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乱如麻

    华京城门外,一名侯骑骏马疾驰,过门关直达定安王府,将一封军报送入年轻的储君手中。

    风临阅后即焚,召来宁歆令其前往守备军择选可用军士,并将曾经她母亲的旧部下尽快安插,做好准备,后回望映辉殿方向一眼,沉着脸出府,白青季等人在后跟随,车马仪仗早备于府门前,刚要上车,就见宫车自府前街口驶来,华车前悬有琉璃铃,她一眼认出是弟弟的车驾,停步等候。

    车驶至府前而停,风依云不待人摆凳便跳下车,微提着长袍摆奔来,风临问:“你怎么来了?我方才入宫时你不是正睡着。”

    “我听说清华醒了哪还待得住!”风依云伸手拉住她袖子道,“他怎样?可好些了?愿不愿意……愿不愿意见人?”

    “他身体稍强了些,只是好不好……”风临心绪低迷,叹息了声,对他道,“想见便去见见吧。有些话早说开早好。”

    风依云使劲点头,将要抬步,却又想起一事,拉住她袖子低语:“堂姐的父亲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你跑到他思过的住处去惩处了他?使他重病卧床,可是真的?”

    风临皱眉未语。他有些忧急:“为何啊?你现在惩处他,不是与堂姐结了怨吗,眼下朝堂未定,许多旧臣僚都不愿效力,正靠姑姑一派与旧东宫一众稳着,你这个时候与子家闹僵没有半点好处!”

    风临眼神微冷:“形势是艰难,可也没拿家人牺牲的道理。谢氏敢对你起恶念,他们就必须要付出代价,否则日后岂不是人人都敢打你们的主意?至于堂姐,我该给的全都给了,自认对她问心无愧,她既然选了做臣,我就成全她……将来姑姑的一切都将由她承继,我必须要压住她。”

    听着她的话,原本悬心的风依云,心反而稍稍放下了一点点——不是除了她,而是要压住她啊……

    他蹙眉想着:那就还好,那就还有转圜余地……

    正想着,街前又有车马要驶来,被长街上的护卫拦下查检。风临望了一眼,转头对弟弟说:“你先进府吧。别急着走,陪他玩一会儿。”

    “嗯。”风依云点头,带着随从与礼物同王府护卫入府。

    风临原处等待,不多时那车中下来一人,大老远便满面堆笑地走过来,躬身行礼:“小人慕逊拜见太女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吉康顺意!”

    风临礼貌的笑淡了几分,问:“长辈姓慕,可是慕大人什么人?”

    “回太女的话,小人是她的二姨母。”

    “哦。孤对京官不甚熟识,请问尊驾哪处供职,何事来禀?”

    “小人尚未入仕……”

    “无职?”风临俯视她道,“那何事寻孤?”

    慕逊脸色有点尴尬,但仍堆笑说:“小人有话,恳请私下禀告——”还未说完,便被白青季抬臂拦住。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风临淡笑道。

    慕逊尴尬停在原地,几番踌躇,开口道:“小人来是有几件慕霁空的事要禀告。太女也许不知,那人背着您都干过些什么事……”

    “呵。”风临发出声谑笑,毫不意外似的,抬手对亲卫挥了下:“送长辈。”

    “太女等等——”慕逊完全想不到风临会是这个反应,既意外也慌,忙道:“小民知道她行事狂悖,已是您心头之恨,只要殿下一句话,小民愿效马前卒,为您除去——”

    “知道孤厌她你还凑上来提,怎么,你的脸面比她大?”

    “什么时候,要轮到你替孤操心了?”

    慕逊浑身僵住,不由得发慌。

    风临冷瞥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慕大人治家无方啊,看来孤要与她提一提了。”

    慕逊脸色大变:“太女殿下、殿下……”

    白青季早就厌烦了,板着脸上前直接送客,  “请吧!”

    慕逊被护卫半请半推地送走,离开时眼里写满了惊诧与疑惑。

    风临森然望其背影一眼,登入车,心道:这样的人也敢来登我的府门……

    脚踏进车厢,风临突然停住:对啊,她怎么敢来登我的门?……连同那个算命的妇人,我当时带着侍卫,她怎么敢来和我搭话?

    风临目光阴森起来,暗自懊恼不警觉,复唤来乐柏,对其密语了几句。

    乐柏点头离去,风临坐入车中,车马缓缓驶动,仪仗之气在前方飞舞,风临抬手推开车窗,于晃动的彩影中,带着几分寒意慢慢抬眸,看向东方。

    -

    武朝东,赤亮的太阳正从边境升起,高悬于蓝空。流云缓动,眺望这座王国的东域。

    东疆,在武朝人的眼中,指的是昌、平、长吉三州,域土首尾相接。与北疆宽而阔的州域不同,此三州行政区域划分整体狭长,像一条手臂座东半绕武朝,绵延构成东疆。自北向南地势由高渐缓,昌州、长吉州多山。

    这样的地势本不利于骑兵作战,但当年,风临偏偏就在东疆众地之中寻到了一处适合骑兵冲锋之处,打下一场武朝有史以来最富争议、也是最为经典的诱敌伏击战——安泉之战。

    这场战事重创了东夷,十八万兵士尽葬安泉谷,直接令东夷再无力与武朝抗衡,其国力锐减,至今仍未恢复旧时三分之一。

    现在东夷王就站在昌州边境最高的山峰上,眺望安泉。她已经苍老,但浑浊的眼睛仍能望见那环山之地,那座浸满鲜血的山谷数年来出现在她的梦里,带着无法磨灭的耻辱。

    “当年战败后,臣民的哀嚎淹没了余的王殿,他们都劝余放弃复仇的念头,不要再把眼睛看向西方。现在,我站在武朝的土地上。”

    东夷王抓着金拐,盯着西方道:“纵使东夷已变成缺口的刀,它的刀刃仍然锋利。它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去的耻辱,五年漫长,但它的刀尖终究还是指向了那土地。”

    她松开拐杖,举起双臂,朝着天空大吼,满头鬓发簇簇颤抖:“风——临——!余誓杀汝!!”

    恨音回荡于山顶,冷风忽地迎面扑来,吹动了后方臣子灰黯的官袍,她们皆面色戚暗,复杂地看向面前的王君,一片苦默之中,唯有王君身旁的刘达意,穿着她鲜亮的绸袍,对那位王诉说着称赞。

    -

    北皇城之外宫道上,慕归雨正向东宫方向行去,恰闻人言卿从另一方向而来,形色匆匆。对方见到她,立刻疾步过来,挥袖退远接引的内侍,四下望了望,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怎还在此悠逛?”

    慕归雨站停,挪目看向她:“怎么?”

    “清华公子醒了,你不知道吗?”闻人言卿催促,“你还不去拜访等什么?”

    慕归雨缓慢合上微笑的嘴唇,不语,未动。

    闻人言卿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去?”

    慕归雨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抬手擦了下左脸颊,说:“算了。”

    “算什么算……”闻人言卿道,“你自己的命不顾?就算你不顾你,也不为殿下想想?你难道忘了殿下当初是什么模样?不能再耽搁了,你们的矛盾越早解开越好,否则心结郁深,殿下也不好受。”

    慕归雨静静听着,面上没什么波动,只是在她将讲完时忽地抬起左手,毫无预兆,突然照着左脸颊就狠抓下去。

    她下手力道又迅又狠,直奔肉去,幸而闻人言卿手疾眼快,见动作不对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开。下抓的指尖卸了力道,从脸上刮过,这才没抓破皮肤,但还是在脸颊上留下了四道红痕,于目光注视下慢慢变红。

    “你做什么!”闻人言卿急道,若非刚刚她及时拉开,这一抓下去必定见血。

    慕归雨看了手一眼,仍是淡淡的,仅眼神有一瞬恍惚,低声道:“总感觉脸上有东西。”

    闻人言卿越来越觉得她不妙,道:“什么也没有,别再抓了,抓破了还怎么上朝。”

    “嗯。”她应了声,但还是说,“王府我稍后自去。你也别去为我求情,一切顺其自然吧。”

    你顺你的,我自有我的主意,闻人言卿暗想道,后附耳去,悄声将在官署听到的谈话速述了一遍给她。

    “我知道了。”慕归雨颔首,后问,“不过你怎么会在那?”

    闻人言卿说:“我原躲在那偷吃葱花饼,也是赶巧。”

    “……”慕归雨问,“你为什么要躲在那吃?”

    闻人言卿道:“因为味道大啊。”

    慕归雨说:“你……算了。”

    她收回手理整袖摆,转身问:“我去东宫,一起?”

    “不了。”

    闻人言卿说:“我有一件大事要去做。”

    -

    半个时辰后,定安王府。

    在昭德殿庭下,闻人言卿抓着寒江的胳膊啪叽坐倒于地,抱着她胳膊连声道:“内令,让我见一下公子吧,就让我见一下吧。”

    “女郎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寒江大惊,脸立时通红,一边使劲捞她起来,一边道,“不是我不肯帮,实在是没有殿下的话,不敢擅自做主啊!不如您等她回来……”

    “殿下要是在我还敢来吗?”闻人言卿说,“就是专挑殿下不在的时候来的呀,内令求求了,就让我见一下公子吧,我就说几句话,一句也行啊。”

    “女郎,这实在是……您先起来。”

    闻人言卿不撒手:“姐姐,好姐姐,求你了让我见一下吧,你也知道慕霁空把殿下得罪狠了,活过今天还不知有没有明天,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呢,殿下与她仇怨皆因暗桩之事,而今转机唯在公子身上,万望慈怜,她一条小命全在姐姐一句话上了!”

    寒江听着她的请求,当真百般为难,一面为着风临,不愿拂逆使她愠怒,恐再伤其身,可若回绝,又不忍心真见风临与慕归雨走到两相死斗的地步。何况她本就心软仁善,哪经闻人言卿一再低头请求。

    想起从前风临与慕归雨相处的种种,再想到那一年慕归雨对王府诸人的相助,寒江最终还是做下决定,十分艰难地对闻人言卿道:“我还是不能带你进映辉殿见公子,但请他出来见上一面,或可一试……而且我要先问过公子,他同意,愿意,我才会帮你们安排见面。还有,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告诉殿下的。”

    闻人言卿道:“当然,一切尽述殿下!我也会去言明请罪,多谢内令了。”

    寒江秀眉紧紧蹙起,叹气道:“女郎,您先撒手……”

    -

    后府,映辉殿。

    子徽仪坐在厅中椅上,蹙眉默思,不知在想什么,星程与素问跪在他面前,顶着红肿的眼和憔悴的脸,低声啜泣着。

    忽闻有人入殿,两仆慌忙起身去瞧,见是王府的银川来告:“皇子殿下来了。”

    床上他闻言微怔,将将转头,便听到一阵急促的玉佩鸣响,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一下踏入殿内,“清华!”

    子徽仪下意识想躲进阴影里,却终没忍住,抬头悄悄看去。只见风依云衣袖急晃,也顶着一双泛红的眼站在殿门处,在看到他的那刻,风依云眼睛立泛起水光,瘪着嘴忍了几下都没忍住,开口哽咽:“对不起!”

    紧抓着衣袍的伤手骤然一顿,子徽仪愣住,呆呆抬起头看向他,风依云眼里盈泪大步走来,站在他面前,不待张口两颗大泪珠便滚落,欠身就要拜下去:“是我不好……”

    子徽仪大惊,连忙起身一把拉住他:“殿下做什么!”

    后方银川抬手示意素问等人悄悄离殿。风依云低着头,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那时,我对你说了好多过分的话,没有,没有信你……让你一个人……”

    风依云泣不成声,忍不住哭道:“我算什么朋友……”

    子徽仪眼圈瞬间微红,咽喉涌上巨大酸楚,压了许久才说出话:“没事的,殿下,这不怪您,那时您只有十五岁,要怎么勘破我的谎言。”

    “可不该是这样的!”他在子徽仪面前哭道,“我们是朋友,我要向着你才对啊!”

    子徽仪险没有忍住酸意,飞快别开脸去,颤声道:“殿下不要苛责自己,那时……那时我的行事,去赴宴,讨好缙王……换做我是您,我也决计要寒心的。”

    “不是这样的……这都不是借口……”

    皇子不断地摇头,最终发出一声哭喊:“我都没有帮到你!我让你一个人!”

    风依云泣不成声,像是最无法接受这一点,悲伤哭道:“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对不起清华,我真的……我真的是世上最差劲的人了……”他哭得快要喘不上气,小心发问,“你以后还会见我吗?”

    子徽仪骤然心痛,看着他满脸是泪的样子,内心酸楚至极,道:“殿下别只怪自己,我也有错,既然是朋友,我怎么能那样骗您?”

    他说着声音也哽起来:“你自责让我一个人……可我,在你以为失去亲人,最需要安慰支持的时候,我也没有去陪伴你,我也……丢您一个人了。”

    风依云哭声骤大,说不出话来,使劲地摇头。子徽仪用那双缠满包扎的手去握住他掩有裂伤的手,说:“我们是自小到大的朋友,永远都是。”

    风依云眼泪激涌,拼命点头,哭得太厉害说不出话,只能慌忙松开子徽仪的手,指着他手上的纱布摆摆手,一个劲掉眼泪。

    子徽仪忍着伤感,拉着他坐下,想拿帕子递给他,却发现身上没有,风依云对他摇摇头,自己拿出帕子擦眼泪,其间哭得打了个嗝,声音巨响,旁边子徽仪立刻就静了,大眼睛直瞅着他。

    风依云顿时羞窘,抬手想掩饰,两个人对视了会儿,忽地都笑了起来。

    待哭声平复,风依云把自己的宫仆唤进来,把礼物一股脑堆摆在桌上,一样一样拆给子徽仪看,嘴里不停道:“我也不知你现在要吃什么药,但给好的药材总没错,我们库里除了父亲要用的,剩下所有好东西我都搬来了,外面还有两车,他们一会儿就到。这些是我给你备的金银锭、蜜饯糕点,还有一些解闷的玩具书籍,你千万不要与我推辞,只当我给你们俩先随礼了。”

    说着他从桌上高堆的礼盒中拿出一个,坐下来打开,里面是一堆崭新的饰物,有发簪,有项链,有手环,皆各个用小匣子装着,风依云拿起一个打开,想给子徽仪看,却触及伤心,哇地一声哽道:“这些都是去年今年时兴的饰物,我每个都买了两件,想和你一起戴来着,却,却……”

    他张嘴又要哭,子徽仪忽地一把把个点心塞进他嘴里,他一下被打断,愣在那呆看向子徽仪。

    子徽仪收回手,终于露出自苏醒以来第一抹轻松的笑意。

    一盏茶的功夫后,寒江来了,风依云最要面子,慌忙想挡自己哭肿的眼睛,子徽仪赶忙让他去小厅躲藏。

    寒江见了子徽仪,一脸愧疚,犹豫很久才开口:“公子,闻人大人想与您见一面。”

    她将闻人言卿来意,连同风临与慕归雨这半月来的龉龃,毫无隐瞒地讲给了子徽仪,后对他真心说:“公子,我来传话是有私心的,您做决定万万不要受我们影响,只遵循自己的心意,想见便见,不想见便不见,不要有任何的负担压力,这原本就不是您的义务。”

    子徽仪素知她为人,明白此话毫不作伪。他听完后,说不诧异是假的。

    殿下怎会如此迁怒她们?竟到了要取性命的地步……

    殿下要杀慕大人?为了我……?

    子徽仪面色忡然,没有多犹豫,就答复说:“我要见见闻人大人,劳烦了。”

    寒江担忧说:“您千万不要勉强。”

    他摇头:“没有。请姑娘帮我安排会面吧。”

    -

    一刻后,闻人言卿在王府一处水榭亭内,见到了被用步辇抬来的子徽仪。人一入亭,寒江便立刻待余者远退。

    闻人言卿一见他面,当即甩袖跪道:“臣今冒然求见,只为恳求公子兰心施恩,救臣友性命!因她二人以公子为暗桩之事,殿下杀心已起,欲取其性命。臣伏请公子稍舍悯怀,于殿下面前劝言些许。若公子愿施以援手,救得她性命,我今生不忘公子大德,粉身碎骨相以报答!”

    子徽仪哪里料到她上来便是大礼,忙去扶她,她不肯起,道:“臣知晓这请求实在厚颜,可臣当真再无他法……殿下杀心不假,若再不得转圜,只怕真要酿成悲剧,臣一生所失众多,如再见至交相残,臣……臣……”

    她心中痛苦,再难说下去,只重重拜下去:“恳求公子!”

    亭外水波涌动,子徽仪内心震诧,喃喃道:“她真要杀她……”

    “绝无虚言。”闻人言卿说,“臣知公子身受许多苦楚,仅凭区区几句不能抵消……公子,臣愿代她付命,以偿公子所受之苦。”

    子徽仪当即出声:“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他上前伸手去扶她,平静说:“你们的命,我哪个都不要。大人,起身吧,不必如此的。即使您不来,我也会去为慕大人说情的。”

    “无论做暗桩结局如何,当初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若因此连累了旁人,我心中愧怍只怕终生难消。”

    他扶起对方,说:“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

    -

    刑部官署,刚自东宫折返的慕归雨唤来属下,微笑道:“设法去抄份户部的帐来,尤其柳氏抄家入国库那部分,务必详尽。”

    “是,大人。”

    慕归雨刚坐下准备开始过目案牍,便有另一位属下叩门,入内低声禀告:“大人,梦麟有消息,那沈刺史貌似不安分,近来有书信进京,送去的是太女的王府。”

    她听了放下笔,淡淡微笑。下属观察着眼色,问:“大人,她是不是要背后构陷?我们要拦一下么?”

    慕归雨仍挂着那副笑,道:“不必。”

    “可是……”下属想到太女对她的厌恶,不由忧虑,斟酌用词说:“若太女真的听信了她,岂不是对大人不利。”

    慕归雨倚在椅上,像叹了口气,玩笑道:“若如此,我怕是真要泪眼望宫车,哀嗟难闭目了。”

    正说话间,玄棋叩门入内,禀道:“大人,王府回您拜帖了。”

    慕归雨接过瞄了下,叹笑:“怎么这样巧。”

    “罢了。礼可都备好了?”

    “早已备好。”

    慕归雨笑着放下回帖,从桌上取了张叠晾的纸张揣入怀中,“走吧,去拜会公子。”

    -

    下午,风依云与子徽仪用过午饭后,稍坐了会儿,便要告辞了。

    子徽仪自水榭折返后,侧面同他问了些事,风依云都寻常作答。他知晓子徽仪所问事关慕归雨,心里有话想说,却终究没有开口,也不打算开口。

    因脚有伤,风依云绝不许他送,忧心忡忡出府,走在路上,没想到会遇到慕归雨。

    见到他,慕归雨也像是意外,那双笑眸有瞬息微怔,只不过一瞬便散,快得好像是他的幻觉。

    她恭敬对他行礼,他点头示意,二人便这样各自走了。

    从始至终,风依云没有对她说话,慕归雨也没有问。

    一条道,他们各朝南北,就这样沉默别过。

    来到映辉殿,慕归雨直接假称是风临允准,巧舌如簧骗过寒江,在寒江去询问过子徽仪后,得到首肯,见到了他。

    她这行为于当下与找死无异,但她好像不太在乎了。因为她确实要见一下子徽仪,私下。

    子徽仪对她的到来反而不意外。屏退下人,两人于厅内相对而坐,慕归雨礼貌地问候了一番他的伤势。

    随后,她问:“公子在风恪驻地之时,可曾听到她们谈论过军符?或军队调动一类的话?”

    “没有。”子徽仪微微摇头,回忆道,“但我观察,那个柳姓将官好像与刘达意有些不睦。”

    慕归雨点点头:“多谢。”

    答罢,犹豫须臾,子徽仪道:“我听说她要杀你?”

    慕归雨微顿,遂微笑道:“我的事无须公子挂心。”

    子徽仪道:“可是……”

    “既选择用你,就应做好准备。这个决定所带来的所有风险、后果,我都会承担。这是我身为上线的份内之责,你是暗桩,不必替我分担。”

    她说得从容淡然,好像理所应当。子徽仪一句句听下来,心却愈发沉重。

    慕归雨道:“公子,你今后作何打算?你与殿下的婚约已经昭告天下,将来不出意外,就是储君之夫。如无他议,我与你的暗契当正式结束了。”

    子徽仪紧闭双唇,随着她一字字道出,神色愈深。待她说完后很久,他终于开口:“我不会成为储君之夫。暗契……还请大人依遵前诺。”

    慕归雨注视他,将他所有神色尽收眼底,道:“你真的要走?你可知她为了你,都做了些什么。”

    子徽仪顿时低下头挪开目光,像想躲避。

    慕归雨说:“她几乎把一个储君为男人能做的荒唐事都做了。”

    子徽仪开始难安坐,两只伤手在腿上欲动,有了想捂耳的念头。

    “无诏带兵出京,夜攻州城,封三州五道搜查,压臣民两方沸议,设悬赏,布王令,废盟婚,立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为正君。”

    子徽仪的十指在不停发颤,他使劲去摁也不能停止,“她真的立我……”

    “嗯。”慕归雨以平淡的语气道,“亲笔书诏,东宫正位。”

    “我带来了誊抄的册立诏书,你要看看吗?”

    “不必!”子徽仪脱口而出,声调藏不住的挣扎心慌,慕归雨听后未言语,却把那封誊抄的纸张从怀里拿出,展开,双手将其放在桌上,不由分说地推到了他面前。

    “唰”一声纸张磨擦来的微响,叫他浑身一颤。子徽仪说不看的,可余光瞄到纸张后,却不受控地转过脸,低下目光。

    那封册君书,像一场裹满尖刀的飓风,强势地、毫不留情地袭入他眼帘。

    子徽仪的双目在看清墨字的瞬间便瞪大,长睫像淋雨黑蝶,可怜地震颤——

    “制告吾公子徽仪。君何在?如去,何不入梦?如在,缘何不见?两城无觅君音,掘血仅得断线。地土茫茫,天涯何觅?

    思君近狂,绝悔魂裂。熬日如年,生不如死。

    忆君容德,摧肝泣血,情起幼微,铭骨难忘。愿为连理,愿为伴雁,存为夫妻,亡为幽侣,阴阳不相负。

    册君为夫,两名同列,镌书宗史,永世相依。

    若有轮回,生死千转,不忘君颜。愿日月长证,春秋不改,此心万年。”

    当目光触及到那行“存为夫妻,亡为幽侣,阴阳不相负”时,他的眼神明显震动,而在这行之后的每一句,都像一把比一把锋利的尖刀,把她的情意刻在他眼睛、心脏,叫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若有轮回……她是想与我还有下一世吗?

    子徽仪心脏骤然窒痛,猛转看目光,两手抓扶住椅把手稳住身形,明显大大动摇,却像在与什么抗争,神色分外煎熬,极其挣扎地说:“可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对面慕归雨敏锐捕捉到一丝异样,开口:“公子你——”

    “到此为止吧……”子徽仪忽出声,看向她道,“还是不能留在这,你帮帮我……”

    慕归雨原本微张的嘴慢慢合闭,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帮我离开所有人的视线,帮我脱身……你帮帮我,就像每一个隐退的暗桩一样。”

    子徽仪直视她双眼,清澈的目光在此刻真真宛如两把利剑,直朝慕归雨刺去:“规矩就是规矩,对吗?”

    慕归雨陷入沉默,缓缓垂眸,噙着淡笑的面容在光影中明灭。她被一声问推至绝境,四周是她一个人的悬崖,朝哪迈步都是坠落。左脸颊阴湿的刺痛如影随形,前方将崩溃的眼睛还在等一个回答,沉默如海水暗涌,淹没此地。

    最终,在漫长的沉默后,她终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缓慢而沉重地点头:“对。”

    子徽仪眼睛倏尔亮起,眸中仓皇混乱终于有了一点点镇定,像抓住了逃离的救命稻草,说:“大人有把握么?”

    “我办事,你放心。”

    慕归雨语速很慢:“我会助你遁世。但不可立行,须得你离了王府,我才好安排。你斟酌下,寻个机会。”

    子徽仪道:“为何不行?你将我送出去轻而易举吧?”

    慕归雨微笑道:“我在王府没有安插人。”

    他微愣。

    “对于归隐之所,你有新要求么,还是依先前议定的?”

    “依议定的便好。”

    慕归雨点点头,说:“那等你消息。只是有句话我要说在先前,今时不同往日,以殿下之能,我不敢保你一辈子不被发现,但五年之内,没有人可以找到你。”

    慕归雨说完默了片刻,后改口道:“三年吧。”

    子徽仪微异:“以大人经营之才,连五年也不敢保?”

    慕归雨黯黯一笑:“你没见过她那幅模样。若你见了,就知道这三年也是我强许的。”

    子徽仪沉默了。

    慕归雨没有再多说,很快就走了,但独独留下了那抄录的纸张。子徽仪默坐在座上,望着那些墨字,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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