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拉宁堡的天空很蓝,在他走出那堵围墙和局促的铁丝网时,才真正有机会打量这里的蓝天。
其实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属于他的那份裁决,被钉上毛瑟的子弹,倒于冰冷的靶场之上,这是他的结局,是他理应认为的一名军人该有的死法。
然而,八个月后,他却拖着迟缓的步子走出了这里。
87式越野大众停在距离集中营十几米的树下,费里克斯从车上下来,他走到希普林的面前,目光停留在这个消瘦到他近乎无法认出的男人身上,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说:“走吧。”
车子行驶在被炮弹轰炸后的路面上,坑坑洼洼一路颠簸,诺伯坐在车上,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说起。
“施陶芬贝格当天就被枪决了,特瑞斯可夫也没能幸免,赫尔道夫试图逃跑,后来被抓住饮弹自尽,斯图纳格尔死于审讯,卡纳里斯延缓了死刑,哈尔德和法肯豪森因缺乏证据被关入集中营,最奇怪的莫过于克卢格和隆美尔,他们在此后相继病逝……”费里克斯念了很多名字,那些人一个一个的蹦进他的耳朵,他并不觉得有多么的诧异,也许在他过早的意识中认为,这些都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突然,半晌过后,他问道:“罗宾呢?为什么没有罗宾?”
此刻,整个汽车内都沉默了,阿丽安娜捂住嘴发出了小声的哽咽。
他的目光在费里克斯和阿丽安娜的面容上徘徊,颤抖着唇再次发声:“罗宾呢?”
“舒泽死了。”费里克斯没有回头,他很淡的这样说着,可握住方向盘的手却有了一丝抖动。
诺伯的瞳孔瞪大,他不敢置信,明明他和罗宾犯的是一样的罪责,明明他们一起守在了狼穴的武库,他们一起放弃了对元首的救援,可是为什么只有他被释放了,罗宾却死了?
“在7月23日的那天,他们对舒泽进行了审讯,没人知道希姆莱的那帮人做了什么,后来我从一个来自慕尼黑的监狱医师那听说,舒泽他尝试了三次的自杀都没有成功,于是,他承认了自己所犯下的罪责。在他的认罪书上,他写着,是他切断了狼穴的通讯线路,是他放弃了对元首的救援,是他,用手/枪胁迫了武库哨所的负责人诺伯特.冯.希普林上校进行强制性配合,也是他一直以来怂恿特瑞斯可夫扩充成员,并在关键时刻和施陶芬贝格等人进行联络。也正是因为这样,柏林对你的最终判决是涉嫌叛国,而非定性的事实。”
在“瓦尔基丽”行动失败后,无数被捕的成员开始互相推诿,在那一间间令人头昏脑涨的白炽灯室内,在那些令人发指的审讯处,在舒马赫发疯般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的时候,罗宾却替他们承担下了所有,他用自己的死来终结了这场残酷的斗争,捂住了所有人的嘴巴,将真相尘封。
正如同当初他得知罗宾加入特瑞斯可夫时,他问的第一句话是他疯了吗?那个时候罗宾只是很云淡风轻地告诉他,他没有疯,疯的是这个国家,是这个制度。他只是有一天想明白了,他们效忠的那个领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明白了,他心里装着的理想主义是什么,让他手下的每一个士兵活着回来,是他这一生中做过为数不多却极具正义的事情。
“乐蒂说,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们了。”阿丽安娜带着哭声地说道。
乐蒂是对的,他也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这个病态的国家。
车子在柏林近郊希普林家的铁栅门前停下,远远望去敞阔的庄园,有一半的屋子都被轰炸机给炸焦了。诺伯走下车,阿丽安娜开合着唇畔,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可费里克斯的眼神让她止住了话。
因为就在今年二月,盟军相继对柏林进行了无休止的空袭,希特勒搬进了防空地堡,而整个柏林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
他步入庄园,荒芜的花圃和积灰的屋子都透露出一股死寂般的沉静,他推开每一扇房间的门,试图寻找人影,可最后只在凌乱的储藏室内,找到了呆滞的老希普林。
他的手里攥着一张他母亲的相框,整个人看上去很颓废,精神状态也很差。
“在你被捕的两个月后,弗里德里希夫人在夏里特医院内病逝了。我们曾竭力向医院内的主管许诺好处,但他们还是拒绝为你母亲治疗。”阿丽安娜说。
费里克斯也接着道:“至于冯.希普林,盖世太保们在罚没家产的时候,他与舒马赫产生了一些冲突,后来脑袋磕到了桌角,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然,又也许是另一件事情也给了他极大的打击,安德里据说在前线已经半年没有消息了。”
失踪,不过是战争年代对死亡的另一种安抚。所有关于再见的承诺,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谎言。
只是当宋知意位于法国的巴黎摘下一瓣又一瓣的玫瑰花瓣计数时,她是否也在期待着那个男孩的谎言。
诺伯用手抓过凌乱的头发,带着痛意地闭上眼睛,此刻的他是懊悔,还是自责?
如果他没有加入特瑞斯可夫的组织,那么这一切还会发生吗?
在他垂下头颅将神情藏于阴影中时,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上帝!你居然真的回来了?”一道尖锐的女声突如其来。
众人抬头,这才发觉在屋子的二楼,居然还有一个女人,她一身时髦的穿着很是光鲜亮丽,她踩着发亮的高跟皮鞋,顺着镂花扶手缓缓走下来,将目光投向诺伯,故作惊讶。
“玛格丽特?”
“哦,快让我看看,我这可怜的丈夫,哦不,是前夫了。快看看,看看,你怎么变得这样狼狈,这样落魄,哦,这就好比是缩在威廉大街下水道口的流浪汉,哦呦呦,真是太可怜了。你的东方小情人呢?你的美神维纳斯呢?”玛格丽特围着他打量,发出啧啧声。
“如果这是你想看到的,你就尽情嘲笑吧,但这绝不单单是我的结局,我是说,英国人和美国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玛格丽特,你奢靡的生活又能持续多久呢?”诺伯说。
然而这却更加激起了玛格丽特的嘲笑,她轻轻拍着对方的脸颊,道:“亲爱的,你以为我会跟你一样吗?我已经做好了最妥善的准备,不用等同盟国的军队到来,我就已经先一步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的新任丈夫党卫军中的斯派德上校,他早就悄悄向美国人投递了他的诚意,只要过了这个月,美国的军队一旦踏入柏林,我们就毫无悬念地搬去夏威夷岛,度过完美的人生。至于你嘛——”玛格丽特撇了撇嘴,“上帝保佑你吧。”
说完,她从精致的手提包中取出一封信函塞入诺伯的手中。
诺伯拆开一看,发现是一封征召书,上头写了他将以代罪的身份进入维斯瓦河的预备役军团。
可在这个时候,哪儿还来的预备役,连妇女老人都被征召的时期,所谓的预备役,不过是沦为战场前沿的炮灰。
这才是舒马赫让他活下来的理由,对比杀死一个人,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你早就知道,你和舒马赫早就有联系,对吗?”他将那封信笺揉作一团,恨不能塞进玛格丽特上扬笑容的嘴里。
“别这么说,我不过是做了一点帝国公民应该做的事情,比如将汉堡的情况透露了一点给你的小情人。”
“玛格丽特!”他愤怒的就要冲上前去撕碎这个女人丑恶的嘴脸,而费里克斯和阿丽安娜赶忙拉住了他。
“我怎么知道,你的小情人会那么在乎她的同伴,不过换而言之,也可以看出你在那个女人的心里,也不怎么样嘛。”随后,玛格丽特又高兴地笑了起来。
是这个女人,是面前这个女人摧毁了他原有的幸福生活,他原本拥有可爱的女儿,心爱的恋人,和在法国不被打搅的生活,可都是玛格丽特,是玛格丽特毁了这一切!
“好了,不说了,晚上我还得去参加一场希姆莱领袖举办的晚宴,对了,你母亲的那枚戒指我拿走了,那是我结婚时她承诺要给我的,我如今不过是拿走我应得的。这50马克,就算是我施舍给你的,不用感谢我,以后请叫我斯派德夫人。”玛格丽特丢下纸币后,得意洋洋地走了出去。
“算了,想想其他的吧。”阿丽安娜劝道。
“要我说,这预备役可不是个好去处。”费里克斯叹气,“可惜,埃里希叔叔也帮不上忙了。”
自720事件后,众多国防将领都受到了盖世太保的监视,即使是曼施坦因家族也不例外。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他将揉皱的征召文件重新展开,找出笔草草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很清楚他和舒马赫的斗争远远没有结束,而这次的释放,可绝不是出于舒马赫的仁慈,舒马赫是什么样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斯摩梭斯克边界,邱月明和瓦西里耶夫上校坐在返回莫斯科的官员轿车内,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她说:“我不想现在就回国。”
瓦西里耶夫看了邱小姐一眼,沉思了片刻,道:“如果你是因为宵齐同志的原因,那么我可以帮你留下来,但是你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国G本就不合,想要从中编织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留在苏联并不难,但她却没有如往常那样费尽心思,也许是多年的谎言让她感到了倦怠,她将目光投向外头帧帧而过的白桦林,任由天空的雁群飞过,聒鸣声将她的思念在西伯利亚的平原上拉长。
晚间,张允琛从莫斯科的通讯处收到了邱月明的电报,看完后,他的心彻底沉落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一九四五年的三月末,苏联第2突击集团军占领但泽,德军撤退至维斯瓦河下游。苏军下令对就近所有区域进行地毯式搜索,力求翦灭一切残余的德军势力。
两个小时过后,有人前来汇报,在火车站往北的方向,发现一支德军小分队,疑似敌方撤退时遗留下的溃兵。
当时,除了苏联士兵外,另有一支14人的中国小组也格外兴奋。他们是本次重庆派往苏联观摩的实习军官。
其实早在1944年,中国就曾有23名军人被派往英国舰队考察,并亲身参与了诺曼底登陆,而如今在苏德决战的最后之际,重庆同样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向苏联递出了相同的请求,并很快得到了苏联应允。
邱月明向国内发出逗留请求时,也没有想到陈媛会答应得如此爽快,现在想来,那会儿,他们早已经给她制定好了下一步计划,只等她主动入局。
“邱,你要跟我一起去吗?”瓦西里耶夫问道。
作为一名军械师,他十分看好眼前这个姑娘,甚至想过在战争结束后,向捷尔任斯基军事学院推举她去炮弹设计部深造。
“好,等我去换身衣服。”她说。
往但泽火车站的北部,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森林,拉扎列夫少校拨给了他们一个排的力量,再加上他们自己还有14名中国军官,足以应付那些残留的德军。
在进入森林时,瓦西里耶夫仔细叮嘱大家小心地雷,尤其是S式弹跳地雷:“它会在你面前跳起来吓你一跳,然后再把你炸得稀巴烂,所以我们要格外注意安全!”
中国的几个军官听了倒吸一口气,纷纷感慨德国人的险恶。
而诺伯和剩余的残部就躲藏在林子的4点钟方向,他们透过钢盔上树叶的伪装看到了苏联人正一步一步的走入他们的陷阱,往林子的更深处而去。
人数不多,四五十人左右,他们虽然只有苏联人的一半,但只要战略位置妥当,干掉这几个家伙不是问题。
可就在这时——
有人开出了第一枪,子弹从瓦西里耶夫的头顶掠过,嵌入了前方的灌木。
“有德军!”瓦西里耶夫立即从腰间掏出配枪向天空释放信号。
诺伯一脚踹倒了那个首先开枪的士兵,吼道:“你疯了吗!你要把苏联人都引过来吗!”
“那老家伙是个排雷专家,我必须击毙他!”被踹倒的士兵也不甘示弱,他从地上爬起,随后又啐了一口,讥讽道,“别TM逞能了,你已经不是上校了,你和我们都是一样的,最下等的布雷兵!所以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情,你没资格命令我!”
“你个白痴!我们明明可以等到他们走入雷区再全部包抄,可是你干了什么!你迟早会为你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的!”诺伯揪住他的领子警告道。
可随后他还是放开了对方,就像那个士兵说的,他已经不是指挥官了,在这里他和任何一个下士都没有区别。
八个月的时间改变了太多,统帅部大洗牌,希姆莱成为了维斯瓦河集团军群的新司令,他们失去了东普鲁士,失去了但泽,而他也失去了亲人、爱人和前途,现在的他一无所有。他其实并不介意死在集中营里或是战场前沿,对于他来说,那些行军途中经过的墓地与十字架,每一处都可以是他的归宿,如果他再也没有遇见她的话。
首先接到信号的是附近的波兰士兵,在听到响声后纷纷向瓦西里耶夫遇袭的方向跑去,15分钟后,这片树丛直接成为了苏德交锋的唯一阵地。
她趴在岩石后,在袖珍笔记本上记录着这场战斗的来往较量,噼啪的机枪声如死神一次次擦过她的鬓发,诺伯就在相同的对面,他们这一生从未相隔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当冲突结束后,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的黑烟与火药味,那名赶来的波兰军官上前查看道:“死了11个,应该还跑了几个,我们继续找,千万不能放走一个德国鬼子!”
邱月明从每一具尸首上认真扫过,没有看到最害怕的事情发生,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建议分开搜寻,这样效率更高。”邱月明说。
瓦西里耶夫点头:“是个办法,那我们分成两组人,只是邱,你有把握吗?”
弹跳式地雷不似寻常地雷,危险诡怪,这是德国人特有的发明。
“我可以的,请放心上校。”她保证道。
随后她和14名中国军官3名波兰人分在一组,瓦西里耶夫特意替他们选了一条较安全的宽敞道路,自己则带领士兵继续深入崎岖的小道。
一路上,她偷偷向中国的同伴打听那些波兰军队的情况。
队伍里的一名王参谋告诉她:“那些人早期属于一个叫波兰家乡军的抵抗组织(ZWZ),这个组织常以暗杀纳粹,报复德国为主,后来波兰流亡政府垮台,苏联就将ZWZ解散,重新并入了波兰人民军队,可这帮人说是到了正规军,但做起事情来——”王参谋撇撇嘴摇头,“和德国人的党卫军有的一比。”
“怎么说?”
“这帮人睚眦必报,不但对内不安分,就是对外也毫不手软,看见没,刚才那个波兰军官托利可夫,跟着苏联人占领华沙的时候,光是投降的战俘他就没少杀,算得上是手段狠辣了。”
听王参谋如此一说,邱月明顿时寒凉一怔,她可以想象如果诺伯首先被托利可夫找到,那就完蛋了。
于是,她加紧了脚下的步子。不一会儿,跟在身后的众人就发现,那个中国姑娘不见了……
她还没有学到瓦西里耶夫侦查地雷的出色能力,她赌的是对希普林的了解。
地雷的间距通常是10-15米,按照德国人的做事风格,绝不会杂乱无章。
她掏出随身小笔记,外头包着的布封皮已经磨损,里头记录的是瓦西里耶夫已确定的几个雷区。
她向着45度角的方向而行,那里是森林的边缘地带,走出那里便能见到瓦蓝的波罗的海,再往前走几里,也可能会回到他们曾经的家,他第一次带她来到但泽的地方。
她这么想着,林间的树枝被踩得嘎吱作响,风从耳边温柔地穿过,当她最后站在林子的高地瞧见那些翻新过的泥土时,她有预感,她离他越来越近了。
就在她要继续前行的时候,突然一发子弹打破寂静,落在了附近,她吓得迅速卧倒。
却听到了身后传来波兰语:“是敌人吗?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发现了他,一个影子。打烂他!”
是ZWZ的人,她居然还没有甩掉他们!
她不想让他们这么快就找到自己,于是只得跟着那个消失的影子往林子的更深处跑。
在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的时候,她找到了他。
“别动。!”
平静的声音下,是诺伯恐惧的心在跳动,即便是他自己埋下的地雷,他也没有完全逃生的把握,而且弹跳雷一旦触发,爆炸范围可达10米。
可是,诺伯仍然选择跨过未知的危险,向她伸出手:“左手边,10点钟方向,两步半。往前,12点钟方向,走四步,右手边停下,平移两步……”
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夜色里,他们的目光穿过季风再次相逢,一如多年前,她带着危险的芬芳走进他的生命。
最后三步,他说:“跳过来。”
他张开了手臂,和她站在了相同的红色禁区。
他想过,如果最后猜错了,那么就让他们一起死在这片森林,从此不会再分开。
邱小姐看着对方的目光充满信任,生存或毁灭的命题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她这一生被很多人辜负过,也辜负了很多人,但是如果能在此刻孤勇一回,那么谁会去在乎是生还是死?
她义务反顾地跃入了男人的怀抱,他将她牢牢接住,一起摔倒进了低洼。
“诺伯——”
她的声音像旷野的风,带着微凉侵入他的心脏,使他脚下的步子无论经过多少次的辗转,都会为她而停留。
“我以为你死了,没想到,阿塔贝尔果然没有骗我。”她屏住眼眶的泪水,这一刻所有欣喜的情绪都无以表述。
“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的艾茜——”她的话停下,摸到湿冷的粘稠,在夜色里她举起手看到一片殷红,“你受伤了!”
林子的边缘地带有一间废弃的木屋,是从前护林员的驻点,她简单收拾后搀扶着诺伯走进去,在点起一盏玻璃煤油灯后,从背包里取出简单的救治工具。
一把小刀,一支镊子,一瓶碘酒,还有一卷止血带。
她从前给西格蒙德取过弹头,虽然生疏,却可以保命一时。
诺伯看着她涨鼓鼓的背包,说:“你准备得可真齐全。”
“当然,我专程来找你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在这里找不到你,我就跟着苏军一起进柏林。”她将染血的弹头取出,替他围绕腰部包扎,毫不玩笑地说道。
“西格应该告诉过你,别再来找我了,就算你现在来找我,我也不会因此就原谅你之前对我的背叛。”
她停下了动作,看着他,半晌过后,嘴角扬起讥诮:“是的,他是告诉过我,但他说的是如果你死了,就让我接受他的求婚,然后等战争一结束,我们就和和美美幸幸福福的跑去随便哪一个国家定居,没准等哪年的春天想起来时,还会回到你的坟墓前去看看你。”
诺伯愣住了,显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也不像是西格蒙德会说出的话,他不相信地道:“西格不是这样的人。”
“是吗,你很了解他?那如果我说我们还接吻了,你相信吗?”
看着邱小姐坦诚的目光,诺伯这回是真犹豫了:“他真的说过这些话?”
她闪现一抹得意之色:“你既然不相信我,那只能去问他。”
“该死!”他愤怒地锤了一记地面,却引得伤口撕痛,“我会活着回到柏林去的,把那家伙痛扁一顿!”
说起回到柏林,她的目光移到了他滚着白边却空空荡荡的衣领上,在德国,所有士官以上都会有相应的领章,可如今的这一切,不用说,她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用手捧住了他的脸转过,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他当然后悔,可是后悔能有用的话,第三帝国的士兵此刻已经快乐地搬到巴黎去度假了。
诺伯将这个可恨又可爱的女人狠狠搂在胸前,他说:“我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完完全全的占有你,没有让你成为我的妻子,让你一次次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钻出空子逃跑。如果这一生还有机会,我希望会让你冠上霍图伊斯的姓氏,完完全全的属于我,仅属于我一个人。”
邱小姐笑了:“会的,无论将来如何,我都属于你。”
说罢,她主动贴上他冰凉的唇,试图用温柔去暖化他,像曾经在巴黎的无数个夜晚,一杯Mojito后,他从窗边瞭望埃菲尔铁塔,然后迷人的吻着她。
可是这里没有埃菲尔铁塔,这里不是多情的塞纳河,这里是生与死的边界,她所能做的仅仅是抱住这个男人坚硬的臂膀,一遍遍吻他冒出青须的下巴,治愈那些被她捅得千疮百孔的爱情。
他将她推倒在地,压住她的胸膛,试图聆听她的心声:“你为什么要这样一次次的对我?在天亮后离开,每一次都是这样,你给了我一场摩耳甫斯的梦,却又不愿将梦的结局编织下去,将我愚弄成一个失败者,逃避现实的懦夫,告诉我,这是你想要的吗?”
她是他悬挂于心中的月亮,是改奉闻所未闻的信仰,也是命定不祥的基数,让他从白天走进黑夜。
邱小姐没有说话,她永远不会回应他的愤怒,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也许还是这样。
她是个可怜的姑娘,她这一生仅有的所有的是她自己,而在很早之前,她就把这一切献给了这个男人。
她抱紧了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吻了他的耳垂,说:“别担心,这次我不会走了,我会一直待在你的身边,当我们同站在这片土地的时候,我会和你一起面对苏联的炮火。”
当她把九年的情爱与搏动的真心向他献上时,所想要的不过是一场疾风骤雨的回馈。
月色沉入海底,晚风陷于爱恨。
潮汐潮落,波罗的海汹涌拍打着岩岸,声音在他们的耳畔回响。他记不清再往北走多少步会是他们曾经的家,就像记不清她说过多少次谎用深情欺骗他。他只知道当他一次次难分难舍地进入ta,占有ta时,他开始逐渐明白,一九三七的那场相逢,是他人生的不归路。
“亲爱的,投降吧……向苏联投降吧……”她抚摸着他滑落汗水的脸庞说道,那些喘/息在暗夜里似乎也变成了叹息。
他紧皱起眉头,封住她的唇,想让她把那些不合适宜的话都吞咽进去,想让这场rou体与灵魂的撞击永远至死不渝的持续下去。
可是当初日从地平线上升起,浪漫便随夜而散去。
太阳的光芒穿透深海,将几千里外鲸鱼的低吟浅唱朦胧传送,透出新生的希望。
天终于亮了——
邱小姐没有离开他,可是希普林先生的梦还是碎了。
诺伯重新穿上防护服,捡起冲锋枪,在行军囊里塞上了一瓶碘酒和一卷止血带,他站在门口观望了那轮红日好一会儿,足够他点完一支劣质的卷烟。
他其实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察觉到了ZWZ的人在附近,他知道那些人都称呼他们什么,纳粹,一个有趣的新名词。
也许第三帝国的时代真的要结束了,她等来了光明的眷顾,而他则成为了时代的遗留,终将随着历史湮没尘埃。
就让他们这一生的爱情,起于政治中,归于国境线。
他吻了熟睡姑娘的眉心,朝着朝阳升起的背面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