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将马车停在青龙大街之北,命车夫拿了她的帖子先去向邵府门监通传。
她掀开车帘,远远瞧见邵家的门监先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对那车夫爱理不理的,及至见了拜帖,方遥遥向这边一瞥,随即低下头来与那车夫交涉数语,将拜帖递与一名家仆。
那家仆一拿到拜帖,从东面小门一溜烟进入府宅,瞬间不见踪影。
郭霁心中咋舌,这雍都城中高门贵府的门监气焰骄狂比之主君也不遑多让。
自秋日平定陈氏以来,她一跃而成为太后身边新晋的心腹女官,不但士大夫之家,便是王侯将相之家也多愿与之结交亲近。只因她并不住在城中,也极少主动亲附权贵,故而所识多为能够出入宫廷的女眷。如门监男奴多不认得,如今若要见邵璟一面,受着受着点冷遇也无甚稀奇。
那门监见了她的拜帖,并未刁难马夫,顺顺当当的通传,已算是给她这个梁后身边的长御女官面子了。
邵璟的身份,毕竟不比寻常王侯。先帝时他是得力心腹,如今更是跻身权要,权势仅在大将军梁略及太尉姜策之下。其人历经两次政变,抉择立断,收一举而左右全局之功。其眼光、器局可睥睨天下人。故而其门人傲人慢物,更甚于人。
当然如果是常常出头露面的得宠女官,只怕境遇要好得多。譬如梁后身边的孙蕙,那是一等一的心腹,如今出入士大夫之家,成为座上贵宾,亦视作等闲。
如果是天子身边已获封高唐君的女傅顾绘素,寻常官员人家已然一面难求,非王侯亲贵关键权要根本请不动她。
郭霁倒是不恼,只在心里暗叹一番人情冷暖罢了。闲来无事,便漫无目的地向这街巷环顾观游。
这青龙大街,她年少时常来,只是当初身处钟鸣鼎食之家,对于高门豪宅司空见惯,并不格外留心。如今经历一番,反倒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此时天已是夕食时分,冬日虽冷,阳光却艳丽夺目。以宫城之南的子城为核心,住宅鳞次栉比的豪右府宅横跨青龙大街,环绕车水马龙的东市。此时这些豪华壮丽的宅院便浸润在淋淋漓漓的冬阳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朱雀街以东,沿青龙街两边,无论是街北紧邻宫城与子城的崇庆、宣平、承贤等里坊,还是街南毗邻东市的醴泉、寿安、义仁、崇贤等坊,皆是达官贵人聚居地。
至于朱雀街以西,北面的德善、兴德、永嘉及丰乐数坊,则以士大夫为主。而青龙街以南的延庆、庆义二坊分居西市两边,则以乐伎、胡商居多,也是京城豪贵寻欢作乐之处。
邵璟的府宅便在青龙大街以南、紧邻东市的醴泉坊。这醴泉坊与子城仅隔一条青龙街,比之远离宫城与子城,甚至住在城外的官员,无论是日常到官署或者每五日的朝会,尽可逶迤徐行,来往从容。且北与大将军梁略、太尉姜策等人的府宅遥望,而东南两面与王侯封君居多的崇贤坊、寿安坊相连。
因此郭霁只在路边停留的片刻,便瞧见了黄家郎君们从寿安坊前呼后拥地喝道出行,景家的夫人娘子赶去崇贤坊会友的车马乌压压占了半条街,孀居的济阴王妃家购入的琳琅货物络绎不绝地送入里巷,又有永安长公主家的豪奴大声吆喝着,用长鞭驱赶没来得及回避的路人。就连醴泉坊里弘农巨族杨家的笙箫歌舞欢谑之声亦隐约可闻。
邵璟的居所即在富贵如云的醴泉坊之最北端,北面垣墙足占了整个里坊东西长度的十之二三。墙上中间及两侧共开三门,正北一门正对青龙大街。虽不是正门,其轩丽巍峨也令人侧目。
郭霁等得无聊,便暗自测算邵璟这垣墙的尺寸——醴泉坊是个大坊,然他这宅地于醴泉坊而言,六有其一。这还只是邵璟一人的居所,他父母亦各有府宅。邵家的豪富,可见一斑。
郭家盛时,在承贤坊的宅邸占了大半个里坊,自然比邵璟这个还要大许多,可若论繁华便利,却还是比不得这里。
其宅院之广、屋宇之盛、位置之崇在京中豪贵子弟中自是首屈一指。
郭霁一面赞叹,一面又向东望去,只见东墙开一小门,与东市只有窄窄的一条街。这街上自然满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出入东市的行人车马,唯独邵府门前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无处停靠的车马宁可绕远去别处,也绝不停在他家门前。
邵璟是个会享受的,当初不足而立之年,挥霍巨资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置办如此豪华阔绰的宅邸,不挑离子城最近的承贤、宣平等坊,却偏偏选了商贾云集、百物陈列的热闹东市,便可相见其人之豪富奢侈。
郭霁不由想起一段传闻,邵璟被授予右将军职时,早朝拜将,日中便满朝文武皆来相贺。贺客皆知邵璟的富贵,便都揣度着夕食就能用膳,谁知一入邵府,山珍百味、时蔬鲜果早已满堂罗列。
众人哗然,大为赞叹。雍都是何等去处,在此能有个立锥之地的都不是寻常之辈。一般的富贵人家若要宴客,至少要提前一二日跨越整个雍都城采购食材,甚至于事先构想不缜密,不是落了这个便是忘了那个,临时采办往往来不及。
而在邵璟这里,出门便是天下珍品货物云集的东市,珍馐鲜美直如他家的仓廪一般。
她正一个人散漫无羁地看着往来人群呆想,邵宅北墙侧门却已忽被打开,先是走出身着锦衣的家仆十数名,俱敛气屏声守在门口。随即又有马奴牵出四匹健马,那马奴个个生的伟岸雄壮、高鼻深目,一看便是戎狄的骑乘高手。
倒是出入于东市的市井之人因常在此间行走,见惯了权贵出行,都见怪不怪地安然回避。
倒是郭霁看得一阵疑惑,满心嘀咕起来,邵璟总不会为了迎接她弄出这番动静吧。她蓦地想起日前在宫中清平县主那些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话,显然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怀疑她与邵璟关系非同寻常。
她当时撇的那样清楚,若此时果真邵璟大张旗鼓地迎接她入其私第,清平县主听到了,必然以为她阳奉阴违、居心叵测。
那样便没意思了,郭霁迟疑着要不要再等——可毕竟应许了卫皇孙,怎能不忠人之事呢?
若是能寻出个可靠之人替她传递交接的话,那便免了麻烦。可是此前她因要避嫌推脱了几次邵璟的相邀,不欲与之单独相见。有一日好容易听闻邵璟在酒肆饮酒,又见常乐便在酒肆外等候,便请常乐转交。谁知那常乐本已拿着装有卫皇孙的囊袋进了酒肆中去,却又匆匆追了出来,说什么“我们郎君不肯收,说既然娘子受人之托,将私密贵重之物随意请人转交,是言而无信。要娘子回去好好想清楚了,改日亲自交给他”。
郭霁也愕然不已,邵璟这样的身份,日常传输转递书信自然不少,他又不可能一一亲自处理。常乐这样的近身家仆,自然常常何等重大的机密只怕也窥知一二,如今怎么就是“随意听人转交”?显然这不过是因不满她而故意找的托词——如邵璟这样的英雄男儿竟也如此小肚鸡肠,可她偏偏又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本想着悄悄交予邵璟后,便脱了干系,谁知竟不能清清白白地脱身了。
郭霁正等得焦躁,忽见门内又涌出两队劲装丁仆,簇拥着两名锦衣男子走出东门,向青龙大街走来。
郭霁不由挺起腰身,抬头远望,却见来人步履矫捷,身着锦缎便服,一个沉稳,一个洒脱,正在众人开道随从下,穿过宽阔的大街,不久便要到马车前。
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大将军梁略与邵璟。
郭霁少不得收了思绪,下车走到二人面前,先向梁略端端正正行了正经揖礼。
梁略伸手虚扶,随后又回了半礼,淡淡一笑,道:“许久不见你了,总不往来,亲戚倒生分了。况你姊姊也总念你。”
梁略始终是一副笑意融融的温和样子,一如既往地亲切谦和,并不因身任大将军而手握权柄便意气骄人。只是郭霁却不因此而失了礼度。
这并非因对方执掌天下权的身份,更是因他这个人。
梁略之于郭氏,无论是亲戚情分,还是家族倾覆前的善意提醒,倾覆时的尽力保全,其恩情未必在邵璟之下。甚至若没有他的暗中安排,郭霁只怕早已死在押解凉州的万里苦旅,而她的阿弟郭令颐或许难免遭了赵佗的毒手。
可是郭霁于这位位高权重的从姊夫,却很难如对待邵璟那样随意自在。梁略待人处事,便越是和气待人,便欲显疏离。这当然并不是他有意的清冷寡淡,可是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如此,谦恭而倨傲,温暖而冷淡,圆融而刻削,即便谈笑间亦是驱之不去的若即若离、似近而远,永远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
“劳大将军惦记,日前事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待我明日闲暇定然去探望姊姊。”
梁略只略点点头,转向邵璟道:“七娘子特来拜会,定有要事,不如你先交割清楚了。我先去等你。”
邵璟侧目瞧了瞧郭霁,道:“她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些琐碎细故。难得韩侯有这等兴致,怎能不去捧场?”
邵璟与韩懿一向交情淡泊,即便后来各自皆有些暗自倾许相投,却犯不上特意去捧场。邵璟的话里自然有别的意思。
郭霁不知道他是不欲梁略知道与卫公子的往来,还是故意晾着她,便不动声色道:“右将军所言非虚,我这里并无要紧事,二位不必顾忌我。”
“你就这样孤身一人,只一个马夫?”梁略看了看郭霁身后的马车,转身唤过杨佑来,道:“你派几个人护送郭七娘子出城。”
郭霁忙道:“大将军垂爱,妾不胜感铭。然劳动大将军亲近执事,深觉不妥,大将军不必费心。”
梁略沉默片刻,道:“你一个女子,总住在郊野,不是长久之计。过几日便搬到城中来,房舍我自会安排。”
梁略的语气照旧温和,然而却自有令人怯于当面拒绝的威严,郭霁只得道:“听闻大将军有要事在身,此事容后再议。我先辞去……”
“大将军关切担忧,你这样走了,他可难向你姊姊交代。”一直旁观的邵璟忽然开口,又像是认真,又像是谑笑。
郭霁正应对梁略,没想到邵璟竟也来掺和,一时倒不知如何回应。
“不如一同去瞧瞧韩侯的盛会,散后再送她归去不迟,也算让她长长见识。”
邵璟笑着补上这话,郭霁才想起此前邵璟说要去给“韩侯捧场”的话。他与韩懿私交一向浅淡,难得竟要赶着去捧场。而梁略本是冷淡深沉的性子,素来不爱热闹,如今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更不肯随意参与集会。
郭霁不觉好奇,正要问是何等盛会,梁略却瞥了她一眼,先开了口。
“此等集会,所与皆是男子,七娘子不宜涉足。她姊姊若听说我们带她去那种场合,必然抱怨。”梁略难得的玩笑语气,竟是一句自嘲。
这倒是真的,韩懿的集会数年前她曾偷偷潜入过,所请之人虽不避男女,然其中多为男子,且多有美婢家伎佐酒陪侍,面上已有些不堪处,更别提背人处了。梁略的顾虑不无道理,只是邵璟虽看着骄狂不拘,对她却总是备极呵护,总不能令她陷入不堪境地。
他们这样没头没尾的对话,反令郭霁更加疑惑,忙看向邵璟,道:“右将军适才说是盛会,究竟是何盛会?”
邵璟自然知道她的心思,似笑非笑道:“难得郭七娘子纡尊,肯与邵某人交口言谈、当面应答,仆岂能不知无不言。”
郭霁一听,便疑惑他还记恨着之前的事,按理说她托人转交东西,也没什么破绽,怎么他就这样警觉?
“难得有什么盛会能入阿兄的眼,我不过问了一句,阿兄不愿相告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不解何出此言?”郭霁顾不得人前拘禁,赶忙地装憨作愚,将前事混淆。
见她这样语气,不等邵璟反应,一向冷峻的梁略已然笑了,道:“元璨这说的什么话,把七娘子都惹急了。也没什么,不过是韩侯不知何时迷上了收集些明显天下的兵器,如今邀人同赏。于你们女子,没什么趣味,又杀戮气过重,故而我不令你前往。”
郭霁此前不过好奇,却总觉得世上集宴不过尔尔,没什么新奇的,如今听说是如此新奇之会,不觉动了切慕之心,随同欲往之意跃跃欲试。
“大将军不知尊夫人之妹喜好素来奇异,岂可作柔弱淑雅女子看。”邵璟得见郭霁的神情,不禁笑出声来:“今日若不令她去,只怕寤寐难眠。”
梁略听说,目光落在郭霁脸上,心知她雀跃向往,便点了点头,道:“那便同去吧。”
杨佑在旁边听了,提醒道:“不若属下先去知会韩侯一声。”
梁略知道韩懿的宴席集会上常常有在室女子不宜观瞻处,便默然应许了。杨佑见主君不说话,便知态度,当即喊了两个伶俐的。
邵璟却看向杨佑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殊不知有你家大将军去,那些人岂敢放肆?”
杨佑身为梁略仆从,并不多言,便只依礼躬身一笑,算是回应。
梁略却道:“元璨是说我为人古板,扰了京中子弟的赏心乐事吗?”
这语气虽俨然,话中的自嘲却呼之欲出,郭霁从未见过这样的梁略,不觉刮目相看。
邵璟却只笑得寻常,想必二人年少相识,相处起来难得的亲厚随意,峭刻如梁略在他这里,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一面说笑着,梁、邵二人看着郭霁上车,已经接过马奴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梁略又回头命杨佑殿后:“且在后面好好看顾郭娘子周全。”
杨佑便领命率五六人在郭霁车后跟随,十分勤谨。
邵璟见梁略安排妥帖,倒乐得省心,便在前面不徐不疾地按辔驱行,一路上少不得又遇到了几拨故交相熟,二人时不时停下来与人略作周旋,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方出了城门,逶逶迤迤向北而行。
路上行人渐稀,不需与人停留应酬,走得便快乐许多,且安安静静,耳根清净,二人便随意倾谈论议。
梁略忽想起一事,道:“适才在你府上,你提起个人来,乃冀州孟氏子弟,通达务实,娴于治事,能以刺史府长史而实掌州事,至今田亩户籍梳理一清,仓廪丰足,政通人和。凉州一地,豪强林立,盗匪横生,他能如此,实在难得。亦可见你有识人之能,用人之量,栽培起人才来不遗余力啊。”
邵璟笑道:“此人才具,其身自备。与我什么关系?我不过顺势而推,为朝廷举荐罢了。”
梁略目光向他脸上一掠,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凉州那边的豪强并非等闲之辈,你坐镇河西时还好,自你还朝,朝中御史、给事参奏那凉州刺史府长史的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是你暗地里压下去的吧。”
邵璟道:“大将军这是要治仆阻塞言路之罪?”
梁略见他不肯正面回答,却也不否认,笑着摇摇头,并不纠缠,道:“按他的德能政绩,做个武威太守也足矣,只是资历尚浅,若要独当一面,恐难服众。不如改日邀他一见,我亲自瞧瞧他的成色吧。”
邵璟知道梁略有心变更法令、打压豪族,正是用人之际,到处收拢人才。他有心托举孟良,便道:“难得大将军青眼,改日我攒个局,大将军可要拨冗前往,别到时候繁忙推脱。”
梁略道:“别人那些虚头巴脑的聚众筵席,我万万不去。既是元璨相邀,只要天不塌,地不陷,敢不疾驱赴命?”
“大将军如此礼下于人,仆衷心不安呐。大将军若有什么事,不如直接吩咐的好,总这样,我心里不踏实。”邵璟不由大笑。
梁略却摆摆手,道:“你我之情,起于微时,岂因世俗利禄官位而改。不过我确有事相商。”
邵璟道:“不知所谓何事?”
梁略沉吟道:“我承命先帝,辅佐天子,欲令天下河清海晏。然前路阻挠重重,天下豪族汹汹,元璨曾出任晋州、凉州刺史,推行度田、户籍,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元璨大材,堪为栋梁,当与我并肩,治平天下。”
邵璟听罢,敛了笑容,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平侯,我知你少怀大志,以天下为己任。可是度田、籍民,若要行于天下,不但阻力重重,且非十年之外,难见寸功。且先帝多年用兵北境,天下疲敝,若贸然变更法令,打击豪族,实在暗流涌动,危机潜藏。稍一不慎,满盘皆输。”
梁略亦跟着叹气,道:“元璨所言,我亦知之。然我从晋北直到京中,眼见豪族如稗草蔓延,吞吐天下土地、人丁,官用户籍、田亩日渐萎缩。百姓流离失所,沦为奴婢。长此以往,餐食天下,国将不堪。”
“梁平侯到底还是当初那个心怀天下的孤臣孽子,义士忠诚啊!”
“你这是应许我了?”梁略大为宽心,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禁眉梢眼角尽皆欢愉,慷慨道:“有元璨为助,此天欲我等拯天下于水火,显清明于当时,建功业于万世,留名姓于青史!”
邵璟瞧见他踌躇满志,逸兴勃发,却也知他虽少怀大志,又亲历北地战火,却不知变革之艰,迟疑了半日,终是感佩其志不改,朗声道:“平侯襟怀盖世,变革天下便是刀山火海,邵璟也陪你走一遭!”
梁略便从马上伸出一只手,满眼澎湃,拉住邵璟的手,用力握住,道:“有邵元璨知我,便天下乖违,又有何惧?”
二人正情怀激荡,却闻身后马声嘶鸣,将二人打断,回头看时,却见驾车之马不知因何受了惊,奋蹄而起,恰恰马车正在一土坡上。眼见那马扯着车辕倾斜一方,已将车夫震翻在地,十分危急。车内的郭霁大惊,为稳住身形,紧紧抓住车窗,却也随车颠簸而起伏。
此事促起非常,众戍从皆未及应变,那车夫从土里翻滚起来,伸手便要去拉住缰绳,却哪里够得着。唯有后面护送的杨佑反应奇快,驱马抢上前去拉住马头,奈何那马精壮有力,又在惊惧中,一时竟难以拉回正道。杨佑咬牙拼尽全力,也只堪堪暂时延迟颠覆而已。
邵璟已回马奔趋,眼看到了车前,众戍卫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一齐使力,这才稳住马车,回归正轨。
邵璟挥开车门,一步跨上车辕,弯腰向内查看,见郭霁并未受伤,只是惊魂未定,尚扶着车壁喘息,这才放了心,道:“别怕,没事了。”
郭霁见了他,脸色渐渐恢复常色,松开了手,故作轻松道:“不过小小变故,阿兄不必担忧。”
邵璟点点头,没再言语,跳下车去。
梁略此时也赶了过来,目光平淡地看着邵璟好一会,才向已整顿衣裳下车来的郭霁,道:“天色还早,不如略作休憩再行。”
郭霁倒不是想休憩,而是因知是杨佑倾力相救方才免于车马颠覆的危险,欲要下车相谢。见梁略也担忧,便谢了惊扰之过,转身便向杨佑屈身行礼,口称相救之德等语。
杨佑本是梁略豢养的勇士,从梁略十余龄起便从之于边塞,护卫主君多年,此等小事不过琐屑细事,本不在意,然见郭霁感激行礼,也便上前答礼。
此后那车夫亦来请罪不已,随即众人略作修整,便又继续前行。
郭霁正欲登车,忽一眼瞧见杨佑正在身后亲自看着她上车,于是回身道:“杨君可还记得六年前富平城外的大雪之夜?”
杨佑被问的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道:“娘子勇气不凡,有成人之德,杨某一直铭记在心。”
郭霁仰头看向杨佑,笑道:“我倒是记得杨君顾我安危,送我入城,实在有古人之道。”
“罢了,过去的事犹如鸿雁踏雪,便任由消散吧。”
郭霁道:“先生所言极是,从前的事,妾亦忘却大半。只是当初有个人,被我丢在了富平城外的客栈中,先生可知道她的下落吗?”
杨佑便知她问的是当初托付的那个年轻婢女,道:“此女因是府上家仆,当年合家被发卖于别家为奴。因娘子相托,我便买下来她,后来四公子听说此事,念及娘子,便为此女寻了个忠厚夫婿。只是后来世事忙碌纷扰,久已未见。若娘子有意,改日仆为娘子寻了来好相见。”
郭霁听罢沉吟片刻,道:“先生重诺尚义,为此女安排的甚好。她既安好,我便放心,相不相见,反在其次。”
这一耽搁,天色便不早了,邵璟等人见郭霁的马车尚未动弹,便缓辔徐行,又派人返回催促。
他遥遥见到郭霁与杨佑有问有答,言谈半日,便道:“你这位杨君是个忠义之士,当年在富平城,保全阿兕,却也用心。”
梁略道:“这个杨佑,本是良家子弟,倒有十分缜密勇力。可惜多年前全家被北狄所掳,成为狄部奴隶。后辗转逃亡,落于奴隶贩子之手。我见他时,他被铁链锁着,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犹如牲畜般被人鞭笞驱赶发卖,可是一双眼睛孤冷坚韧。我知道他不是寻常人,便买下了他。一问,才知全家没入胡尘,除了他和仍流落北狄的兄弟外,一个没剩。当初不过怜悯敬佩他沦落而不改气度,后来才知堪称腹心。”
“虎落平阳,英雄蒙尘,却能脱颖而出,确是可歌可泣。”邵璟赞叹道。
梁略回头一望,见郭霁已经登车,而杨佑护卫更加谨慎,不觉欣慰点头,又想起郭霁的事,道:“郭七娘子这些年,全赖你庇护。我与她姊姊都感激不尽。”
邵璟却神思悠远,语气唏嘘道:“当初郭律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
梁略颔首:“虽说如此,可你待她……难道仅仅是为酬故人之情?”
邵璟听闻,眼中警觉如猎豹猛兽,唇角却勾起笑容,语气亦颇为轻松:“受人之惠,涌泉相报,此乃我辈本色。平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见邵璟推得干净,又反来相问,梁略不好挑破了心中揣测,道:“你如此义薄云天,的确没什么不妥。这样的话,我便放心了。”
邵璟听出了弦外之音,道:“平侯兄此前有什么不放心的?”
梁略冷眼瞧着邵璟的脸色,语气却坦然不惊,道:“她虽流落,却是郭家的人。如今老大若许,尚无婚配,郭家人自然有所打算。”
“什么打算?”邵璟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遂笑道:“说来听听,若有用的着邵某之处,甘愿效力。”
梁略却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元璨,你果真愿意效力的话,怎么同是受太后之托,却只给孙蕙一人谋得贵婿呢?”
邵璟想了一想,道:“她二人同为太后身边心腹女官,看似境遇相当,实则大为不同。自古视女相夫,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梁略目视邵璟,似笑非笑,看了半日,忽然收回目光,鞭策俊马,径直驱而不顾,只丢下了一句:“邵元璨——但愿如你所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