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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雨疏风骤

    “听闻共主拿凡界一棵三桑树遗枝,筑了浊牢?”

    龙池立于轩窗之内,遥望正于庭中操练武器的仓术,言语中听来忧心忡忡。

    “灵希或许讲情义,共主可不在乎,这是拖延她与盘古之争最好的办法,”

    荏染盈盈而来,向龙池递了盅茶水,“如今你可还觉得我比她无情?”

    龙池接过茶水,一时有些出神。

    共主在他心中不过只剩一道浴血的剪影,强悍却又悲怆苍凉。

    她是创造下世的神祇,却也逃不开,残酷腌臜的世间事。

    只可惜,他一颗芥子,难道还妄想怜悯共主?

    他长舒一口气,企图忘掉这份惭愧、畏惧、自轻自贱,抬手握住荏染袖口露出的细腕,又缓缓滑进她的掌心。

    荏染莞尔,虽看不见她面纱之下的真容,那双笑眼确实比从前都温婉动人。

    ……

    庭院里,仓术仍然留着凌夕说称手的兵器,此时已痛快操练了半日。

    那时早忌惮神族长公主一手漂亮的鸢尾杖法,他佯作体弱,留心着凌夕的一招一式,看她有意无意地隐藏鸢尾杖的身法,还曾暗中嘲她可笑。

    可如今,众望落空,换来比从前蛰伏还蛰伏的时日,他终究还是输给了凌夕。

    趁仓术招式骤停,阿迦?小心翼翼地凑近他,依师父的吩咐提醒他该休息片刻了。

    “浊牢的事,可属实?”仓术将手中长戟深深扎进土里,引得戟身颤鸣不止。

    “属实,吕泽打探了多遍的。”阿迦?一脸的无奈。吕泽对三桑的事一向上心,自从探得此消息,更是一夜颓丧憔悴。

    浊牢……

    仓术抬手附上那只失神的眼睛,这是他耗了无数心血,拿魔界之内残存的凌夕神息做的一只义眼,只肖一个动念,便满眼都是凌夕的身影。

    他略一抬眸,凌夕的音容笑貌便好似出现在他手边,惹得他抬手向前,可那不过是他眼中投射出的一道幻影,又怎会叫他顺意。

    那一日,若不是荏染相护,共主不会在魔界之内留下活口,仓术如今伤了根本,稍有动作便是大汗淋漓。阿迦?向仓术递上汗巾。

    “阿迦?,寻吕泽前来。”

    仓术的嘴角弯得像是一枚弦月,让阿迦?看来甚是毛骨悚然。阿迦?胡乱称了声“是”便连忙退下。

    ……

    “哥。”

    首阳堂中,吕泽单膝跪于殿前。

    久居于出生之地,他仿佛随着骨血,自然而然通晓了魔族的规矩。

    仓术背身立于上首,自从三界恭迎共主那一日起,他便不配坐在这尊宝座之上,同样,他那举全族之力而惨败的父尊也是如此。

    他一手摩挲着宝座之上雕刻的狻猊,有些痛惜地道,“因为三桑的事,你恨透了连山千枝,而如今,又该恨谁呢?”

    吕泽越发埋头,微耸的肩膀因为哽咽而颤动。

    深藏结界之内,神族的消息传来时也总慢了半拍。听闻春华秋实能教三桑复生,与共主拿三桑做了浊牢,生生隔了两日辰光。

    故而对吕泽来说,也像是又看了一遍当日的火树银花,极致的绚烂过后,是永恒的寂灭。

    “三桑神君以身殉道,也只有等下世覆灭才得解脱了。”仓术一席话,仿佛真的在为三桑的命途而唏嘘。

    吕泽也曾携着微末的记忆轮回转世,不是没尝过颓然只求解脱的滋味。

    那时命途无尽,你越想步步沉沦,便永世不得翻身,若给他一个要不要下世倾覆的抉择,他必定头也不回地让下世一同陪葬,可如今……

    “如今?苦心孤诣地绸缪,仅与成功差之毫厘,”

    仓术大步流星逼至吕泽面前,双手拽着他的前襟,让他像待宰的羔羊一般被拎起,

    “交付真心之人尸骨无存,你我却连凭吊都不配,很好受么?”

    吕泽沉闷的喘息声在殿中回荡,他沉下眸子。

    他想起三桑曾说过:草木的一生,在破土而出的一瞬间,这辈子就值了。

    三桑想要的,早就得到过,一直与世间俗人不同。

    这句话曾让吕泽将过去对世间的怨怼视作废土。如今,他固然为三桑而不平,但偏不愿将三桑留给他的唯一一点信念都抛却……

    吕泽正想着,灵海之中却恍然蒸腾起一片雾气,不停与他的思绪缠斗,只教他将这段记忆看不真切。

    这番感受似曾相识,竟让他想起寒山血祭那天,吕泽这才警醒。

    只见吕泽似是从梦魇中惊醒,从地上暴起,下一刻,虎口便已然钳住仓术的颈项。

    他狠狠瞪着挣扎却无门的仓术,咬牙切齿道,“你敢!”

    直到仓术几近窒息,吕泽才颤巍着手将他放开。

    仓术暗恨自己现今如同一个废人,连吕泽都能动辄反抗于他,手抚胸口,

    “废物!仓毋宁的优柔寡断怎么都被你承了去!”

    吕泽有些后怕,向后踉跄几步直至瘫坐地上,仓皇失措地打量面前奋力喘息的仓术,

    “哥,我不想忘,不想忘……”

    仓术闻言有些失神,不知是否是与吕泽共了情。

    他认命似的转身往上首王座踉跄而去,

    “总有一日你熬不过了,便巴不得这下世颠覆,赐你一场解脱。”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只是在空旷的大殿中久久回荡,仿佛能跨越时空,传进那时也在大殿之上,踌躇不定关心则乱的仓毋宁的耳里。

    那样的壮烈,又何尝不是一场解脱。

    可轮到他仓术,就算今朝死,也不过是被碾死的过街老鼠,寂静无声,叫他如何甘心?

    ——

    天色将晚,下世蒸腾而起的青烟,沾灰了绛紫色的日暮云天。

    自极天立庙,本就合久必分动荡不定的人界,六神无主的芸芸众生不知为上苍供奉了多少香火。

    他们求生、求善、求权、求缘、求利、求色,心思或干净,或肮脏,可灵希总是无一不应。

    “既匡正,又扶恶,我是越发看不懂你了。”

    凌煦蹙眉与灵希端坐于矮矮一处云头,这烟熏火燎在他眼里,从不像清气,而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污浊。

    灵希不语,拈起酒盅一饮而尽。尽兴罢,又撇给凌煦一个酒葫芦,笑看他潇洒仰头满饮,又大落落拂袖擦尽嘴角的酒渍。

    “你知道我当初为何造酒?”灵希忽得发问。

    凌煦闻言,把玩着手上盛酒的葫芦不语,心道,她不知又要说些什么人性孤陋的陈词滥调。

    他晃荡着还剩半壶的酒,想起年少时嗜酒为友,夜夜在桂树上对月独酌,倒是清净。

    又想到,灵希酒量上佳,爱酒,曾经却少有机会与她一道酣醉,如今她却已与自己心生嫌隙,实在是遗憾。

    灵希瞧着凌煦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一紧。

    就算她能扭转生死,闹个天翻地覆,对日薄的情分,也终归是无计可施,反而不知自己在此苦苦与盘古抗衡有何意义。

    她转而灌了一口闷酒,“当初,世上刚有人,可自从他们第一遭动念,便有了痴,便有了苦,远没有不做人时快乐,”

    灵希依稀追忆着不知多少个百万年前,第一次创世,她眼见世人痛苦不堪,眼见各族无从延续,还曾小心翼翼地哄着他们活下去,

    “酒,助饮者造美梦一场。梦就是梦,只要他们看清了,世间好的坏的,都是场梦,没什么是醉到明日、再醉到明日而过不去的。”

    凌煦静静听着她如同神话般光怪陆离的记忆,也难怪在她眼里,世上浅淡的爱恨嗔痴怨,不足挂齿。

    “你瞧见的不足道的百年光阴虚度,却是我们无法重度的一生。酒不过是消遣,我们堪不破的,”

    他夺过灵希将要满溢的酒盅,一饮而尽,佯嗔道,

    “我看你这些年岁是白活一场,是不是回头望去,有些事悔不当初了?”

    灵希不知不觉趁着酒意,双手扶云,身子向凌煦凑近。

    她一边凑近,一边注视着他那双沉静的眸子,描画着他眸子里曾经的深情款款,直到双唇凑上他耳畔,轻声道,

    “不悔——”

    “嗖——”

    突然,一道紫光自下而上直冲灵希面门,激起浪花儿一般的碎云,打破了二人之间氤氲开来的暧昧柔情。

    灵希气急败坏地抬指钳住来物。

    又是一纸宏愿,由下世盛传最灵验的极天庙传来。

    她不过瞥了一眼,便指尖燃火,漫不经心地盯着符纸烧作飞灰,嘴上暗骂着,“不知进退……”

    “又是顾老?”凌煦痛饮一杯,冷哼道,“听闻他已将顾津童除了族籍,难不成还揪着我不放?”

    “自从人脱胎于兽,不再相信弱肉强食因果报应,人人心中自有一套正义规矩。”

    顾家惩戒顾津童,定是以为她身为共主,会因着丁点脸面,将凌煦惩治不轻。

    可惜顾老刚直无情,不懂她护短得很,对凌煦不可能不偏爱。

    灵希低眉,冷眼望向烟尘四起的世间,恨不能掌上一催,让香火清气湮没山川大河过去以后,将天上那盘古老儿溺死在混沌浊气之中。

    可时至今日,她竟仍会因人心手足无措。人心难御,不知是她不敢,还是根本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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