的事,有什么值得拿去他面前邀功的?何况……”

    她眼神虽然难抑愠意,但仍显出浓重黯然的情意,“何况若他真想走,我把这些讲给他,反成了一种负担……在一起,是他愿意才好,而非受恩情逼迫……”

    话音越来越低,风临心绪低至谷底,极为挣扎,努力深呼吸平稳,重叹一口气,道:“等晚上再说吧。”

    说罢她转头看了眼映辉殿,微微苦笑,逼着自己转身离开了。

    寒江在阶下站了会儿,忡然回殿,本想劝劝子徽仪几句,未想一进殿,正见到他望着前方,神情灰漠。

    子徽仪一动未动,仍是方才的姿势,目光黯漠地凝望半空。削到一半的苹果就放在他一旁,脆白的果肉在阳光下,慢慢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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